羊城往事
作者/韩丽萍
人海浮沉,有些事早已沉入海底,但若干年后它像鲸鱼突然浮出水面,试图昭告天下它的存在,珍惜它的存在。
今天,突然冒出二十年前的一件事,由这件事又想起了那段时光——那段当时毅然离去、过了多年又无比怀念的地方。而今想起来,心中的温馨温暖已大于当时所给予我的不愉快。
时间推回到二零零四年的广州,当时我在“香港漫步者音响广州总代理”工作。我之所以能来这里,是认识老板娘,现在我只记得老板娘姓张,叫什么忘了,这里我且称呼她老板娘好了。
老板娘夫妇也是西安人,早年到广州打拼修成正果,开了自己的公司,因为生意很忙,没时间照顾孩子,所以儿子一直是放在西安爷爷奶奶家里的。
我是怎么认识老板娘的呢?其实是个偶然,不过是两面之交,我和老板娘没什么深交情。
那年我给朋友儿子辅导学习,期间认识了她儿子,她儿子和朋友儿子是同学,经常住在朋友家,我去给朋友儿子辅导学习时,顺带她儿子一块辅导了,做为我顺手捎带的事肯定不放在心上。但是老板娘回西安看儿子时知道了这事,她很感激,还给我买套衣服表示感谢,并热情洋溢地邀请我以后去广州玩,要了我的电话号码。
我随口答应了,并没想以后有什么交集。
二零零四年九月下旬,接到了老板娘的电话,我有些意外,一阵寒暄之后老板娘问我能不能来广州给她帮忙,她需要一个话务员,接订货电话和派人送货,并说了待遇方面。她说工资五百,管住,有餐补,试用期一个月后有奖金,单休,工作时间每天朝十晚七。
说实话,当时她的待遇一般般,和西安差不多,只是我一来正闲着没事儿,二来没去过广州,也想去看看这个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看看这个灯红酒绿、充满张力的魔幻城市,所以我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坐上火车,其实内心挺忐忑的,因为第一次一人孤身南下,和老板娘只不过是“露水”相逢,不知等待我的是什么。
火车咣当咣当地往南跑,摇得我迷迷糊糊,正打盹,老板娘来电话,说明天到火车站接我,让告诉她到站时间、车次和几车厢,这还让我感到欣慰些。
买不到卧铺,劳累和困倦一路纠缠,终于在二十八个小时的煎熬后火车徐徐驶入广州站。我的心有些悸动,有些不安,不知道为什么。
站台上有些人在探头探脑地往火车里看,看样子是接站的。
一晃而过我看到了老板娘,但又似像非像的。
我拉着旅行箱随着人流下了车,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带着南国他乡的味道。
老板娘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她,我们同时抬手打招呼走到一起。老板娘穿一身银灰色筒裙套装,很知性得体,她冲我微微一笑,简单寒暄几句便出站上了公交车。
说实在的,这一刻我有些后悔来这里了,不知是我敏感还是老板娘的态度真的有了些许微妙变化,她的微笑里让我感觉出一丝丝冷漠,心里不太舒服,没有了当初对我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时的真诚笑容。我顿时想起了那句话“货到地头死。”
上了车我的两眼就投向了窗外,欣赏着窗外的风景——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马路宽敞整洁,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街心花园争奇斗艳,立交桥纵横交错,车水马龙南来北往。但这一切好像跟匆匆行走的人没什么关系,可能那些人中的很多人和我一样是来这里漂泊的。
一程一程的站牌向后退去,新鲜感也渐渐退去。每段风景大同小异,我向往过的广州也不过如此,只不过楼更多一些,更高一些,更繁华一些。
我的新鲜感和好奇心已降了一半。我把目光收回又落到老板娘的脸上。这张脸在火车进站时的一闪而过,就让我产生过“似她非她”的感觉,看来我的感觉没错,虽然眉眼轮廓安分守己的原地未动,但是一年前见的老板娘和眼前的老板娘可说有云泥之别。
老板娘的底座还是挺精致好看的,眼睛不大不小,双眼皮,很有神韵,但是皮肤不好,上次见她时皮肤像烤过火的锅巴,粗糙黑黄、干巴巴的,四十岁多点却长的着急忙慌。而眼前的她可以用焕然一新来形容:皮肤白皙光滑,凝如玉脂,婴儿般的细腻润泽,好像一掐能冒水儿,比之前不知年轻了多少倍。
我怀疑这张脸做了易容术,不然怎么能让我产生即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我忍不住多看几眼这张甩掉年龄好几年的脸,我断定她一定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为了能正大光明地“暗度陈仓”研究这张如何优化的脸,我没话找话的和老板娘搭话,我看着她的脸说:“你的皮肤真好,你长得真年轻。”
老板娘只是一笑,云淡风轻地说:“广州水土好,养人。”
我的话也就到此为止,不再聒噪,过度的夸赞能惹得有自知之明的人讨厌。
我们都沉默下来。过一会她打电话给公司员工,让去车站接我们。
溽热的风从开着的窗子进来,吹在脸上痒痒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虽然车里挤挤挨挨了很多人,但是很静,没人说话,只有汽车奔跑的呼呼声。
当一个人心驰神往一个地方或一个未曾谋面的东西时,往往它带着神秘色彩,你心心念念想靠近它,当有一天你真的揭开这层面纱,看它赤裸裸地呈现在你面前时,你的心仅仅会产生一纵即逝的激动,很快会平静,不再顶礼膜拜,甚至有那么点失落。
我感觉坐了好长时间的车才到站。
一个矮胖大眼睛的男孩接的我们。他上前把我手里的皮箱拉过去,点头算打了招呼。老板娘吩咐他带我吃午饭然后送我去宿舍。老板娘说让我临时和几个男孩子一个宿舍,过几天有个女员工离职,到时让我搬到女宿舍去,让我明天上班,跟同宿舍的人一起去,然后老板娘就走了。
男孩看起来不到三十岁,带我到一家东北饺子馆吃的饺子,他说广州东北饺子馆很多,东北人也很多。他说他也来自陕西,叫李军野,家是宝鸡的,比我早来一个多月。
听说是陕西的小老乡,我顿时有了一种亲近感,后来有什么事我都找他,和他聊天时也最多。
吃完饭李军野就送我去宿舍,没有搭车,我判断饭店离住处不远。
走这一路给我的感觉乱糟糟。密密麻麻的人,川流不息的车,密集的建筑,更让我产生乱糟糟印象的是听不懂的广东话,就像早晨树林里的小鸟唧唧喳喳叽叽咕咕的。
走了有十几分钟,来到一处民宅,应该是城中村,我跟着他东拐西拐上了五楼。
宿舍里有两个男孩,一高一矮,都挺帅气,大高个男孩穿一身黑,方圆脸,扁长的眼睛,厚厚的嘴唇;另一个矮一点,很瘦,大眼睛清澈明亮,眼窝深陷,白白净净的,穿着白汗衫沙滩裤。两个男孩儿都属于靓仔型。
他们礼貌地和我打招呼,然后高个子男孩指着一个房门说,“你住这间。”
李军野把东西给我放进去就走了。我打量下房间,很小,靠窗放着一张单人光板床,屋里挤进满满的阳光,导致闷热。
有人敲门,我转身打开门。
是刚才那个高个子男孩儿,他操着生硬的普通话说,“姐姐,我叫阿勇,你需要买东西吗?我们一会儿出去,要不要跟我们一起下去?我们给你带路。”
我忙不迭说,“太好了,我正犯愁找不到东南西北。”
我拿起包包随阿勇走出我的房间。我快速扫了一眼客厅。陈设是客厅基本的标配,电视,沙发,长条茶几,饮水机。矮一点的男孩自我介绍说,“我叫阿东。”
我说,“我新来乍到,以后少不了麻烦你们。”
两个男孩都说没事的没事的,出门在外,大家相互关照。
从他们口里甩出的普通话虽然碎了一地,但是软软糯糯还是挺好听的。
下楼梯时我问他俩都是广东人吧?他们说是,阿勇拍着阿东的脑袋说,他是大学生,临时在这里打工。阿东说,赚点零花钱,不能还管父母要钱花。
我立刻对阿东刮目相看,不由得侧头多看了他几眼。以前就听说南方人勤劳,聪明,务实,看来这种优秀品质是代代相传后形成的一种精神图腾。
阿勇阿东都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们单纯、善良、淳朴,勤快,有教养,这种教养来自于骨子里。
下楼就转入一条巷子,又窄又长,像一根盘在肚子里的肠子,千回百转。一路上不断灌入耳朵里的广东话,把我的耳朵变成了聋子。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混入“南越”人之中。
两边是一个挨一个做生意的档口、摊贩,吃喝用可以一网打尽。
阿勇到了一个百货用品门口停下说,“”这里可以全部买到。”又说,“需要我俩帮忙吗?”
我迅速归列了一下要买的东西,还真是不少,光是床上用品往回搬就够我呛,其它物件可以再出来一趟。
我说,“你们帮我拿床上用品吧,谢谢你们啊!”
两个小伙子爽快地应允了。
一站式购买很快,他俩帮我拿被褥枕头,我大包小包提着生活用品,又顺着“肠子”回到了宿舍。两个男孩子放下东西就出去了。
我安置好一切已经快五点了,我上床躺下歇歇,心里忐忑明天的工作能不能适应。脑瓜子像在翻箱倒柜,什么东西都往出蹦。
窗户很大,视野却并不开阔,能看到的就是天空、前面楼房的后背和两棵树的树梢。
天上有一朵云,孤零零的一动不动悬在那里。
闷热的透不过气,索性起来吃晚饭,凑合吃一包路上剩下的方便面和苹果。
三十来个小时的火车没休息好,早早的入睡了。
第二天上午跟阿勇阿东一起上班去了。
后来知道我们住的地方在天河区石牌街道岗顶。宿舍到岗顶公交站台走路需要十分钟,坐车七站路,下车的地方站名忘了,下车到公司还需要十分钟。
我随他俩上公交下公交,上一座天桥,下去又走了一小段路进了一个小区。
小区规模很大,环境优美,绿化覆盖率很高,树木遮天蔽日,道路曲径通幽,途经亭台楼榭,小桥流水,儿童游乐场,健身器材圈,等等。
来到一栋楼前,阿东说公司在三楼,是老板的私宅。
阿勇按门铃,门很快开了,我随他俩上了三楼,正对楼梯的门开着,想必这就是公司办公地点了。
里面有二十几人,老板娘已经到了,她旁边坐着一个中年男子,我估计是她老公。
后面陆陆续续又到了几个人打卡。整十点,老板娘开始讲话。老板娘首先向员工们介绍了我,并引荐会计和出纳两位女同事与我认识。会计有五十多岁,黑黑的,相貌一般。出纳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儿,脸颊白白窄窄的,戴付白边银丝眼镜,看着文文静静。老板娘说,公司就咱们四个女同志,希望大家以后合作愉快。
接下来老板娘开始总结头一天的工作以及工作上的不足,再有就是严肃纪律,此外她强调大家在一起无论公事私事,都要开诚布公坦诚相待,员工之间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在早会时摆在桌面,还说咱们就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等等,当时给我的感觉这个公司的氛围挺好,老板娘像这个大家庭的家长,发挥凝聚力、向心力的作用,同时还要平衡家里的关系。
老板娘滔滔不绝地说,我耳朵一分为二地听,眼睛在观察老板。老板长得高大魁梧,四方大脸,梳着板寸,典型的西北汉子,如果和一群广东人站在一起,有点像羊群里混进了一匹骆驼。
他始终一句话没说,好像来给老板娘当陪衬来了,也像一个被皇后架空的傀儡皇帝。
终于老板娘宣布散会,我正不知我该到哪里去,老板娘叫我留下,到她的办公室去。
我进她办公室时她从外面进来,她说她已经告诉安经理,让他一会领我去库房。
老板娘说你的工作是在库房接听、记录商户要货订单,还有派送货员送货,具体的安经理到库房会给你交代。之后又聊些别的,然后和我说安心在这里干,公司前景好,效益好,不会亏了每一个跟她干的员工,说,你家也没在这里,周末休不休息都行。
我顿时心里产生一种别样的感觉,有些疑惑老板娘的话,“你家不在这里,周末休不休息都行”什么意思?不是说好的每周一天假吗?”
这时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员工,穿白半袖,白裤子,白旅游鞋,打眼一看就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广东人,个子不算高,精瘦,高颧骨大眼睛,目光有神,脑型前奔儿头后勺子。
老板娘说这就是安经理。
安经理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我却显得有些拘谨。
安经理知道我是北方人,就和我飙起了普通话,每说出一个字都好像绊到石头上,踉踉跄跄的。我憋住笑,以防把舌头喷出来。
我随安经理去库房。
出了小区我也不知道东南西北,只是跟在安经理身边走。
天很热,没有一丝风,路上人来人往,忙忙碌碌的面孔都汗流浃背,每个人都像机器一样机械地转动,人和人之间没有什么交集,只专注于自己的事情。
穿过一大片商业区,看样子是批发货物的集散地,很多的平板车不停地在拥挤的街道上穿梭,大小货车缓缓蠕动着。
库房离公司不远,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安经理带我进入一个地下商城,里面全部是音响及音响设备批发,长长的甬道,里面不是我们常看到的灯火辉煌,而是有些暗淡。隔一段通道头顶上就有一个大大的风扇呼呼转动,发出刺耳的轰鸣。
不知越过了多少家的档口,安经理才停下脚步,操着生硬的、磕磕绊绊的普通话说,“这是咱们公司的档口。”
我往门里一看,库房很大,货物满满的。安经理又指着靠边的办公桌说,“以后你就在这里办公,有什么不懂就问大家,都会耐心告诉你,不用担心。”他又跟我简单交代了一下如何接听记录客户电话,如何派送货员送货,特别叮嘱千万不要记错型号,因为有几十种型号。
临走,他叫过来几个员工,我看到了李军野,阿勇,阿东,原来他们都是送货员。
安经理交代他们几个说,“新员工初来乍到,大家都关照一下。”说完匆匆走了。
头顶上正好悬着一个大大的风扇,不紧不慢的摇晃,巨大的噪音好像在某个机器轰鸣的车间。
嗡嗡声中我的话务工作开始了。
听起来话务工作挺简单,无非就是接电话,记录电话的内容。如果熟悉了,确实简单,但是当你从无序的状态进入时,还真是一头雾水。一切都没人告诉你怎么做,只能遇到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比如一开始,没人告诉我公司在商场还有一个零售的档口,档口的货架上只摆一个样品,如果有买的,需要打电话给库里,库里派人去送。
但是每天的电话更多的是零售商户来批发的,我分不清哪个是商户,哪个是自己档口的,这样在派人送货时往往就出现了浪费人力的问题。比如:接到电话,里面人说,我是王琳,给我送三条二(三条二是他们的术语,即低音炮的代码。)紧接着又进来电话说,我是黄某某,给我送五二三一,这时我就派两个人去送货,这就造成了浪费人力,如果我知道他们都是自己档口的货,那派一个人去就行了。后来阿勇告诉我自己档口几个人的名字,除了他们几个,其余都是商户。各种关系的脉络理清了,下面的工作自然是一通百通。
去的头一个多月特别忙,出货量很大,可以这样说,早上十点进库房,中午匆匆吃口饭,其它时间都是在不停的接电话,记录,派送货。为了加快送货员送货的速度,我接完订货电话有点空闲就把要出货的型号音响找出来,送货员一回来,马上提货走,这样就省去了送货员回来现去找货的时间。
我们这里不仅仅是批发音响,还有电脑机箱和键盘,机箱在出货前需要把硬盘数据线、电源线和机箱开关连接线给接好。这些工作都是送货员在送货之前弄好。
我有空时就看他们怎么接,看几次学会后我主动帮他们提前接好,这样他们节省下来时间能多送几趟货,他们也能多拿点奖金。
当电话没有了的时候,往往一抬头已经晚上七点多,这时还不能下班,每天需盘点。我很想不通怎么能每天盘点。
每天真正下班顺利情况下八点多,不顺利时九十点,等回到宿舍已经十点多,洗簌完毕基本十二点,睡一觉起来吃早饭,去上班,一头扎进库房又是不见天日的一天。
那段时间虽然很忙也累,但是心情比较愉快,因为大家配合的很默契,没有人因为我的初来乍到不懂而刁难我、穿小鞋、吹毛求疵,更没人冷言冷语,恶语相加,反过来我有出差错时,他们都安慰我鼓励我。每个同事对我都很友善很友好,我也在心底一一记录下他们对我一点一滴的好。
每天中午他们出去买饭时,都会问我一声需不需要带饭回来,有时我让他们带,有时自己出去买,主要是为了换换空气。
在和他们相处的过程中,我觉得南方人的性格秉性更柔和细腻一些,他们往往一个细节就能让你感受到他们的善意和温暖。有时候我和他们探讨这一点时,他们很直率地说,大家都是出来讨生活的,都在一个平行线上,能帮就帮,不能帮也别相互踩,如果为难别人自己能快乐,那这种快乐也是扭曲的,见不得人的。
听他们各抒己见七嘴八舌,我很惊讶这些涉世并不深的年轻人居然能说出如此简单而又有深层次哲理的话。他们文化层次虽然参差不齐,但是,他们旷达的胸襟和深邃的思想是很多前辈不能企及的。
在我上班后的二十几天才搬到女宿舍,和会计住一起。女宿舍就在公司的隔壁,这样就节省了路上的时间,不再彼于奔命的挤公交,赶时间,担心迟到。
不过我一次没迟到过,但就在我搬到女宿舍的前几天差点迟到,好在有惊无险。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出门还挺早,却起大早赶晚集。我站在站牌下抻着脖子焦急地盼公交车,越盼越迟迟不来,眼看时间一点点迫近,我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千呼万唤中公交车终于来了。我上车后提前挤到中间下车的车门口,到站车门一开的刹那,我第一个冲出去,急急忙忙往天桥上跑。
穿着高跟鞋,提不起速,心里想着肯定迟到了,还差五分钟十点,下了天桥虽然离小区不远,可是按门铃,上面开门,我再打开门上三楼这不都是时间吗?我想迟到就迟到吧,不就是扣五十块钱么。
但是转念心有不甘,不是钱的问题,而是面子问题,毕竟进了公司门在众目睽睽之下迟到难堪,所以我还是想拼一拼。
正边跑边想,后面传来一个督促的声音,“快跑马上奇(迟)到了。”我扭头一看,是安经理,他笑着边跑边说,还没等我说话,他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
我加快了脚下的速度,气喘吁吁的进了小区,远远看到安经理开着门向我招手。我顿时心里一阵感动。他等我,很可能和我一块迟到,也许这就是南方人或许是公司的团队精神吧。
我做最后的冲刺冲进了安经理为我开着的门。
到底是年轻男孩子。他带上门快速地窜上去了。
当我爬到最后两个台阶时,实在爬不动了。我靠在栏杆上大口喘着粗气。
公司的门敞开着,里面的人都看到了我,他们齐刷刷地鼓掌,高喊“加油!加油!还有十一秒,快快。”
我像被打了鸡血,顿时精神一振,一鼓作气跑了进去。
一个男孩儿已经把我的卡插在打卡机口,我只需按下去。
打卡成功,时间恰好蹦到十点。大家齐声欢呼,鼓掌,好像没迟到的是他们而不是我。
这件事挺让我感动的,后来每次想起,无论是安经理还是所有为我打气、鼓掌、欢呼的大大小小的同仁,都让我无比开心。这件看似不起眼的事情日后也悄悄地影响到了我,比如:在公共场合,如果我在前头往外走,那我推开门一定会等后面的人都出来再关门,每次听到一声谢谢,我都觉得我的行为给自己带来了愉悦,这就是多米诺骨牌效应吧。
我很庆幸在我的人生过程中,在擦肩而过的茫茫人海,遇到这些可爱的同事。
搬到女宿舍和会计住一间房子,才知道她也姓张,也是西安人,已经退休,女儿也结婚了,她说在家没什么事,经人介绍就来这里了。
张会计比我大十二岁,我叫她张姐。我们俩晚上有时间时经常一起出去散步、跑步、聊天,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们两个相互抚慰着心灵。
张会计很健谈,人也很好,生活和工作中处处照顾我,给我提供方便,有时候看我下班晚没吃饭,就把她的方便面拿出来给我泡上,或者拿出点心之类的食品给我吃。我很感激,当时我也只能把这份感激装在心里,因为她不让我为她做任何回报的事情,越是这样,越让我觉得这份情重如泰山。
在广州我总共待了三个月,每天的流程像复制粘贴,九十天如一日,单调乏味,哪里都没去过,每次走进地下商城长长的甬道,我就觉得自己是一只昼伏夜出的老鼠。
其实上班了两个多月的时候我就很不开心很郁闷了,萌生了打道回府的念头,为什么呢?因为我产生了一种被老板娘扁了的感觉。
首先,她当初给我说的待遇,除了工资和提供住宿兑现了以外,其它的都没兑现。餐补、奖金根本没有。在广州如果没有餐补没有奖金,每月五百块钱的工资根本不够生活费,况且每月还要扣水电煤气费几十块钱。另外,每周的一天假,我去了两个多月只休了一天,每天工作时间超出一两个小时,而且每次来货卸货都是全体员工晚上下班后卸货,每次干到半夜。
其次,老板娘给我的印象越来越差。“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好感已荡然无存。经过每天的早会和员工的窃窃私议我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说的难听一点,老板娘就像一根搅屎棍,把公司搅得乌烟瘴气。每天早会都逼着员工相互揭发问题,无论工作中的还是私生活的问题都必须说,给我的感觉像要再掀起一场文化大革命。
有一次一个叫林立杰的男孩子,被老板娘逼的实在没啥说的,就指着另一个男孩子说他欠我五十块钱没给我。那个男孩子立刻站起来恼怒地说我什时候欠你钱了?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差点打起来。
但是,从这件事以后,老板娘早会的时候再也没提过让大家互相揭发这种话。
隔了不久,叫林立杰的男孩子和他指证不还他钱的男孩子同时离职,后来我们知道,两个男孩子是演了个双簧,他们很讨厌老板娘的做法,故意制造这样的事端以敲打老板娘终止这种闹剧,他们还真是功不可没达到目的了,把大家从水深火热中解脱了出来。
有一次工作不忙的空隙,李军野和我聊天,他流露出对老板娘的不满,他说老板娘给他带来的,不让说他们的关系,他说老板娘给他画了张饼他才来的,结果工资低劳动强度大且时间长,去掉生活费根本不剩钱,他说不打算干了,回西安找活。他还说之前好几个咱们陕西老乡都走了。
听了李军野的一番话,我仿佛糊提灌顶,老板娘不断从陕西往广州带人,是否雇的廉价劳动力?
在离开广州的前一星期,晚上九点多,张会计从外面回来了,看脸色不太高兴。她把包包扔在桌子上,然后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出神。
我小心翼翼地问:“张姐,怎么了?看你不太开心。”
张会计没有立刻回答我的话,隔了一会儿她才坐起来对我说:“小韩,离开这里吧,回西安去。”
我有点诧异,莫名其妙她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话。
张会计看我不解的样子,接着说:“跟你说实话吧,我是老板娘的姐姐,我们是亲姐妹,她不让说这层关系。我比你早来两个多月,是我妈非让我来给她帮忙的,当初她给我打电话让我来我不来,她又给我妈打电话,我妈就逼着我让我来给她帮忙。”
张会计边说边把刚才拿回来的一个袋子打开,抖出一件米白色的衣服生气地说:“今天叫我到她家吃饭,饭后从衣柜里拿出这件衣服,说专门给我买的,让我试试。我还挺高兴,试穿了一下倒是挺好看,可是我叠起来准备放包里时,突然发现前襟左面一片渍,是果汁的渍,我才反应过来是她不穿了给我了,弄上果汁你穿不出去了,难道我能穿出去吗?”
张会计站起身,把衣服丢尽了垃圾桶。她说:“我装没看见拿回来了,不想给她难看。”
张会计转身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万家灯火静默了一会,说:“我没有必要撇家舍业跑这么远来打工,想打工我在西安找一份工作哪怕挣得少点也不到这里呀,何况挣得也不多。”
接着张会计说,她让我来给她帮忙,让我住在宿舍,她家二百多平的房子,就他俩住,容不下我吗?而且我来广州几个月了,就叫我去她家吃过两回饭,我刚来那天去一次,今天去一次。”
张会计转过身注视着我,认真地说:“韩,回西安吧,对我都这样,何况是你们呢?按说我俩是亲姐妹,我不该拆她的台,可是我不能让你在这里继续吃亏。”
我躲开张会计的眼睛,没有说话。
刚才听到张会计说她和老板娘是亲姐妹我还是挺惊讶的,平时真的一点看不出来她们之间有任何瓜葛,有一次早会,为一点点小事老板娘把张会计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当时我挺替张会计打抱不平的,觉得很过分,不论事情的大小,就冲张会计比你大那么多,出于尊重也不该这样。
张会计又回到床上,慢慢躺下叹了口气说:“人一有钱就变了,变得冷漠无情,没什么意思,过一段时间,我找个借口回西安。”
我闭嘴了,知道了她们之间的关系我彻底闭嘴了,我对自己从不嚼舌根的优良传统又一次给予了肯定和赞赏。如果平时管理不好自己的破嘴没把门的,是不是早就把对老板娘不满的想法说给张会计了。
我很感激张会计,张姐,感激她的善意提醒,尽管之前我已经有了离开的想法,但是这个想法我不能说给她,她们毕竟是亲姐妹,我不过是过眼烟云。
我和张会计各自躺在床上想心事。我确定我们几个都是被老板娘诳来的,就像这里招聘来的一拨又一拨员工,老板娘打出去的广告给出的条件很吸引人,岗位高大上,福利待遇诱人,结果到了这里,无论你是研究生还是普通大学生都统统是送货工,因为这里最缺的是送货工。所以这里的员工像吃流水席,来一波走一波。
这个世界既有朗朗乾坤,也有泥潭虎穴,老板娘再有钱,再自以为君临天下,毕竟也没有超凡脱俗,还是思维着普通人的思维,维度还是停留在认知短浅的维度。自以为有钱就是膨胀嚣张的资本,自以为见多识广就可以一语定乾坤左右所有的人,自以为自己是圣者就可以在草民布衣面前耍流氓,哪怕是自己的亲人。
我决定离开这里回西安。我把这一决定告诉了张会计,她很支持我,她说过不了多久她也回西安。
第二天这就找到老板娘,把我的决定告诉了她,我说孩子快中考了,回去陪孩子。
她没说什么,让我开完工资走。
过了四天,开工资了,老板娘说三天之内必须离开宿舍,这是公司规定。
我一天都没多待,走的那天早上,李军野来替我打包东西,帮我把东西拉到他认识的托运公司,这是和公司有业务往来的托运公司,省去了我把东西运到火车站再托运走的麻烦。
我和张会计依依不舍地道了别。李军野说过一段我也回去了,找一份离家近的工作。
来广州的三个月,把来回路费算上,我倒贴了七八百。
回到西安那天,我抬头看天空,好辽阔,好蓝;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建筑,熟悉的方言,我觉得心里很踏实,感觉马路都是我的家。
岁月慢慢推移,我偶尔会想起在广州的那段经历,心里的不愉快早已在时光的隧道中灰飞烟灭,倒是渐渐滋生了怀念的情结。
经过多年的内心沉淀,不得不真诚地说,我应该感谢老板娘,如果不是她,我怎么能认识张姐、李军野、阿勇、阿东、安经理还有其他的那些同事,我怎么能在人生中有这么一段温馨而难忘的回忆。
也许当初他们和我一样也有不愉快在心里,但是他们仍然选择奔向阳光,那种暖洋洋的感觉实在不能让我淡化。
人生的过客千千万,总有一些事让你刻骨铭心,总有一些人让你的记忆词典里永远有他们的名字!
韩丽萍,女,58岁,籍贯:黑龙江省甘南县,现居西安。有作品散发于报刊及各种网络平台,《陕西作家摇篮》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