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派饭"与“工作组” 李向宝
吃“派饭”是指派农户给临时来农村工作的干部提供饭食。在“一大二公”的时代,这种传统不仅解决了派遣干部的吃饭问题,也成为党和政府密切联系群众的传统之一。凡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人,对干部吃“派饭”并不陌生,记忆中多少会留下一些痕迹。
“工作组”则是人们对驻村从事某项工作或“运动”的干部的俗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轰轰烈烈搞各类“运动”的年代。那时候以阶级斗争为纲,“搞运动”是纲,发展经济和其他工作是目,凡事都讲个纲举目张。因而,派驻“工作组”搞运动就是家常便饭,几乎每个村都有“工作组”,住的时间长则好几年,短则半年几个月的没有定数,全国一盘棋,一切行动听指挥。
“工作组”中,有从上级机关派来的、吃“细粮”的国家正式干部,也有从农村选拔的不拿工资、只记工分的非国家正式干部,俗称“糊汤面”干部。后来还有以工代干的和队请的副业工、临时工。拿工资的薪水也不多,养活一家老小并不轻松;不拿工资的记工分,一个工分几分钱、一毛多,加上家里有自留地和责任田,吃饭问题也不大。
尽管干部身份不同,待遇不同,但好在大家收入差距不大,干部们都干着同样的事情,家里的日子过得也差不多,心理比较平衡,干起事来态度是端正的,工作是认真负责的。那时候的干部,讲以单位为家不是空谈,讲集体主义精神也不是一句空话,讲为人民服务更不是材料里写写、口头上空喊。干部就是干部,凡事先干一步,干啥都冲在前、走在先,农田基建那时候讲“两个六点半”,就是说早上六点半出工、晚上六点半收工,干群同心、披星戴月、自带干粮、风餐露宿,大战多少天、奋战在工地,哪里有午休、轮休和节假日,就是这样的相濡以沫、同甘共苦,才换来了彼此的信任和忠诚。因此,在当时“工作组”就是政府“代言人”形象,在群众心中既有位、又有为、更有威,部署农田基建一声令下,安排春种秋收一呼百应,调处矛盾纠纷一碗水能端平,群众对干部打心眼里都是信服的、认可的。即使个别人心怀不满,口里也是绝对不会讲半个不字的。
“工作组”的人基本上不顾家,也顾不上家。在家里是“甩手掌柜”,在外面是“全能战士”,大家俗称“万金油干部”。由于他们要长期在农村工作生活,吃饭就成为一个现实问题,于是就产生了给“工作组”吃“派饭”的传统。
尽管过去农村都穷,但大队干部在为“工作组”“派饭”时还是有讲究的。比如,有的户好客大方,平时自己舍不得吃攒下的一点白米细面,“工作组”来了就变着花样也要表表心意;有的人好面子,即使家里没有待客的东西,轮到“工作组”来了,也要借上三颗五颗鸡蛋、一把挂面,来碗热乎乎的鸡蛋挂面充充脸面;就是细发一点的人家,也会端上一碗浆水面,或炒上一锅洋芋片,定会让你吃饱。
太阳家家门前过,按理说吃“派饭”是挨家挨户不落一户的。先不说饭菜质量咋样,关键是少数农家卫生条件很差,让人吃过早饭,就会找个借口,绝不再去吃午饭的。还有那些光棍汉、“五保户”,自己提着裤子都找不到腰,哪里有能耐、有条件为干部做“派饭”呢,不为“工作组”和大队干部添乱就烧高香了!
所以,当时的大队干部在“派饭”时,常常会绕过这些卫生条件差、日子过得恓惶的人家。尽管一些人家有意见,认为大队干部和 “工作组”看不起自己,但知道的人都懂,谁让你家日子过不前去呢,谁让你不搞好家庭环境呢,谁让“派饭”是一件大家都感觉有脸面的事情呢。
自我记事起,来我家吃“派饭”的人不少,一方面因为父亲是1962年返乡后,常年在外工作吃“派饭”的干部,再则母亲把家里打理得比较整洁,家常饭做得干净卫生,就常有“工作组”来吃“派饭”。记忆深刻地是有一次,正月未出,当时区委杨书记到我们大队检查工作后,大队干部直接领到我家,让母亲给做饭吃。那时候我大概八九岁的样子,妹子也有三四岁,我就知道中午不会是“家常饭”,而是平时吃不了的“改样饭”。就偷偷告诉妹妹:吃饭时,妈再让咱俩出去借东西,谁都不去。果不其然,我稍时就闻到了只有过年才有的米香和肉香。兄妹两个左一个、右一个,一人坐着一个门墩,如同“门神”一样静静地坐着,守株待兔等着饭菜上桌那美妙时刻。不一会,母亲就催着我们去邻家借东西,我对妹妹说“你去”,妹妹说“妈让你去”。看着我们纹丝不动,就在母亲压低嗓门、眼神严厉地催促时,杨书记看出了原委,笑着说:你姊妹两个坐过来,一块吃吧。不等母亲发话,我也不看她脸色,嗖一下就窜到桌旁,妹妹也跟着坐下。至于母亲端了那些菜我已记不清楚,但那一满盘肥肉炒粉条,人家领导没吃几片,几乎让我和妹妹吃个精光。吃完后立刻领着妹妹撒腿就跑,知道自己“闯祸”了,但感觉为了吃到肉,挨顿打也是值得的。
也许从那时候开始,我幼小的心灵就萌发了这样的意识:当干部能吃上“派饭”,吃“派饭”就有可能吃到肉,要当上干部就要好好学习。于是,我信服了母亲的教诲:要好好学习,等考上学,当上干部,就能吃上白米细面。人一旦醍醐灌顶,欲望的闸门被打开,神鬼都合不上。自此,我爱上了读书,不再认为学习是一件苦差事,是为自己学而不是为母亲学。同时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井底之蛙只有爬出井口,才能出人头地,看到更广阔的的天空。
汗水总是与成功相伴,参加中考后,面对两份录取通知书,是选择上中专,还是选择上高中考大学,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前者。人没有长“前后眼”,世上也没有“神算子”,事后看起来当时自己是短视的、狭隘的,但置身那种环境,受时代价值观影响,在人生关键的十字路口,有几人能站高看远。
等到我吃上“派饭”,那已经是1988年参加工作之后的事情了。当时早已包产到户,人民公社已称为乡镇政府,大队、生产队也被村委会、村民小组替代,公社社员变成了村民,“工作组”驻村搞政治运动也少了。下乡干部大多在镇政府灶上吃饭,或者在村干部家吃饭,很少到农户家里吃“派饭”了。就是吃“派饭”,认真的人还是会想过去一样,在碗底放一两块钱,见人家不收的话,饭吃完、嘴一抹、说声谢谢就走人了。
我最后一次吃“派饭”,已经是1998年全国“八七”扶贫攻坚那一年的事了。当时我们市委办公室包扶一个叫花园村的小村子,因为这个村是书记的扶贫联系点,邻村也是省委办公厅的扶贫联系点,两个点备受群众关注。所以,我与另一名姓杨姓同事作为办公室扶贫干部,老老实实地驻村扶贫一年时间。村干部安排我俩住在村上一刘姓人家,男的在外包矿,家庭经济条件和卫生条件好,热情好客、大方舍得,村上的意思让我们吃住都在老刘家,我们担心群众有意见,就要求村支书落实吃“派饭”,一方面了解一下真实情况,为将来完成领导交办的撰写调研报告提供素材;另一方面也体现一下扶贫干部应有的形象。可“派饭”只吃了不到两周,发生了两件事情,就不再强求人家落实“派饭”了。
一件事是,农村人有个习惯,张家给“工作组”是啥饭菜,李家“照样脱鞋”,听说我们爱吃酸菜,早餐就做豆子糊汤、锅盔馍就酸菜,中午不是酸菜面,就是酸菜搅团,反正一天两顿酸菜,把我同事吃的嘴里起泡、肠胃不适。我给村干部说让换换口味,结果有家中午包的鸡蛋素饺子,我同事吃鸡蛋过敏,把自己和人家都搞得不美气。还有一件事是,轮到一户独居老人家里吃饭,房子低矮窄小,年久失修,一张小方桌上摆放着酸菜、土豆丝和锅盔馍,我们正吃得欢实,结果一串“漆灰”掉进菜里,老人一边尴尬地用筷子清理,一边嘴上说“这灰是净的,么事”,让人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我们赶紧吃完了碗里的饭,碗底放了五块钱就走,此后干脆就去乡政府灶上吃饭了,虽然乡上伙食还不如农家,更没有农村人对干部那种热情,但不承那份人情,不让农户为“派饭”受难场,也算是两厢安好吧。
回忆之所以美好,是因为时间磨平了创伤,过滤了痛楚,放大了快乐。过去再好也回不去,历史向前发展也不允许回去。无论是“工作组”,还是“吃派饭”,都是一个时代的产物,除了铭刻着鲜明的时代印迹,都彰显了密切联系群众、一切依靠群众、从群众来到群众中去的初心和宗旨。
有些事是对是错,有些人是好是坏,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经历过的人,要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要避免左右摇摆和走“回头路”,更要真正体会到一个时代对那一个人的塑造与改变。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个人是微乎其微的,每件事是微不足道的,但都是“窥一斑可见全豹”的;我们也将老去,一切终成云烟,但时代终会前行,历史不会尘封。
作者简介:李向宝,男,生于1968年12月,大学文化,中共党员。曾长期在党委办公室和国企综合管理部从事文秘和管理工作。系商洛作家协会会员,商洛音乐协会会员。喜欢文学,爱好写作,曾有多篇散文在《商洛报》《华商网》《陇源文学》等平台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