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歌声
文/韩丽萍
二00二年腊月二十九凌晨十二点,时间的年轮上又多了一个亡灵,婆婆驾鹤西去,享年七十岁,定在初一出殡。
这个年注定过的阴云惨佈,悲伤像倾盆大雪覆盖在家里每个人的心上。
但是,活着的人生活要继续,地球离开谁都不会停止转动。
年后,丈夫收拾好情绪,继续跑长途汽车,我一个人留在家里。
我和婆婆的房子是一个连廊两个门,从结婚到婆婆不在,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十五年,我们相处的很好。
婆婆长的矮小精干,说话干脆利落,伶牙俐齿,虽然有时嘴不饶人,但是讲理,明事理,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乱说,而且心地善良。
婆婆退休前是会计。
婆婆对我老公从小到大很是偏爱,对孙子更是疼爱有加,也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所以对我也很好。
在一起生活的十五年,我们没发生过冲突。我俩不多事,不斤斤计较,都懂得包容,能和平共处十五年,这是双向奔赴的结果,所以婆婆的离世我也挺难过。
都说和离世的亲人越是亲近越不会害怕,但是我怕。我一人整天守着两套空空荡荡的房子,大白天我心里都是毛毛的,尤其不敢进摆着婆婆遗像的客厅。如果有事不得已进去,我都头皮发炸,拿了东西赶快往出跑,就像身后有千万双眼睛在盯着我,盯的我每个毛孔放大,汗毛都竖起来。
我们河东的家属区是七十年代在一大片坟茔地上盖的,总共三层,我家在二层把西头。
现在的楼房都是一面墙的大窗户,宽敞明亮,而早年盖的房子窗户都是对开的两扇,很小,采光不好,我家窗前又有一颗树挡着,所以屋里总是幽幽暗暗的。
我俩那套房子只提供住的功能,生活区域都是在婆婆这边。
我也不知为什么,自从结婚到最后,我一个人始终害怕在我们的房间睡觉,到了晚上即使把所有的灯打开,让屋里亮如白昼,但仍然感觉阴森森,后背发凉。
所以我一个人睡觉时壁灯都是整夜开着,刮风下雨时把耳朵里塞进棉花,被子蒙在头上,常常捂的大汗淋漓,尤其半夜被不知从哪里发出的“咔咔”声惊醒,更是恐惧得出气儿都是凉的。
自从孩子两岁开始和婆婆一起住,再一次都没回我们房间住过,尤其下午四点多后坚决不进我们的房子,有时丈夫出车不在家,我自己住害怕,就哄他和我作伴,但是无论给出什么条件都坚决不陪我,后来不得已,只好在婆婆房间的客厅搭了张单人床给我睡。
如今婆婆不在了,我一个人在家更是惶恐不安,尤其是夜幕降临前的薄暮时分,站在窗前看着远处逶迤绵延的秦岭山脉,起起伏伏就像秦人黑色的宽袍广袖在挥舞,随着夜色完全降临,我整个人也掉进恐惧的黑洞中。
尽管这样怕,我还是坚持住在婆婆这边,住在婆婆生前住的床上。到了晚上,我把客厅门关上,卧室门锁上,整夜开着电视和灯,我自己安抚自己说:“别怕别怕,婆婆在隔壁保佑你呢。”
我一直被内心无形的黑影笼罩着,困惑着,我想尽各种办法来摆脱这种状态,但恐惧如影随形,一直不能让我从中走出。最后我决定出去打工,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阴影会渐渐散去。
我把想法说给老公,他同意了,我俩说好,他出车回家之前约好,我也回来休假,这样我们十天左右见一次面。
转眼到了十一月份,天冷了,万物萧疏,树叶还密集地顶在枝头却已枯黄,一阵北风吹来,叶子便扑簌簌地掉了一地。
我一直在西安打工,老公仍然全国各地跑。
那次他出车了半个多月。有天晚上他打来电话,说他现在在北京呢,明天下午约五点左右到家,我说那我也五点到家。记得那天是星期四。
第二天下午不到五点我就下了车。走进这片荒冢盖起的家属区,一切显得那么静谧安详,原来荒冢里的一堆堆白骨是否已变成了孤魂野鬼?是否已被驱赶得无家可归?
我踩着楼下满地的落叶上楼了。我知道老公还没到家。
这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残阳在西天留下最后一道血色。
我打开连廊门,连廊的地面铺有厚厚的一层尘土,几片枯叶静静地躺在地上。进了屋,房间里更黯淡,灰色的光线弥漫,把所有的东西都笼罩得阴森森,雾蒙蒙。
窗前树的枝条在幽暗的光线下晃动,挂在枝头的枯叶像一个个幽灵在向屋里招手,阴暗下总能人为地滋生魅影重重。
屋子里有一股长期没人住的阴气。
我只觉得瘮,头皮发麻,仿佛门后、家具后、犄角旮旯都藏着看不见的东西。
我仓皇放下包包,逃也般离开,到大姑姐家去。
大姑姐家和我住的很近,楼挨楼。那时大姑姐还没退休,在西安上班,每周五晚上回家。
我敲开大姑姐家门,姐夫开的门。姐夫长得不算高大但很魁梧很胖。他见是我,堵在门口扯开大嗓门开口就说:“你家闹鬼了。”
我知道他这人爱开玩笑,我刚想开口说话,他又说:“你家有几把钥匙?”
我说:“三把,我俩一人一把,你一把。”
他仍然堵在门口说:“不对,肯定别人还有。”
我说:“没有,我家的钥匙怎么能谁都给。”
然后姐夫放我进去,边走边说:“你家真的闹鬼了,我不骗你。”
我看他说的一本正经,不管真的假的还是开玩笑,说我家闹鬼我立刻全身僵硬,头皮发麻。
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觉得他像鬼来吓唬我。
姐夫坐在床沿,点上一颗烟,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大上个星期五,你姐从西安回来,说你家有很多哈密瓜,是你家小平从新疆拿回来的,你姐让我去拿几个回来。我去了打开连廊门一看,你们的房门和老太太的房门全部大敞四开,我以为你俩回来了,可两套房子里都没人,我就想,你们两个可真是粗心,走的时候门都没关。我把门都关好,又查看了一下窗户,看没问题就回家了,到家我就和你姐学了,我们也都没在意。
第二天上午,我和你姐去买菜,在路上看到了你家对面楼的杨婶儿,杨婶儿问是不是丽萍她俩回来了,我们说没有。杨婶儿说,那他家谁回来了,每天晚上灯都亮一宿。”
说完姐夫去趟厨房把菜切完又进来接着说。他说我和你姐又碰上和你好的小军,她也问我是不是丽萍她们回来了?我俩说没有。她说肯定回来了,那天晚上我走到她家楼下灯“啪”的就亮了,不回来人灯咋能亮呢?
小军是做生意的,每晚回家都很晚。
姐夫说我和你姐挺奇怪,买完菜走到你家楼下,我让你大姐先回去,我上楼看看。
我上去后两套房子都仔细看了看,没发现任何异常,和我来拿哈密瓜时一样。我锁好门下楼到你家楼下老赵家,问问他最近发现楼上有什么不对劲没有。
老赵就在我的房子下边,跟我家关系很好,他六十多岁,有严重的哮喘病,以前半夜经常听到他一阵阵的咳嗽。
姐夫说我这一问不要紧,老赵说‘嗨,别提了,一个星期了,闹的我整宿坐着,直到天亮我才能安心睡觉。’
姐夫停下顿了顿,语气压低,表情神秘兮兮的,他说老赵说‘每天半夜有个女的在楼上唱歌,还嘣嘣嘣弹琴,一直闹腾到天快亮才消停。开始我还以是丽萍他俩回来了,可是白天又没见人,有一天我特意早早起来看看到底是谁,可是一直没见人,而且还有呲啦呲啦来回拉东西的声音,那声音就像丽萍在家时有时候拉藤椅的声音。’
姐夫说,我觉得挺奇怪,就问老赵:“你听声音是丽萍吗?”老赵说:“不是。”我故意问:“是老太太吗?”老赵说:“不是,是一个很年轻的声音。”
姐夫疑惑的口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很年轻的声音,那能是谁呢?”
姐夫说,我从老赵家回来就跟你姐学这事儿,我说等晚上十一点我上去,偷偷猫在里边,看看到底是谁。晚上我十一点我去了,没开灯,待到十二点多没有任何动静我就回家了。第二天我又去问老赵楼上有啥动静没,老赵说没有。
姐夫说自从他去了以后再没有发生老赵说的‘半夜有个女人在楼上唱歌”的事。’姐夫开玩笑说,让我给吓跑了。
姐夫学说的过程中,我的眼前已经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个妙龄女子,白衣飘飘,宽袍广袖,长裙曳地,绿发如瀑,面似银盘,惨淡无光。她脚底无根,平移莲步,像一片纸人在我的房间荡来荡去,然后轻轻地落坐在我的琴旁。电子琴在她的纤纤玉指拨弄下,渐渐的石化,变成了一床通体嫣红晶亮的古琴。女子颔首蹙眉,无神的杏眼滴落浓浓的忧伤,在她的指尖起落下,一曲空灵的、超越凡尘的凄切挽歌,穿透楼板,坠入老赵家,于是,有了后面老赵的如是说。
我脑子里的虚幻,仿佛附体到我的肉身。我头皮发麻,后背冰凉,简直快魂飞魄散。在我这里还惊魂未定时,姐夫又让我出去买几个馍。
外面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黑暗让我臆想出许多看不见的幽灵在身边漂浮游弋。
我硬着头皮出去买馍。
对于姐夫的话我有些将信将疑。我决定到我家对面楼正对着我家的高姨家问问。
高姨和杨婶儿都是婆婆生前的麻友,每天都在我家打麻将。
去高姨家必须经过我家楼下。我没敢抬头往楼上看,仿佛楼上藏着妖魔怪兽,一旦我抬头看,里面就会射出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幽光。
我几乎小跑的来到高姨家。
高姨的女儿给我开的门,我进去还没开口说话,就听高姨幽幽地说:“去给你婆婆烧点纸吧。”
高姨说,前些天你家到晚上灯就亮了,一宿灯火通明,照的半条街都是明晃晃的,持续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我还跟你王叔说,丽萍他俩干什么一宿一宿的不关灯。
我家是八个头的枝形吊灯,我喜欢家里灯火辉煌,所以八个灯加一块将近五百瓦,如果开灯不拉窗帘,确实能给暗夜回家的人带来光明。
高姨能直接了当说让我们给老太太烧纸,说明她听说了关于‘楼上有女人唱歌的事。’
从高姨家出来我更被恐惧包围着。我匆匆买好馍,叽里咕噜地跑回到大姑姐家。
大姑姐已经回来了,她端坐在床上,饭桌上的菜已摆好。
她说,一会儿小平回来,你们去给老太太烧点纸吧,可能回来保佑你们呢,那个星期咱们家属区一夜之间七家被盗,偷的家徒四壁,都是家里没人,而你们家却安然无恙。
大姑姐能说出这话,看来她也无从解释这件事,因为大姑姐两口子可以说是绝对的无神论者。
过了一会儿老公回来了,他听了这件事没说什么,只是照大姑姐的话去办,吃完饭出去买了纸钱,回来我俩就去郊外烧纸了。老公边烧纸边说:“妈,你别回来了,放心吧,我们都很好。”
黑漆漆的夜寂静无声,只有我俩的脚步发出嚓嚓的声音。
烧完纸回家的路上,我紧拽着老公的胳膊战战兢兢地说不回家住,找个旅馆住,我害怕。
老公说有我在怕什么。
他确实不知道怕,他胆子很大。以前婆婆说他玩蛇,床底下都放着蛇,他说屋里有蛇凉快。有一次他的哥们跟我学他下乡的时候,半夜他自己到村外的坟茔地里,坐在坟头上拉二胡,还拉的是二泉映月,凄切哀婉的琴声穿透夜幕,划破寂静的村庄上空,立刻惊扰了许多人的梦。
村里的灯一盏盏亮了,知青宿舍的灯全亮了,女知青们被这凄凉、如泣如诉的琴声勾起想家的思绪,女宿舍传出女孩子们咿咿嘤嘤的哭声。
所以当时他说不怕我是相信的。
我俩进了家把所有的灯打开,把所有的房间都看了一遍,尤其是我们的那套房子。
家有二十来天没回来了,家具上落下厚厚的灰尘。一想起老赵说有嘣嘣嘣的琴声,我就瘆得慌。我寸步不离地跟在老公身后检查屋里,我特意仔细看了看门后挂着的吉他,这是老公的,但是琴身上一层灰,没有被碰过的痕迹。我再看我的电子琴,依然没有被碰过的痕迹。
床上我走前搭在床沿的格格牛仔裤原封不动地躺在床上,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没有被碰过,更重要的一点是,我拉开抽屉时,里面的八百块钱在亲切地看着我。
第二天我特意去楼下向老赵了解这件事,老赵说的和姐夫学的一样,老赵最后说别听你姐夫瞎说,闹什么鬼,还是有人回来了。
我俩对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后来问过家里所有人,都否认回来过,都说我们没有必要偷偷摸摸回来。
我能断定确确实实没有除我俩以外的任何人回来过,那是怎么回事呢?难道真的是婆婆回来保佑我们吗?
从这以后我再没有单独住过这个房子,也很少回来,后来干脆就离开了。
前两年这片家属房被一家公司征收盖厂房,已经夷为平地。
这件事过去二十多年了,不知是人为闹出的还是其他什么,至今无法解释。
(我复述这件谜团事件时都是在白天写的,我不敢晚上写,怕做噩梦。)韩丽萍,女,58岁,籍贯:黑龙江省甘南县,现居西安。有作品散发于报刊及各种网络平台,《陕西作家摇篮》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