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延青长篇小说
编者的话
将小说回归文学根本,即人性的叙写,滕延青的长篇小说《街上》做到了。
浙东小镇颇具特色的老街近百年烟雨人生,兴隆和祥泰两家百年老字号商店为主核,一街的芸芸众生作为辅翼;看似生活流加白描且凝练朴素的文字铺叙,却暗含了匠心,犹如一溪东流水,却不时跳跃人性的水花,令人赞而叹之;洗却了一切意识形态术语,臧否全在人性与道德,还原了民间民俗生活本真,堪称一幅当今版的清明上河图。本书尚待文学评论界的进一步研究和肯定。
此作品为浙东文学的代表作品之一。本刊推荐,希望大家喜欢。本刊将分期选载其精彩章节以飨读者,阅读全书请看花城出版社出版的《街上》。

街上 滕延青著 花城出版社
《街上》精彩篇章选摘之一
文/滕延青
1.站木笼

龙老板被关木笼了。
消息一传出,整条桃源街都轰动了。人们纷纷跑到警察局门外看热闹。木笼一人多高,四周用木栅栏钉死,髹着黑漆,木笼上头,是尖顶的,像一顶箬帽。它孤零零地立在警察局大门外的一片空旷的地方,外面围着警戒绳,同岗亭相差十几步远。每当有人被关进木笼示众,街上的人便跑来观看,好像看猢狲戏那样热闹。
新来的李县长,干事雷厉风行,整治歪风陋习果敢有力。他对骗子、扒手、赌徒、吸毒者、嫖娼者、卖假货者,如现场抓住,先关木笼示众,以警世人,再送往局里,视情节轻重,重新发落。
警察局设在县前。县前有一大的照壁,将老街与通往县政府的路隔开。照壁的北面,有个大水池,四周用厚实的水泥墙拦住,有一米二三十高。池里养鲤鱼数十条,在水草下自由游弋。这是警察局养鱼。每年年关,这些鱼打捞上来,局里的同人就用来会餐,另外再孝敬县长和各局长。这里的鱼,老百姓一般只能观赏,不能垂钓。记得有一年,附近有个愣头青叫阿牛,半夜钓来两条红鲤鱼,被警察抓住后关了一夜,罚款一百铜板。从此,谁还敢动池里红鲤鱼的脑筋!
防火池里的鲤鱼,给桃源街添上一道风景。
有时开镇民大会,池上铺上木板,再放上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镇长、副镇长、派出所长坐在台上。大会在嘈杂的人声中、孩子的追来奔去中开始。这是公开大会,向老百姓宣布什么公告,解释一个文件什么的,各村叫来的人也都是三三两两。人们在这里听到公告,就相互传达。第二天,公告就会贴在照壁临街的布告栏上。那时文盲多,能读懂这半文不白的告示的,除了中学的老师和学生,还有商店的老板。因此,先集中在县前开大会,这是明智之举,也是李县长上台后亲民新政之一。
龙老板这是第二次被关到木笼里了。去年六月,因店里误用假银圆,被罚站木笼。今天是因为假货。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批雅霜,价格比真货便宜三分之一。女人们纷纷来购买,擦在脸上,雪白雪白的,芳香四溢,她们说:“值得!”于是,这客带那客,龙老板的生意门庭若市,惹得一直卖高档货的怡美广货店林老板忌恨了。
他的内侄女珍珍也买来一瓶,第二天左脸上长红痘,第三天右脸上又长红痘。她跑来告诉姑丈,问这雅霜为什么会让脸长红痘。姑丈吓唬她说,这是假货,是用尿激素做的。什么是尿激素?就是小便!珍珍一听,哭了。她连忙用手去擦,流出了血水。她跑到万利店,找龙老板。一看,店里店外都挤满了人。她们要老板给个说法。龙老板早就从后门溜掉了。店堂里只有伙计胡不来和学徒阿信在。
胡不来,二十来岁,他不断地向女人们讲好话,磕头。阿信只有十三岁,他第一次看见这场面,木然地站着,胡不来大喝道:“还不向阿姨、阿姐磕头!”他硬按住阿信的头,不让抬起。
女人:要赔医药费!
胡不来:照赔,照赔!
女人:要退款!
胡不来:照退,照退!
女人:要赔脸!
胡不来:照赔,照赔!
女人们拍着柜台,唾沫星子如雨点似的向胡不来和阿信喷去。有个叫袁更兰的,她是茂生肉店的,二十来岁,人高马大,看上去特别勇猛,伸出的手臂像长枪,拳头像铁锤,一锤,将柜台上的玻璃砸裂了。袁更兰并不罢休,她叫道:“叫龙德宝死出来!”她一声喊叫,下面的人齐声附和:“死出来!死出来!”胡不来说:“一早就没看见他来店里。你们先回去,等一会儿我去找他。”
“师父,我要撒尿。”阿信轻声地同胡不来说。
“尿,尿个屁!尿到裤裆里!”
胡不来知道,如果放阿信出去,他就孤军作战了,连一个壮胆的人都没有。
阿信终于憋不住了,尿在裤裆里。一股温热的液体沿着大腿向地下流。一摊橘黄色的尿液,在白色的瓷砖上,慢慢地向柜台外淌去,淌到一个女人的脚底下,女人惊叫道,要想往后退,后面的女人挤了上来。女人与女人便吵了起来,推推搡搡,骂骂咧咧,几乎要动手了。袁更兰踩到尿液了,一双羊绒布面的布鞋几乎湿透。她骂了一声,用力一推,将玻璃柜台推倒了,玻璃碎成七八块。柜台砸向阿信,阿信摔倒了,额角上流出一股血。胡不来趁机大叫道:“砸死人了,砸死人了!”女人们惊恐起来,袁更兰
拼命地向后面挤,跑掉了。后面的人进去一看,原来学徒小鬼额角出血了,胡师傅一手扶着他的身子,一手按着他额角上的伤口。她们一看,害怕了,有的只说了句去找医院,也跑了,生怕连累自己。胡不来扶着阿信,关了店门,到附近达生医院去包扎。其实,阿信的额角只是出了点血,但当时的胡不来做出苦肉计,扶着他,好像扶着个重伤员,一边轻声地同阿信说:喊得重些,阿信便喊得很响。
吃夜饭,胡不来带着阿信到龙老板家里。龙老板家在仁义巷,一个铺着石子天井的四合院。
龙老板来了。他戴着顶礼帽,穿着长袍马褂,架着副黑色的茶镜,矮矮墩墩的,一看见人便张嘴笑,有时碰到熟人,也会开几句玩笑。人们说,龙老板是好人。他听了胡不来的汇报,跷起拇指,大大表扬了这两位员工,特别是苦肉计吓退母大虫,真是临阵生智,高人一筹。他叫娘姨(保姆)拿出窖藏多年的状元红老酒,大家庆贺一番。
这时,从内屋走出一个女人,是他的老婆春雨。她身材颀长,脸孔苍白却清秀。年轻时,可想她是个美人。
她在屏风后听胡不来叙述,就很担心:这些女人明天还会来吗?这样下去,生意怎么做?做生意要本分,不要蒙骗人家,千虚不如一实,但是德宝不听,说:“你妇道人家懂什么叫经营,不冒险,赚不来钱。王利源是怎么发起来的?大裕布店是怎么发起来的?原来他是摆布摊的,现在是街上数一数二的布店!他们靠什么?靠水货!”
春雨不响了。她默默地走向内屋,再到经堂里拜观音菩萨,求菩萨保佑龙万利平平安安。
第二天一早,排门刚刚卸下,两个警察来找龙老板,叫他去一趟。上午九时多,龙老板被罚站木笼三小时。木笼外贴着张纸条:卖假货。
龙老板的万利广货店,在桃源镇上是属于第三流的。第一流应数怡美,卖高档货,有的还是舶来品,如法兰西的香水、美国的香皂。店堂里整洁明亮,各档商品排列整齐,琳琅满目。一走进店里,一股夜来香的香水气息便扑鼻而来,让人浑身舒泰。玻璃橱窗里,一幅嵌在金属相框里的美女照,是好莱坞当红明星梦露的照片,照片里的灯光一闪一闪的,梦露笑盈盈的,露着胸沟,给人以朦胧的想象。男人们在玻璃橱窗前徘徊,不时地瞅瞅美人。当时小城里的人没有一个能叫出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很美,很性感。林老板也不知道。还是几年后,林老板的外甥留洋回来,同他娘舅说这是当红明星梦露!于是,林老板用端庄的馆阁体,在照相框写上:好莱坞大明星梦露。
林老板店里来的女客,都是镇里的上流女眷,譬如华侨郭宏樟的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和四小姐。她们在街灯初上时,在用人的陪伴下,成群结队地逛街,引得街上行人注目凝视,像是仙女下凡。她们走进怡美店,林老板忙着引进里屋,先给她们喝杯茶,寒暄几句,再问她们要的货色。里屋,有沙发、日光灯、收音机和留声机等当时最时髦的设备。一般客人是不会被请进去喝茶的。平时,是林老板与三两知己喝茶聊天的地方。再譬如,县长太太、局长太太,还有乡下头面人物的太太以及城内富商的太太和小姐,都会光顾此店。怡美只一间店面,但每年能赚得盆满钵满,在城内独占鳌头。龙老板何尝不想采购高档商品,但他没资本啊!早在五六年前,他还是摆广货摊的,在县前街同仁肉店门口,这几年他挣扎着开了爿店,已经很不错了。如果你老老实实做低档商品生意,倒也会赚点钱,虽然利润薄了点,但龙老板总想与怡美攀比。龙老板时常想出歪门邪道,卖假冒伪劣商品。卖假冒伪劣商品的,何止是龙家?昌盛、美丽、月月红广货店与万利是同一流的,他们有时也卖,但昌盛即使被人告发,也轮不到他站木笼,昌盛的女婿是税务局稽查科长。美丽、月月红虽然上没靠山,但头子活络,拍税务局长、警察局长、镇长、派出所长等人的马屁,逢年过节,送礼请饭,谓殷勤备至。可龙老板就不同,他脑子一根筋,犟得很。他说,我营业税、所得税、人头税、壮丁税一分不少,还要向这些老爷磕头送礼?我小本生意,利润都没了,去喝西北风?人家昌盛、月月红不也都在卖吗?他哪里知道人家背后的文章!他的太太春雨叫他头脑活络点,打点打点,他头一拧:“你们妇道人家懂什么!”
站木笼,等于说我与小偷、赌博坯、站街女同一类,属于下三烂!龙德宝心里好悔恨,悔不该当时不听太太的话,弄得今日身败名裂!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实在是冤枉,店里不知什么时候收进几块假洋钱,用出去了,有人举报,结果站了一个钟头的木笼。

夕阳西斜,学生放学了。几个小学生经过警察局门口,看见木笼里站着一个戴礼帽,撑茶镜,身穿马褂的男人。
嘿,大家来看,一只大黑熊。
哈,还向我们扮鬼脸呢!
坏蛋,坏蛋!
有个大一点的男生,跨过警戒线,捡起一根柴棒,向笼子里戳。
好同学,别戳,别戳,你大爷要痛的。
疼?谁叫你偷人家东西!
我没偷。你大爷像小偷吗?
没偷?谁冤枉你啊?同学们来,戳!在这个大同学的带领下,三四个同学捡起地上的柴梗、竹棒,四面出击。龙老板躲到东,躲到西,都遭到攻击,他虚张声势地大叫道:“警察!警察!”
一听叫警察,小学生们都跑了。
太阳落山了,最后几道余光也落下山去。薄暮像一张黑色的网,从桑树山上向桃源镇洒了过来。中饭吃是吃过的,是龙师母差遣阿信送来的两张麦饼,麦饼里夹着红烧肉和苔条,这是龙老板最喜欢吃的。
亲戚朋友到龙老板家去慰问,说些安慰的话,春雨只是抹眼泪。亲朋到县前来,也只能远远地看着木笼,向龙德宝点头示意,以表示对他的同情。这里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外界的人不准与笼里的人接触,木笼四周,隔两米距离有警戒绳拦着。如果谁违反规定,跨入警戒线,明日就是你站木笼了。
美丽和月月红老板也来了。他俩生怕龙德宝瞧见,被认为是幸灾乐祸,站得远远的,挤眉弄眼,窃窃细语。平时,他们之间也钩心斗角。今天,他俩以看客的心态观赏这一闹剧,似乎又结成同盟军。
“我要出去!”这时的龙老板,已是一头黑熊那样咆哮起来。早上警察局说关三小时,现在已关了十个小时。龙老板不时掏出怀表,看时间。
原来派出所王所长到东路去抓赌,赌博坯没抓到,跑了。泥螺乡的乡长请他喝酒。酒一直喝到下午三时多,他醉了,便睡着了。等他醒来,已是五时多,与同道去的小田一起骑自行车返回城里。到了所里,才想起木笼里的龙老板,钥匙交给一个小个子警察,开了门,龙老板大为光火,说:“三个小时,为什么要十个小时?我要告!”小个子警察说:“所长下乡办公务,钥匙他带去了。”
“我要告!”
“你去告,告的话,坐大木笼——牢监!”
龙老板不响了。他跌跌撞撞回家去。走没几步,胡不来和阿信来,搀扶他回家。他嘴里嘟嘟囔囔地念道:“晦气,真晦气!”
2.新来的县长

1933年,桃溪县来了个新县长,名叫李昂云,系保定军官学校出身。他矮矮墩墩,理个光头,浓眉大眼,走路噔噔声,做事雷厉风行。一到任,便发表演说,演说地点是消防池上搁上木板。他提出改革城里环境的几条规定:一、城里仰天粪缸要加盖,不加盖,全部清除;二、粪桶、耕牛不能穿过大街,要绕道而行;三、市民经过街巷必须穿衣,不能赤膊;四、禁止赌博、嫖娼;五、在公安局门口设立木笼,对屡教不改者,罚站木笼,以警其效;六、对卫生方面,专门成立卫生警,监督之。
到底是军人出身,第二天便实行起来。卫生警穿着白警服,拿着红白两色的警棍,在大街上巡逻。夏天,很多男的赤条条在街上走,他们或许没听到昨日新县长的演说,或者不把这当一回事,好些后生将小白布衫披在肩上,大摇大摆地走在大街上。卫生警叫他们穿起衣服,他们说:“你管得着吗?”卫生警要打为头的一个,那人抓住警棍,卫生警吹起哨子,许多警察一下子跑了过来,这几个后生被吓跑了。几天后,赤膊上街
的人没有了。再是仰天粪缸事。农民为了积肥,靠近路边的农户都把粪缸埋在村口、路边,夏天苍蝇成群,臭气冲天。县政府已下令在一星期内要加盖,否则敲掉。一星期后,还有许多粪缸没加盖,李县长就组织民工在卫生警的带领下,敲掉上百只粪缸。
那天晚上月食,街边摆满了香桌,红烛炎炎,香烟缭绕,老太婆不断念经,要截住月亮菩萨的灾难。当月亮开始被食时,整条街响起爆竹声、铜锣鼓钹声、脸盆声,想用这些声音将天狗吓住,不让吞食月亮。老太婆一齐跪下去,为月亮菩萨求情。祥泰门前,打糖的钱法土与他爸、兄弟在摆祭品,刚月食时,在一片悲壮的声音里,法土也拼命敲着破脸盆,大喊:“出来吧,出来吧!”忽然,上街出现骚动声,有好几个人跑过来,叫道:“李县长来了!他来翻香桌了。”话音未落,一队警察呼啸而来,前面几家的香桌全翻倒在地上,男女老少一哄而散。人们拥向这边来。钱法土只管敲破脸盆,李县长来了,也不理会。李县长文明棍敲了敲桌子:“喂,收掉!”法土他爸说:“县长大人,等月亮菩萨从天狗口里出来,现在月亮菩萨正在受难呢。”李县长看见这刁民与他磨蹭,发火了,命令警察:“翻掉!”几个警察上前掀桌子,法土挡着,李县长拔出手枪,顶着他的肚子,法土不怕,挺起胸膛,视死如归的样子。此刻,他爸、他妈、他老婆都跪着求情。李县长收起手枪,叫两个警察将他铐走,再叫几个警察将香桌掀了。围观的市民已使交通堵塞了。
钱法土被关了一夜,第二天被放了出来。
“新来的县长好厉害!”市民都传告着。
钱法土出来后,便奔到钱柳庄那里去告状。钱柳庄的父亲与法土的祖父是堂兄弟,是本家。钱柳庄田产百亩,又是著名律师,是城内举足轻重的绅士,有钱,有势,但不是官,不过,每届履新的县长必定第一时间到他那里拜谒。新县长李昂云来桃溪两个月了,还不见他踏进门来过。钱柳庄心里纳闷,说:“这小子有点狂。”一早,他坐在书房里念《金刚经》,呢喃的声音好像在梦呓。待念经声停止了,夫人便叫用人捧一闷碗燕窝进去。他正在喝燕窝,法土“阿叔、阿叔”地叫进来了。堂叔放下闷碗,摸了下三胡须,指了指旁边的角排凳,叫他坐。法土将自己昨夜的遭遇向堂叔诉说一番。堂叔听了,问道:“你要我去办什么?”法土一时也蒙了,他来的目的是什么,自己也不清楚,只恐是诉诉一夜的冤屈而已。堂叔笑道:“他是县长,你是小民,听政府的话就是良民,与政府撑顶风船就是刁民,自古都这样。你不要年轻气盛,当心站木笼。到时候,你堂叔也帮不了忙。我同县长不熟悉。”法土说:“每位新上任的县长都要踏上你门槛,拜见你的,怎不熟悉?”“没来过。”堂叔有点生气地说,“你好好地去打糖、做面,不要寻出是非来。”说罢,他点起水烟壶,咕噜噜地吸起水烟来。法土出来,与堂婶搭讪了几句,回来了。他觉得,他心里已舒畅多了。
一天,律师黄柏年来串门,问钱柳庄:“钱兄,李县长有没有登门贵府?”钱柳庄
吹灭了媒纸:“没有。”黄律师说:“听说他与委员长是校友,背景硬得很。”钱律师抬起头:“哦,是这样?怪不得。”黄律师说:“我们地方上几个同人可否请他喝一盅?”钱律师捻着三胡须,良久,说了句:“好吧,你同商会赵邦达商量一下。”
桃源街的富人,百分之八十都经商,经商后买了田地,成为地主资本家。纯粹是靠上代人的田地,坐在那里收租吃老本的人是不多的。有了田地,还是开店,财源广进;置田地,心里踏实,有靠山,有退路。赵邦达,状元楼的酒家的老板,又是商会会长,城里的高档宴会都下顾给他。他与钱柳庄往来密切。钱先生找他商量,他说:“既然李县长没上门拜谒,那我们以商会的名义,为他接风洗尘。”钱先生点头称是,叫他拟一张请客名单出来。下午,他将名单拟出来了,交给钱先生。名单如下:1.钱柳庄;2.赵邦达(商会会长);3.周克礼(镇长);4.华南苑(桃溪医院院长);5.张光汉(县财税局长);6.王龙标(警察局长);7.程子豪(西门巨富,绅士);8.黄柏年(律师、绅士);9.陈谷昌(兴隆烟店老板,县商会副会长);10.袁昌达(南货店老板)。这些人,都是在桃源街上能提得起的人,他们足可以代表桃溪县子民向新来的县长表示一点心意的。酒席设在状元楼,定于星期天晚上。请柬赵邦达叫用人送到李县长暂住的府邸。
晚上六时,只有李县长没来。众人等着,抽烟、聊天,互问行情。烟雾缭绕,笑语喧哗。突然,外面有人高叫:“贵宾到!”场内,立刻灭了烟蒂,停止说话。一时,众人起立,掌声四起,只见一个敦实的男子踏着军人的步伐走了进来。他理着光头,头皮青青的,浓眉大眼,脸上透出一股肃杀的气息。他走到座位上,笑着,请大家坐下。坐在他左首的钱柳庄给他斟酒,他按住酒杯,说:“我不喝酒,喝白开水。”钱先生说:“稍微喝一点。”县长说:“不行,不行。”钱先生只得叫侍应生给他倒一杯白开水。坐在右边的镇长给县长敬烟,县长婉拒道:“不会,不会。”
钱柳庄站起,全体也跟着站起来。“今天,李县长临驾鄙县,是我们县的荣幸。大家敬李县长一杯!”李县长喝了杯白开水,又倒了一杯。接着,他站起,向各位敬酒:“感谢在座各位!李某在任上一定不辜负父老乡亲的期望,一定把桃溪的工作搞好。”说毕,干了这杯白开水。他向在座各位挥挥手,说:“谢谢!李某还有点事,不奉陪了。”他转身就走,赵会长站起,叫道:“李县长——”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桌人面面相觑,好久才回过神来。
一天深夜,李县长带着几个勤务兵在城内巡逻。走到西大街宝芝斋糕饼店门口,听见楼上有麻将声,李县长叫勤务兵去敲门,说买糕饼。里面有人打开店门,勤务兵和李县长直冲楼上,李县长比着手枪:“不准动!”牌桌上的人都惊吓地瞪大眼睛,张开的
嘴巴半天合不拢。李县长叫勤务兵收走桌上的钱,押走四个坐着搓麻将的和一个旁观者。其实,不止五个,楼下一个开门的,跑了;另一个旁观的叫老石的刚去解手,听到外面的动静,便不出来了。
今晚搓麻将的是店里的学徒、伙计,碰到李县长真是晦气。李县长拿他们来做初一,杀一儆百。告示早已贴出,你们明知故犯,从严处理。
宝芝斋老板施序仁跑到钱柳庄那里,请他说情,请李县长高抬贵手,放这几个人一马。钱先生正喝了燕窝汤,用手绢擦着嘴。他听了施老板的叙述,慢声慢语地说:“这样的事也要我去说?”施老板心里急,说:“伙计是我店里的人,传出去总不好听。”钱先生说了句:“好吧。”随即抓起茶几上的电话机。对方的勤务兵接电话,知道是钱柳庄先生,即交给李县长。李县长很客气,但他说:“昨夜抓来的几个人已交警察局了。”说毕,他搁下电话。钱柳庄叫施老板到警察局说去。“警察局里我没熟人啊。”“那随便他了。”施老板出来,庆幸昨夜没有在店里搓麻将,否则霉头触到什么地方了。
第二天,刚刚是市日。一个人打着铜锣在前面开道,后面四个人抬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一副麻将牌。后面一个持枪的警察押着。抬到夏雨桥,歇下。铜锣敲了几下。先是甲说:“我们赌博,各位父老,请不要学我们样。”再到春浪桥,乙说;到县前,丙说;到金鸡巷口,丁说。最后,到自己店门口,将桌子抬回家。施老板迎接出来,五个职工直喊:“晦气,晦气。”躲进厕所里的老石道:“我真是运道好。”
(节选自上部)
老街图片采用宁海县档案局资料

滕延青近照
作者简介:滕延青,笔名东白,浙江宁海人,出生于1941年,1968年毕业于杭州大学(现浙江大学)中文系,中学高级教师。曾出版《东白寓言集》《被遗忘的风景》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