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庭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在河北香河的家,迎接他的是那两狗一猫,三张嘴——它们每天的专用狗粮猫粮和猫砂的消费就得八十块,还不敢有一点大病小灾,可他不能抛弃它们,因为它们是他妻子薛小曼的亲人,现在和他相依为命。
张振庭脱下棉鞋、冬装,换上拖鞋进厨房给自己做饭,以前一进屋就有热汤热水的时候一去不复返了。他的厨房真高档,五千块一台的自动洗碗机,一年用不上一次,那是最没用的电器,纯属交智商税;五千块一台的微蒸烤电磁炉,干得是一百块一台的微波炉的活儿,又是纯交智商税的电器——薛小曼在家这些她都不让买,她用只一只安利赠品小烤箱就能烤出各种新花样,可张振庭偏买——他们俩的后期小曼不让干啥他偏干啥,这就应了那句名言:“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于是小曼就总说对话,他就总做错事,浪费了大量金钱。
十分钟张振庭就把饭菜做好了,热一下就行,都是剩的,还有一个“汤”——不知道煮过几道的茶,他愿意过极简的生活。可他原来不是这样计划的,家里的四层楼,他和小曼住三楼,阳面的大卧室里有一间可泡澡的浴室,阴面的小房间是小曼的书房——这个不出一分钱的家伙必须有一间地上的书房,她说地下室是“北漂”住的,她坚决不住,还说河北香河就是乡下。现在她避难美国,不知道有没有乡下的地下室住。于是这一层都空着,新窗帘、新被褥都被晒得发黄;二楼和三楼的格局完全相同,原计划阳面的大屋给母亲住,阴面的小屋给保姆住,母亲住过一冬就说什么都不来了,母亲的屋子就一直空着,他就住保姆间,因为他就是保姆,那两狗一猫的保姆;一楼是客厅、餐厅、厨房、洗衣房和卫生间,他最长去的地方,楼上除了那间保姆房对他来说完全没用,他不知道自己当年为什么稀里糊涂买了它;地下室被隔成三截,一个小客厅和两间房,一间是他的书房,一间是他的画室,真奢侈。那两只猫的厕所就设在他最长呆的地方——书房,好能及时清理猫屎,如今他离开猫屎味儿就不能思考。总之,这栋联排别墅耗尽了他的毕生积蓄,在小曼预料的房地产走势中价格腰斩,但不管怎么说,按照王长安的逻辑,赔的钱也是赚来的,比起绝大多数老百姓,他也算成功人士,不这么想他简直没法活。
张振庭把碗捡下去刷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给自己泡了一杯茶,他从来都不看电视,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敢想象的——哪个家庭不是以电视,特别是中央电视台的新闻和文艺节目为中心?可现在的电视节目能看吗?对老百姓关心的问题视而不见,全是歌舞升平。他想:“我要不要到美国去找薜小曼?”去美国的签证他几年前就办好了,如今正好派出用场,所差就是现金,小曼走时拿走了他仅有的十五万,这三年多他苦挣苦熬也就攒了个三十多万——如今他已经没了收入,每月靠退休金和房租度日,这两项加一起才八千多块,勉强维持他的“贵族生活”,哪里还敢有额外开销?就给朋友们打了一圈电话,通知他们自己已经赋闲在家,他相信凭着自己的人脉和资历,会有人聘用他。
张振庭在回家的第四十天接到了一位女士的电话:“是张总工吗?好久不见,您退休啦?有没有出来做的想法?”
是北京一家私人建筑设计公司的黎总,她说话的声音年轻而又悦耳,张振庭说:“噢,黎总,我本来想歇下了,可有点呆不住,不知道您那边有什么我能做的事。”
“您看能不能帮我们和甲方沟通和向政府做设计汇报,不用到北京来上班,可是得经常出差去项目方。”
张振庭最怕到北京上班了,时间都耽误到路上了,挣得都不够油钱和汽车磨损的,说:“只要不经常出差就行,我媳妇在美国,家里没人照顾。”
“最多每周一次,给您副总的工资,每月一万,我们的工资水平可不如王总,您看怎么样?”
张振庭这时候给自己的估价已从月薪四万降到了给钱就行,这叫“上什么山,唱什么歌”,说:“谢谢黎总。”
黎总就给他发过来一份文件,说:“这是您的第一个汇报材料,明天上午九点咱们开视频会议,讲咱们做的《巨鹿县木匠村改造及总部基地规划方案》,我先讲,您再讲,没问题我们俩明天出差。”
第二天张振庭按时进入会场,会场那边的几个副总他都认识,也好多年没见了,黎总迟到了大约十分钟,开始说话:“各位,张总你们都认识,是咱们建筑设计行业的老前辈,他曾经在建设部做过技术官员,也在北京最大的房地产代理公司做过总工,我这次请他来,就是要提升我们公司的业务沟通和拓展能力,你们看到的这份材料,是我明天和他出差要带的文件,我先讲一遍,张总再讲一遍,好让他尽快熟悉我们公司的设计风格,以后的项目就以他讲为主。”
张振庭记得和黎总第一次见面是在王董事长的办公室,感觉她只是个很会说话的中年美女设计师,王董事长对她特别欣赏,她对张振庭尊敬有加;他们俩第二次见面是在大同古城的戏园子,由黎总给金市长讲欢乐谷商业街钢结构设计,她能在那么纷乱嘈杂的环境都保持思维敏捷且口齿灵利,不愧是“建筑设计师中的播音员”;他们俩第三次见面是在黎总的设计公司,北京西四环的一座办公楼里的一小层,是她挣出来的资产,企业不大却很殷实,当时张振庭代表甲方——大同云城公司的总经理龙开旺,得到的是帝王般的恭敬;这是他们第四次见面,在网上,新老板要一字一句教他讲话,真让他受不了,最主要的是他并不认为这个设计方案好。
“我讲完了。好的方案不但是做出来的,也是讲出来的,下面请张总工再讲一遍。”黎总在网络那边说。
张振庭也是“建筑设计师中的播音员”,但必须是他自己写的设计说明书,他写的设计说明书也属行业一流,有打破传统的公文形式、沉入浅出、创意性、文学性和技术性都很强的特点,可他这次念稿,干干巴巴且结结巴巴,把自己都念冒了汗,心想:“完了完了,这一万块钱工资可能拿不到了。”
会场那边听完张振庭的演讲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他们在不在一个屋,是不是在交换意见,黎总说:“张总,您得调整心态呀,您已经不是甲方,也不是管设计的人,而是亲自动手设计的人——每根线条都是您画的。总之,您现在是个行业新人,一切都得从头来,这才能讲得好。”
这不是批评,这是最严厉的批评,行业新人,一个六十四岁的学徒的,张振庭毕恭毕敬道:“是,我就从头学起。”
“好吧,我们明天河北巨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