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庭和黎明约好在河北邢台高铁站见面，出了站他们俩都在寻找对方，好像没有印象中的那个人，直到出站口只剩下两个人，张振庭走上前说：“请问您是黎总？”那个人说：“哟，张总。”他们俩都笑了起来，岁月真是把杀猪的刀，生生把一个美女设计师变成了小老太太，把一个大帅哥变成了退休老头，他们俩却都说：“您没变，还是当年的样子。”人，是需要违心的安慰的，其效果比药品和补品强得多。
黎明叫了一辆出租车，她坐在前排，让张振庭坐在后排，他们俩要坐一个多小时车去巨鹿，正好在路上说说话。
“咱们俩最后一次见面好像在大同，龙开旺现在怎么样了？”黎明问，她一身朴素的欧洲名牌，朴素到很多人都不知道它们是欧洲名牌。
在张振庭的印象里这位年轻的女老板很强势，昨天还像教小学生那样一字一句教他朗诵作文，可见面却是另一个人，很亲和，他说：“那边出事了，国资委系统一锅端，金市长没事儿。”
“您在大同的表现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公关政府没有比您强的。”黎明说。
张振庭知道自己在和政府官员打交道上有多弱智，他在建设部干过，却没交上一个官员；他和金市长也有过一段蜜月期，却不会利用资源给自己的办事，所以六十四岁了还在外面找活干，说：“我是遇上了金市长那样的好人，没少帮我们王总。”
“我们也佩服您善于处理企业内部的关系，因为您要来我这儿，我给王总打了电话，他说您帮助他解决了不少人事危机。”
张振庭知道这位女老板的心很细，却没想到她会细到这种程度——给跳槽来她这儿的人的原单位打电话，假如她听到得是不好的评价，就不会给他这次机会，看来王长安很有口德。张振庭说：“我为人耿直，不擅周旋，王总认为我行是因为他的企业的风气比较正。”
黎明笑道：“您是够直的，上次会上您直接否定了王总的意见，我们很少在甲方遇到这种情况。”她发现司机在汽车前脸上贴了个小标语：“厉害了我的国”，问：“师傅，这句话很流行，您真这么认为吗？”
司机说：“咱们中国很快就要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第一经济大国了。”
“噢，真好，您觉得中国的其它方面也能成为世界第一吗？”黎明回头向张振庭挤挤眼，问。
“咱们中国在各方面都会碾压欧美日韩。”
“那中国都厉害了，您说下一步会怎么办？”
“这我哪里知道？还是开我的出租车。”
车到巨鹿，黎明才向张振庭交待了此行的背景——他们要去见的是当地首富，他会请规划局长出来私聊，给他们的方案提意见，修改后好正式上会，黎明说：“张总，您的另一特点是知识渊博，还善于即兴发挥，您别有什么担心，放开聊就好了。”
这是令张振庭感觉最舒服地地方，看来他没选错公司。
张振庭和黎明在一个小区的办公楼里见到了开发商石总和县规划局刘局长，黎明就让张振庭在投影上讲了《巨鹿县木匠村改造及总部基地规划方案》，由于昨天讲过一次，张振庭讲得虽然不生动还算流利。
听完刘局长问石总：“石总，您感觉怎么样？”
石总是个长得很有棱角的中年人，他面无表情地说：“方案您替我把关，我想问设计单位的是，咱们巨鹿干这么大的总部基地行吗？中国经济未来的走势会怎么样啊？”
张振庭和黎明在路上交换过意见，他们俩对目前中国盲目追求GDP的做法并不看好，就像中国过热的房地产，开发量已经大大超出了实际需求量，各地政府却还在推波助澜，就为了维持自己的土地财政。刚刚脱贫的河北省巨鹿县竟然要干一个投资20亿以上，建筑面积40多万平方的国际标准的总部基地，钱从哪儿来？刘局长就鼓动当地首富石总，石总感觉是个机会却又对市场前景堪忧，就提出了上面的问题，黎总说：“二位领导，我实际上已经移居加拿大，对国内的经济情况并不了解，巨鹿上这么大个总部基地肯定有基于政治和经济的考虑，我们就配合政府和开发商把设计做好就行了。”
黎明这是有意回避敏感话题，石总却不放过她说：“中国经济的问题也许我们在国内看不清楚——比如已经过剩的仍在加大过剩，就像房地产；已经是短板的仍然没有解决短板，比如我现在做的数控机床，核心技术都来自国外。黎总您在加拿大，有国际视野，您对这件事情怎么看？”
事先，刘局长曾经向黎明介绍过石总，他的原来只是家当地的民营小型机械加工厂，仅用了二十年时间就做到全省同行业最大就因为他有一次去德国旅游，买回来一件很实用的小型机具，经过拆解他仿制出了同样的产品，价格只是德国的五分之一，生生把德国产品挤出了中国市场，他能认识到中国经济缺乏核心技术而不是自以为得计，真不容易。
黎明见石总在非专业问题上穷追不舍，就把问题推给张振庭说：“我们张总工在国外留过学，也在原来的建设部工作过，具备国内国际两个视野，还是请他讲讲。”
此时的张振庭基本明白了县政府的意图，他们想通过动迁城中村腾出可出让的土地，再通过打造总部基地把土地拍卖出高价，没人敢拍就鼓动本县的龙头企业投资，至于能不能建成，建成了怎么卖怎么用走一步算一步，反正增加了税收和GDP。张振庭就想促成这件事，他说：“二位领导，从本县的购买力和企业需求来看，巨鹿的办公楼已有闲置，没必要再建总部基地；巨鹿隶属邢台地区，周边有广宗、南宫、隆尧、任县、平乡、宁晋、新河七个县，即使站在‘大巨鹿经济圈’的角度也没必要建总部基地，因为它们也都挺‘自我’，不会以巨鹿为中心；那如何才能完成巨鹿县政府的命题呢？只有在某个产业形成高度聚焦，比如金银花是巨鹿特产，经过对金银花产品的深度梳理就可能打造国内最大的‘金银花企业总部基地’。”
石总的脸上仍无表情，问：“金银花到底有多大的技术含量？能不能支撑一个总部基地？”
黎明正苦于她做的方案没能打动对方，马上赞同道：“叫‘金银花企业总部基地’，其实是一个融中草药种植、研发、生产、展销、生活体验、文化旅游为一体的‘商务综合体’，这个市场足够大。”
刘局长一直看着他们三个不说话，他想得是一定得完成县领导交办的任务，这时他开腔道：“黎总、张总不愧是北京的专家，代表了国际水平。自改革开放以来西方的经济学家就在唱衰中国，我们中国的‘公知’们也跟着一唱一合，比如中国的房地产市场，二十年前就产能过剩、供大于求了，为什么还能持续发展？因为房子虽然剩下了，房地产行业却拉动了上下游一百多个行业，搞活了整个经济——我们中国的情况很特殊，房子已经不是房子，而是能够平衡通货膨胀的金融产品，社会资本的蓄水池。”
张振庭和黎明互相看看——这恰恰是中国经济的弊病，通过房子把社会资本变成了废纸。
“至于中国经济要不要以自主研发的核心技术为动力，石总就是个很好的案例，他通过转化德国技术把德国产品挤出了中国，这正应了当下国内流行的一句话——厉害了我的国，照此下去中国成为世界经济第一强国只是个时间问题。”刘局长得意地大笑：“回到我们巨鹿的总部基地，北京的专家已经解决了市场问题，石总，县里会给你最优惠的条件，你不能再犹豫了，你犹豫别人就把这个项目拿走了。”
黎明和张振庭没在巨鹿吃饭就上了那辆“厉害了我的国”的出租车，生意难做那司机一直在等着他们。“厉害了我的国”这句话又响彻在他们的耳畔，他们知道自己的国家远非厉害，如此自诩并且满世界炫耀真可能害了它。
精华热点 
作者简介:欧阳如一 规划师，建筑师，诗人，作家，绘画爱好者。创作了大量作品，包括小说、诗歌、电影剧本等各种文学形式。近作有长篇系列间谍小说《天生间谍》三部;自由诗集《我的神》；长篇史诗《大航海时代》《周颂》;长篇婚恋小说《生死恋》《爱是永不止息》；长篇社会小说《消灭土炕》《南阳月季》《北京的雪》《大同的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