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那口塘
柏才坚
在我们江南丘陵地带,几乎每个湾子前面都有一口当家塘。白云倒映其底,鱼儿恣游其中,鸭鹅嬉戏其上。塘中辟有一口圆井,井水清冽甘甜,明澈可鉴。井边大理石栏杆,雕刻虫鱼花鸟。塘墈青石砌就,水泥勾缝;四边遍植垂柳,轻风吹拂,柔弱枝叶与澄清水波,时不时卿卿我我一番。晨曦中,勤劳早起的女人们将浆洗衣物堆放池塘青石板上,撸起袖子,抡起棒槌,伴随捶捣衣服“啪啪啪”,池塘上空飘荡着她们放肆爽朗的笑骂声;暮蔼里,辛苦耕作了一整天的农夫,卸下肩头农具,从池塘里掬起一捧清水,搓搓手,擦擦脸,双脚探进水里,泥土和疲惫,一洗而空,顿感神清气爽。无论是数九寒冬,还是酷暑三夏,当家塘,自始至终弥漫着人间烟火气息。
遗憾的是,我湾子没有这样一口令我艳羡的当家塘。
年岁渐长,才知晓其中缘由。老一辈人说,柏家新屋建在燕子地上,这种村庄不宜开挖池塘。说什么燕子翅膀正是湾子前畈和后畈,燕子背脊是从黄荆山延伸下来的一条垴坜。倘若在前后畈挖掘塘堰,势必会伤及燕子翅膀。燕子负痛难忍,肯定会飞去。这样的话,对湾子极为不利,要么天灾降临,五谷不丰;要么祸起萧墙,骨肉分离。柏氏族人落业以来,好几百年了,不知是从哪辈人开始,遵守这条禁忌,从此谁也不敢逾矩半步。因而,先祖落业几百年,传承十几代,湾子前始终没有一口波光漪涟的当家塘。
我常常站在黄荆山红石头垴巅,俯瞰生养我这片丘壑纵横大地,没能看出形似燕子的地貌来。燕子地一说,我毕生心存怀疑,对这种禁忌更是无法理解。
我湾东、南、西三方地势低洼,北边高耸。黄荆山峡谷众多,溪水潺潺,缓缓绕过门口畈和后背畈。畈上百亩良田,土质肥沃,雨水丰沛,阳光普照,稻子一年两熟。这么好的地理优势,湾子畈头畈尾却只有几个小水凼。小小水凼犹觉可爱,若翡翠,如琉璃,镶嵌在一望无际的青绿田畈,闪闪发亮,熠熠生辉。长凼,斗笠凼,后背凼…水域最大也不过百十平方。几十人的小庄子还好说,一千几百号人的大湾,洗呀,用呀,哪能施展得开啊!从外面嫁过来的新媳妇和不明不白如我一样的人,常常有怨恨之心。
湾子上厝往北是一片开阔菜地,一块连着一块。一年四季,青红紫绿。六月初,阳光下,绿蜻蜓、花蝴蝶在菜地飞舞,追逐小精灵的小屁孩拼了命向前奔跑。菜地尽头是一个巴掌大的水凼。凼中水甘、冽、绿,从马路下幽深的涵洞汩汩流出,天长日久,形成了一个小水潭。潭边一株高大梧桐树,繁密枝叶挡住了太阳强烈光芒。出门干活的乡亲喜欢坐在菜园头水潭边,歇歇气、养养神,再翻过马路去田地干活。爬到马路,面前突然一亮,一汪碧水明亮耀眼。水面恐怕有两亩多吧,老乡们习惯地叫它胡家塘。一听这名字,你也许忍俊不禁要问,在柏家地盘怎么叫着别姓的名字呢?毫无疑问,历史上它绝不是我柏家人开挖的池塘。
岁月流转,世事无常。传说胡家塘左岸居住着胡姓人家,落地生根早于柏家人。从今天留下极少的遗迹看,胡家人在此有过一段鼎盛期。不知什么原因,遭遇了什么变故,至清季中叶,胡家人口凋零,仅剩一姑一嫂,和一个不满六岁的稚子。彼时,山下住户分散稀少。山上,丛林森森,猛兽众多。这些饿极了的豺狼虎豹伺机下山,横行乡里,攫取美食。嫂姑倾心养育稚子,满指望这根独苗为胡家瓜瓞绵绵。可是,天不遂人愿。一个夏天黄昏,稚子躺在家门口木盆洗澡。本有母亲陪伴,灶房煮着晚饭,母亲趁空去给炉灶添柴加火,返回时,不见了儿影,低头一瞧,澡盆里剩下一对小脚板。母亲伤心欲绝,抬头四处张望,只见胡家塘对岸小道上,一只猛虎正大摇大摆向山里慢悠悠上去。见惯了虎豹食人的母亲欲哭无泪,徒呼奈何!自此之后,胡家人销声匿迹。
柏氏始迁祖是兄弟三人,于康熙年间奉母命从老庄迁徙过来时,方圆五里之内,包括胡家,还有另外几个庄门。几百年之后,罗氏尚存,向家、马家、陈家、张家都没了踪影。柏氏子孙开枝散叶,人丁发展迅猛。
胡家绝户后,胡家塘这口池塘和它的名字被善良的柏家人永久保存了下来。后来,正是有了这口池塘,解决了湾子人洗濯用水大难题,消除了拥有丰富水资源而不能痛快淋漓地用水的缺憾。
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湾子人扩子建房屋还是没有突破那条马路界线,胡家塘仍是庄子口外一方净土。
那年头,山明水秀。大家虽说贫苦,民风却是淳朴。涸泽而渔、焚林而田,人们深恶痛绝。乡亲们在黄荆山只是放牧和斫柴,山体完好,生态环境得到有效保护。地处黄荆山脚的胡家塘承接富水沟源源不绝山泉水,池水清澈,波光潋滟,云影徘徊。如此美丽去处,真是我们快乐后花园。胡家塘这个后花园,在我们幼小心灵留下了许许多多难以磨灭印记。
塘中央一条狭窄土堤将胡家塘上下隔断,成了个连二塘。土堤时而露出水面,时而埋没水中。春夏交接,雨水渐多,水涨,土堤隐没,池塘合二为一,碧波荡漾,人不敢近前。进入秋冬,富水沟山泉流水稀少,土堤显现,胡家塘又一分为二。上塘阔深,水及堤岸。下塘水快速退去,塘床干涸,尽显沙土和碎石。西边角一缺口,流水如丝,穿过涵洞,向湾子前畈欢歌而去。
大集体时代,伟人要求:学生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那个时候,学校没有早读,下午仅上两节课,星期三下午和星期天放假。上学迟,放学早,学生留有大把富余时间参加社会劳动。父母困在生产队田地里,一刻也不得空闲,忙得天昏地暗。年龄大点的学生,队里还会派活;小一点的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活。在众多姊妹中,我不到十岁就成了专职放牛娃,长年累月侍候生产队分给我家那头老黄牛。风雨无阻,一天两趟,早出晚归,我和老黄牛都要从胡家塘岸经过。远看黄荆山,尽是光秃秃的石头。当你真正走进大山深处,会惊喜地发现,到处是青青的草坪,是天然牧场。天寒地冻的日子,塘堰结了厚厚冰块。我们放牛娃也不敢偷懒,起床后照常将牛拉出牛栏,缠紧牛绳。鞭子一扬,老牛识途,乖乖地与其他家牛群汇聚胡家塘岸。嚼了一夜稻草的牛们口渴生烟,一窝蜂涌向池塘,踩得冰块碎碎响,嘴巴冒着热气,伸进冰窟窿,“呼哧…呼哧…”喝个足瘾。趁它们享受空档,我们的手从破烂的棉袄袖管迅速伸出,捡起地下石子,纷纷掷向冰面。冰面时不时“嘣”的一声脆响,大家乐不可支,开怀大笑。牛儿们喝饱灌足,奋蹄跃起,我们立即停住,紧跟牛屁股,沿着塘边逼仄小径朝着黄荆山昂首进发,告别寒气逼人的胡家塘。
下厝塘进入枯水期,沟沿两旁植被衰枯,泥土中残留盐迹。沟底随处可见小石板,怕人的黄鳝、螃蟹、泥鳅藏到石板底里不敢出头。而一些肉嫩子呀、螃皮呀等麻虾细鱼在浅水里游来游去,全然不顾来自人类的危险。我们在上游筑起小堤坝,拦截上厝塘的来水。同时,又在下游筑上堤坎。大伙儿挽起衣袖,卷起裤褪,握住瓷盆拚命舀水。我们舀呀舀,水逐渐少去,水越来越浑浊,那些麻虾细鱼晕头转向,不断露出水面。捉的捉,网的网,铲的铲,不一会儿功天,我们收获满满。
盛夏,酷热难挡。我们小伙伴躲开父母,相约菜园头,商议去胡家塘凫水消暑。一旦意见达成一致,大家飞也似地冲过马路,站在胡家塘堤岸,急急扯下短裤,赤条条,猛地扎进水底,向胡家塘纵深游去。炭杆总爱穿着短裤游泳,行为诡异。大伙儿先是不解,后来才搞清楚,炭杆早熟,在我们当中率先进入青春期,阴部长出了毛绒绒的毛,青色一片。炭杆害羞,不敢示人。这原本是每个人进入青春期的正常生理现象。那时,大伙儿都小,对人体发育迷糊、好奇。几个促狭鬼常常趁炭杆不注意,从背后突然扯下他的短裤,让他阴毛暴露在大伙儿眼皮子底下,以此取乐。炭杆愈发不敢脱裤子了。但池水凉爽,十分诱人。他只好穿着短裤与那些黑黢黢的脊背、白花花的屁股的同伴在水中纵情扑腾。上岸后,别人光溜溜,跳一跳,甩一甩,套上短裤,呼哨而去。炭杆穿着湿漉漉短裤,站在烈日下,直到短裤晒干了,才敢回家。一生奇黑的炭杆,绰号“非洲朋友”。几十年后,我们仍笑他是那个时候被太阳晒黑的。
胡家塘靠近马路一侧是一块斜坡地,生产队栽了很多洋槐。洋槐枝干笔直,我们把它砍下来,去皮,做成称东西的秤杆,在秤杆上用小刀刻出满天星,每颗星代表几斤几两。剥下一根麻丝,系上小石子,就是一个标准的秤砣。一番捣鼓,一杆秤便完工了。我们用它做买卖的游戏。孩童在自己编织的童话世界里,虽说简单、天真,却充满了快乐和欢趣。
五宝山和牛角山,以其独特地理位置和颇富传奇色彩,在黄石地区有些名气,称得上是两座名山。在肩挑背驮的时代,黄荆山脉最西端的五宝山,山势低矮,山坡平缓,成了南来北往旅人通行的第一选择。牛角山扼守下陆至大冶咽喉之地,在五十年代,因源华煤矿进驻山南开采优质煤,牛角山颈陡峭的山坡被降了下来,达到通车条件。黄荆山南麓沿山一带居民在金山、谈山、月亮山等隧道没有打通之前,都是沿着圣宝路这条马路步行或骑车至我湾,翻越西北角五宝山进入下陆直达黄石市区,或者沿西边牛角山颈到达大冶县城。而胡家塘堤岸却成了他们漫长旅程的落脚地,歇息点。贴着水面的微风徐徐而来,待到体力恢复,他们继续前行。
文革结束,思想大解放。百年祖堂岌岌可危,重建刻不容缓。安放祖堂大梁时,下面负责上大梁的人问,大梁应先往哪一方发?中国人说话讲究,不说“上”,而说“发”,暗祝家族兴旺发达。担当匠人正脉的父亲站在北边山墙上,脱口说道,往北边发呀!不料,一语道破了“天机”。九十年代初,改革开放初显成效,人们手头普遍攒有存款,加上人口剧增,富裕起来了的乡亲们第一个想法就是改善住房。于是湾里从此建房纷纷从南往北扩张。不几年,胡家塘周边房屋如雨后春笋般耸立。父亲无心之言给了庄里人许多口实。唉,百口莫辩啊!其实,北厝胡家塘以及岸边马路是关键,胡家塘能够解决建房大量用水问题,马路又能为运输材料提供交通方便。路北是一片辽阔的农户承包的庄稼地,乡亲们在自家“三包”面积建房不受控制,只需交纳几百元的什么费,城建部门开一张收据就办妥了建房所有手续。红线呀,规划呀,违章呀,那是以后久远的事情。在一波又一波建房潮中,我的新居也安置在了靠近胡家塘的东岸,胡家塘成了我最近的邻居。
原本是口外的胡家塘,不到十年工夫,被一幢又一幢房屋所包围。因为需要,胡家塘大为改观。中间那段堤坎被挖掉,连二塘变成了一口完整的大池塘,一年四季蓄满了水。湾里年轻人在塘岸栽了十几棵法梧桐,池塘东端砌了一口方形水井。我的家与水井一路之隔,这条通往黄荆山的泥巴路,早已被山上碎石厂拓宽。至此,胡家塘总算有了我所羡慕的当家塘味道。
胡家塘四周入住人数逐渐增多,马路两边成了繁华商业街。小超市、早餐馆、娱乐室、烧烤摊……应运而生。胡家塘,一改往日宁静,逐渐变得热闹起来。
天蒙蒙亮,喧哗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马路上,人头攒动。扛着农具到地里干活的农夫,骑着车子去下陆挣钱的民工,彼此打着招呼;塘里边,人声鼎沸。洗衣裳的女人高声说着家长里短,赶牛上山的小朋友大声吆喝,卖菜的老汉挑起满担青菜,扁担悠悠,吱呀吱呀作响……
山上碎石厂老板换了一茬又一茬,老板一个比一个牛逼。鸟铳换炮,不断引进更高端采石机械和更尖端爆破技术,开采量越来越大。“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老板个个赚得盆满钵满,却害苦了胡家塘周边乡亲们。十几年功夫,狂轰滥炸,劈去了半边山头。山体被炸得处处是裂纹,蕴藏山体内的泉水改变了走向,导致千年不竭的富水沟老泉井断流了,干涸了。胡家塘失去了活水源头,久而久之,成了一潭死水。
胡家塘的水浑浊了、发臭了,恶腥的塘水波及到三餐四季赖以活命的井水。为了健康,人们都在自家门口自个儿凿了井,从十几米深的地底下取水饮用。再后来,湾子安装了经过消毒杀菌的自来水,吃起来更放心,用起来更方便。塘和井,失去了用吃功效,与人们生活渐行渐远,它在人们心目中地位一落千丈。
七月初的梅雨季,沙石在山洪裹挟下从山上碎石厂顺着胡家塘尾那条小溪冲下,胡家塘上口淤积的水堆沙不断下移,堵塞了泄洪的涵洞口。从上游汇合到胡家塘的雨水,越来越多,一片泽国。翻腾的浊浪,好似困兽,怒吼着,咆哮着,涌过路面,一路狂奔。路脚下房屋都成了雨水流淌通道,锅碗瓢盆被洗劫一空。
大约是零几年,湾里有一位中年人,他痛惜胡家塘满眼狼籍,决心凭一己之力,想让胡家塘重现昔日美景。他以承包池塘养鱼为名,意在为家乡父老做些公益。他辞掉乡企高薪工作,毅然回乡创业。趁冬季水退池干,中年人携妻率子花了大气力对胡家塘全方位整修。经过一个冬季辛勤付出,多年积存的淤泥、水堆沙、各色垃圾,被清除一空。新砌了涵洞。池沿又铺设了预制板。塘边补栽了白杨。胡家塘,水,清了;岸,绿了。白天看得到鱼跃,晚上听得见蛙鸣。
在上级有关部门大力支持下,乡村道路得到全面改造。胡家塘岸边土渣石铺垫的坑洼不平的马路一夜之间变成了宽阔平坦的柏油路。路边又新添了几家铺面,热闹的街道更加喧嚣。一到夜晚,灯光闪烁,人影晃动,嘈杂的声浪震得耳朵嗡嗡响,多么繁华啊!
小超市旁是一个休闲的袖珍广场。广场中央挺立一棵歪脖子梧桐树,枝干粗壮,叶片浓密。小孩们爬到树上,在枝丫间追逐嬉戏。白发苍苍老人聚在树阴下,坐在墙根边,谈今说古,怡然自乐。
然而好景不长,由于塘底夯筑得不结实,池塘养鱼运行不到两年,塘底漏水严重。中年人只有巴望老天爷开恩——天降大雨。好不容易蓄了满满一塘水,过段时间,池水急剧下降,放养的鱼儿翻了白眼,与落叶为伍,漂浮水面,发出阵阵恶臭。中年人前功尽弃,不得不撒手离开。
没人呵护和珍爱的胡家塘任人宰割。在建设美丽乡村活动中,村委会工作人员将露天垃圾池建在人口密集的池塘东岸——废弃的水井旁边。缺乏环保意识的人,更能够明正言顺、明目张胆地把家中所有垃圾往垃圾池倾倒。若一不小心,丢到池外,也故意视而不见。湾子里鸡、狗、猫,凭借灵敏嗅觉,闻着异味而来,成天窝在那里,啄的啄,撕的撕,扒的扒,灰尘满天飞。破衣片、塑料袋、尿不湿、卫生巾等经过大风一吹,飘到高空,旋即又从空中掉下来。胡家塘堤岸、水面,大路,散落得到处都是。胡家塘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时间一长,臭气冲天,人们只好掩鼻绕路而走。
2018年,柏家新湾在黄石大开发中被拆迁,乡亲们远离了家园。胡家塘遭遗弃,孤零零躺在那儿,杂草疯长,秽水横流,狐鸟屯聚。2022年,开发区引进多个工业项目进驻宝山循环工业园,胡家塘及周边土地被征用。几个月后,当我再次回到老家时,土山包削平了,沟渠凼填埋了。眼前一马平川,空旷苍茫。胡家塘没了踪影。
在城市化快速发展进程中,时间终将抹平一代人的记忆。再过十年、二十年,世上还有谁会记得,在柏家新湾这块投资热土上,那个存在了几百年,与柏家人荣辱共存、兴衰一体的胡家的塘呢?
(2023.9.20)
作者简介:

柏才坚,1965年生,湖北大冶人,教师,黄石市作协会员。喜读书,爱写作,偶有作品在微刋和纸刋中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