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与天使
文/韩丽萍
一九九O年的某日,不知天上哪个大神儿肝火旺盛踢翻了火炉,热浪蔓延,空气犹若在燃烧,风仿佛被融化,树叶都萎靡不振地耷拉着脸,地面好似铁板烧,大腿有如板上煎烤的肉。
而家里更像是蒸笼。
午后时分,我像个勇士,义无反顾地走出家门,钻进无边无际的大火炉,去华山,吹吹山口的风,降降体表的火。
我家离华山不远,十来里路,坐车十几分钟。
当时孩子爸在华山管委会保卫科上班,我时常来玩。
下车,打开一把黑伞,利用它的低透光率来阻挡太阳的直接暴晒。
伞像一团大黑蘑菇罩在头顶。走一大段慢坡路,再拾级而上台阶,蹚过两侧乞丐眼里流淌的可怜河,穿出玉泉院,然后进山。
但不是正式地进山,离山门还有挺长一段距离,沿途乞丐和算命先生星罗棋布,他们像鹰隼在窥察猎物——这不是华山的专利,凡是景区都如此,这也算是一道夺目的“风景”吧。
尽管举着伞,脸上仍然热汗横流。到达山门时,才有了丝丝凉意。
游人挺多,都在有序地检票进入。山风款款拂来,徐徐扫去皮肤的燥热。
我微笑点头对收票员,直接闯关,因为收票的都认识我。
保卫科的值班室就在收票口不远左侧的一溜平房,我推门进去时,屋里只有一个小伙子在值班。他告诉我你屋人跟科长进山了,山上有人坠崖,一早上去的,估计快下来了。
有人坠崖了,虽然坠崖人对我来说仅仅是一个符号,但可以想象毁灭的是一个乃至几个家庭的天地,我心里还是很惋惜沉重的。
转身出来,跟着陆陆续续进山的游客朝山里走,眼前的景色俄顷使心情豁然开朗。
山脚下,小溪清澈见底,蹦蹦跳跳,撞击在石头上,开出一朵朵浪花。它们没有因为碰壁而停止嬉闹,反而越挫越勇,不知疲倦地向前奔跑。
我进山但并不是去爬山,每次来都喜欢往里走一段,领略华山的奇、险、美、峻,心中一次次动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次次惊叹那光滑如镜的绝壁上“全真崖”三个大字是怎么开凿出来的,还有那一串串攀岩的脚窝窝又是谁奠定的,抒怀完了,再折返回去。
这次伸入的比较远,我试探能不能迎上孩子他爸,但是快到王猛台了也没见到,于是我打道回府,回到离山门不远的一处可下水的地方游玩。
回到山门不远处,有一个小坡道,从这里下去就能下水。
小心翼翼地往下走,踩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清水的味道席卷着凉气扑面而来,到了下面,我脱掉鞋子,慢慢地下到水里。
水到膝盖下,清澈透明,冰冰凉凉,捧一把水撩在脸上,俄顷周身凉爽,驱赶掉一路的暑热。
坐在水中央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谷风迎面拂来,软软的,氤氲湿润。
放眼是壁立万仞的山峰直冲云霄,低头是阴柔潋滟的溪水潺潺流过,这种美若仙境的感觉让我忘却了山外的滚烫炙热。
惬意的感觉忘却了时间,只见太阳西去,山路上上山的和下山的人都不少。在三三两两的下山人群中,终于远远看到孩子他爸和保卫科的三个人。
我赶紧往水边走,穿上鞋到路边等他们。
渐渐走近,他们看到了我。三人略显疲惫,他们说从日月岩下来。保卫科长让孩子爸提前下班和我回家。
我俩往山外走,我问,“有人失足坠崖了吗?”
孩儿他爸蹙眉说,“是两个年轻人殉情的。”
孩儿他爸叹口气说,“我不明白这些年轻人怎么这么不珍惜生命,为了情人可以去死,为父母能吗?这是拿起屠刀杀父母啊!”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花样年华的情侣,男孩玉树临风,女孩如花似玉,他们手挽手站在悬崖边,绝望的眼神面对苍茫的天空,他们的心中除了彼此,清空了所有。他们张开双臂,一跃而下——瞬间,他们破茧成蝶,万丈深渊见证了他们至死不渝的爱情,也见证了父母的呕心沥血付诸东流。
胡乱想着,心里唏嘘感叹着,不知不觉已过了华山门,走出玉泉院。拾级而下,两侧的乞丐们还没下班。
我很是同情怜悯这些乞丐,他们大都是年老体迈的男性老人,其中有的是残疾人,或断臂,或半条腿,这么热的天,他们头顶烈日,坐在滚烫的地上,炙热的太阳灼烤得皮肤呈黑棕色,地上的钵里蜷缩着些许碎银,他们的灵与肉早就被来来往往的目光刺得退了底色。
我正下最后一个台阶,一条瘦长干枯的胳膊挡住了我的路,手里举着一个掉瓷的洋瓷碗,碗在我眼皮底下晃动。
眼前是一个干瘦干瘦的老汉,根雕般地盘坐在地,光着膀子,古铜色的皮肤像刷了一层桐油泛着亮光,胸前的肋骨一条条凸显出来,裤脚挽在腿根,一条腿蜷着,另一条腿是半截,像一根烧火棍撂在地上。
老汉盘坐在台阶的缓台上,看上去年龄有七十岁,头顶光秃,下垂的眼睑把眼睛挡的剩下一条缝隙,满脸的皱纹像一团揉皱了的抹布混乱不堪,干瘪的唇角塌陷着,嘴唇都是青黑色。
他用祈求的眼神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满脸的沧桑和身体的残疾都在告诉你这是一个不幸的人,一个被生活所迫放下尊严的人,一个只要有点爱心就不能不为之动容的人。
那一刻,每个人在他面前都可充当救世主,每个铜子儿在破洋瓷碗里叮当作响都可以给一个穷途末路的人一线生机,对每个人来说,这一个小小的善举足可以告慰人心,都能让老汉感到人间温暖。
老汉投出乞怜的眼神,嘴里发出哀求的语调,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
我本来就是悲天悯人的人,看到老人充满期待的眼神更激发了我的悲悯之心,老人可怜的样子让我心底泛起阵阵辛酸。
我赶紧摸索兜里,翻出五角零钱,恭恭敬敬地放到了碗里。老汉面带微笑,一再点头,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其实不用听懂我也能猜到,无非就是“好人一生平安,大吉大利,施主发大财”等等吉利话么。
我不敢再直视老汉惨淡的晚景。我紧走两步追上孩儿他爸,想跟他感慨一番,然后等他表扬我两句。
孩儿他爸脚步一直没停,也没看我,他边走边用淡漠的口吻说:“以后再不要给了。”
没有一丝温度的话像一瓢冷水泼下来,我心里很不舒服,心想他怎么这么冷漠,不就是几角钱吗?平时挺大气仗义的,为什么在乎给一个可怜的老人几毛钱?
我带着不满的情绪故意反问:“为什么?”
我的言外之意就是你没有同情心就罢了,难道还扼杀我的同情心吗?
孩儿他爸眼睛直视前方,仍然不看我。他漫不经心地说:“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我说:“那还用问,无非就是感谢话呗。”
孩儿他爸扫了我一眼,嘴角抽了抽,用不急不缓的口气说:“他说——谁是大傻瓜,给爷点钱花。”
他故意把“说”字拖长了一拍。
我吃惊得大板牙差点掉地,好心肠被震得四分五裂,感觉快气滞血瘀了。我不相信世上还有这么垃圾的人,这么品德败坏的人,我宁肯相信是孩儿他爸阻止我发善心而撒的谎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好心被侮辱和耍弄。
孩儿他爸说这几个人很坏,长年在这里盘踞,乞讨是他们的职业,他们即乞求别人的施舍,却又仇视别人的施舍,是一群心理扭曲的人,他们专门捡外地人耍弄,欺负,知道外地人听不懂他们说什么。有时不给钱还骂人,甚至讹诈,有时游人给他们留一些吃的,他们全都扔掉,倒掉。
孩儿他爸说,所有在景区乞讨的,都不是真正需要帮助的,有一点尊严的人都不会选择乞讨作为职业,他们给景区带来很不好的影响。
太阳已到了正西,蓝天把橙色的云映衬得异常耀眼,虽然有丝丝缕缕的灰色夹杂其中,但仍不失它的绚丽。
孩儿他爸给我上了一堂社会课,从这以后,我练就了火眼金睛,我基本能判断出哪些人是职业乞丐,哪些人是真正需要帮助的,如果碰到需要伸出援手的,我还会尽我微薄之力。
比如有一次,在暮秋时节,一个风雨交加的傍晚,满地的落叶平添了秋的萧瑟,人们都裹上了厚衣。这时我看到一个男子赤裸着上身,缩在墙根冻得瑟瑟发抖,我把条绒大外罩脱下来,让老公去给他穿上,那一刻我不去想他是智障人还是精神病患者还是其他什么,他在我眼里就是一个人,一条生命。
虽然之前有被乞丐耍弄过的经历,但是这种人性失格毕竟是少数,我不会因为这一次的愤怒而让心变成铜墙铁壁,我仍然会保持初心,我相信小小的善举是治愈自己和他人心灵的良药,对人对己都是告慰。
2023.9.28日韩丽萍,女,58岁,籍贯:黑龙江省甘南县,现居西安。有作品散发于报刊及各种网络平台,《陕西作家摇篮》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