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就是这样的作品,即使你没有读也好像读过一样,而每一次重读,又仿佛是新读。这是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表达过的观点。我对此深以为然。尤其是在今天,文学经典被改编成各种各样的艺术形式甚至游戏,没有读过原著还没玩过游戏?王蒙先生曾经说过,他上网搜索《红楼梦》,打头的都是电视剧《红楼梦》的信息,输入《三国演义》,首页推出的都是游戏。这很无语,但也证明了文学经典的魅力。
通常来说,小说家是书生的一部分,社会实践能力不足。但小说家又有格外的“特权”,可以在作品中为自己的人物做各种“人事”安排,并有权“决定”他们的命运。
小说家为自己笔下的人物赋予各种奇特的非凡的能力,这也是他们在虚构前提下的权力。《西游记》为人物赋予超现实的能力自不必说,《水浒传》里的一百单八将也是个个怀着绝技。就是《红楼梦》吧,虽然都是养尊处优的富家男女,可是在曹雪芹的笔下,却赋予了他们很多不俗的能力,比如说大观园里的女子,个个都是诗词歌赋的能手,为此还结了海棠诗社。这种情形有时候让人感觉不近真实,但是由于故事描写得精彩,我们却情愿相信他们是真的。冷静下来细想,这不过是小说家为自己笔下的人物赋能而已,真正的能力其实在于小说家自己,至少是他自己的想象。比如说大观园里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子们的诗词创作水平,其实是曹雪芹自己创作才华的表达。

《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写贾家除夕时场面布置极尽奢华,笑语喧阗无有止境。在盛大恢宏的描写中, 更添无与伦比的细节,形容有钱也难买来的品位,足见宁荣二府绝非刚见世面的暴发户,实是荣华富贵的大家族。这添彩的细节,不是别的, 正是一种贾母独赏的璎珞。说这璎珞由一姑苏女子名慧娘者绣出,因其十八岁便香消玉殒,所以其作品传世者极少,“以贾府之荣,也只有两三件”。而且还进贡了两件,只留一件供贾母遇好日子时赏玩。话说这璎珞的好处并不主要在材质精贵,最主要是慧娘的绣术实在非凡。不说其中花草绣得多么生动,单说那上面的题字,勾踢、转折、轻重、连断与真正上佳草书无异。曹雪芹对其评价是,绣花草“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 绣题字“亦不比市绣字迹板强可恨”。更说这慧娘从不仗此技获利,所以天下知其者多,但得之者少。翰林文魔们为强调其品格之高,觉得“慧绣”之“绣”太俗,不足以命名,硬把“绣”字改为“纹”字,“慧纹”之称,超凡脱俗之喻。
《红楼梦》里,能人巧匠太多,尤其很多人的艺术造诣之高,品位之纯,艺术见地之深,实超出一般人理解水平。那为什么我们不觉得他不真实,反而增加了我们对人物的喜欢?作者之力!曹雪芹不是为一人而是为一群人赋能,让人目不暇接。
近日有幸在全国政协读书漫谈群里读到王亚民院长关于故宫宝物的介绍,惊叹之余,倒想提一个问题,未知《红楼梦》里所写的这种稀世珍宝“慧纹”“璎珞”,在故宫里是否真有?因为按照曹雪芹的说法,贾家是把其中两件进贡了的。
《红楼梦》里,不管男人们是否干成什么大小事,只见女子们在深闺中、大观园里、厅堂上个个见出身手,却并不婆婆妈妈。年轻的如宝黛、王熙凤、史湘云个个才艺出众伶俐干练,即如贾母,一族之尊,也绝不是靠权威慑人、尊严管制,实在也有过人的艺术鉴赏力。她不作诗, 也不猜谜,独对戏曲一门深深谙其道。点戏目可直唤其名,且能讲出点这一曲的时节、氛围之吻合度,讲戏文能道出大小情节,所含之理,即使是唱腔、乐器也能如数家珍,头头是道。

有两个情节最为典型。一是第五十四回,写元宵节贾府夜宴,大台戏间隙请两位“女先儿” 来演一段说书,结果这说书是一段关于才子佳人的故事,贾母就评价道:“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得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贾母这一通议论, 可说是一个高等的文学批评。两位说书的“女先儿”也被她说得口服心服,不敢演了。同时,贾母身上还有她不可排除的等级观念,那就是认为,“编这些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着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不屑的语气里透着内心的鄙视。
二是第七十六回,写贾府中秋赏月,谈到音乐,贾母说:“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吹起来就够了。”一种很到位的艺术欣赏观。正是在贾母引导下,那悠扬的笛声缓缓传来,在明月清风之下,引得众人“肃然危坐, 默相赏听”。众人都赞叹贾母的艺术品位,认为只有在贾母的带领下才可以听着悠扬的音乐, “开些心胸”。然而贾母却进一步说,“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于是那些柔慢的又带着悠扬和凄婉的笛声,在这月夜之下,不但让在座的人们可以享受艺术,同时也直入他们的心扉,一个个被感动和感染的难以自抑。
贾母的艺评又从来都非只谈艺术,空空炫技,实在是融着太多人情事理,且充满阶层观念,透着她骨子里的傲然贵气。就说她对才子佳人戏的批判,满满的是不屑。认为这些戏之所以虚假可恨,是因为那些编戏的“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等等。语气里透着高人一等。但她又谨慎定位自己,认为贾家不过中等人家,还比不上真正的“大家子”。她的艺评实是社会批评。她对刘姥姥的热情,事实上是对方的自贬、艳羡,大大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她送给刘姥姥的大批礼物,实是“宣传经费”,可使荣耀散播。对家中丫鬟奴才,一样在关爱中透着等级观念。比如还是五十四回,问起袭人为何不来热闹,知是其母刚刚去世,奔丧敬孝刚回,不便前来,贾母就正色道,奴才不可以在主子面前谈什么孝与不孝,要是她是我身边的,莫非也不出现了。幸亏王熙凤打了圆场方才混过去,并知贾母贴身丫鬟鸳鸯确也同是父母去世不久,贾母却未允其回家守孝。一句评语都没有,却在贾母的艺评事评中,透出温度,含着凉气。实在是高妙。
贾母的艺术品位之高,可谓是非常的专业而且老道,她在府中的地位,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年轻的、怀着很多才分的男男女女,从来不敢轻视这位长者、老者。而贾母在戏曲方面的熟稔, 在什么情景下演什么戏,是一出折子戏还是一台大戏,非常的专业,可见其对各种戏本的烂熟于心。那更是年轻人所望尘莫及的。
2020年8月初,在广东珠海某著名制药公司参观。接待我们的是公司的周总,曾经也是一位文学青年,青年时代发表过诗歌和小说,对话自然就轻松、亲切许多。在公司发展陈列厅参观过程中,他向我们介绍公司的一种新药,据说是治疗女性异常出血不止的针剂,一月一针,效果明显。我随口向他说道,《红楼梦》里王熙凤大约得的就是这种病,当年要有咱这针剂,贾府里可能就是另外一番情形了。大家一笑。
事后,我又查证了一下,我的记忆大概不差。《红楼梦》第七十二回里描写,王熙凤经期后仍出血不止,“沥沥淅淅”,已经无法也无心管理贾府政务。连丫鬟平儿等人也在私下议论“二奶奶”是得了可怕的“血山崩”。其后发生的很多悲剧,直接间接多与王熙凤这病久治不愈有关。直接引发的,是其夫贾琏在外偷娶尤二姐为妾,引起王熙凤仇恨并致尤二姐于死地。这之后,贾府上演一出接一出的悲剧,加速了贾家的衰败。

我回来后把第七十二回病情描写一页拍图发给周总,他回信说:“看文中描述,疑似子宫异位症,主要是反复出血、疼痛。应该以使用我公司亮丙瑞林微球为宜,可惜不能穿越时空,只能枉自嗟叹了。”的确如此。贾家最终走向衰落是历史必然,但就小说故事而言,如果药到病除, 故事的走向就会大大不同。
想来,古今小说里,以人物疾病引发命运改变和悲剧故事的例证实在太多。《红楼梦》里, 像尤三姐那样直接自刎的“突然死亡”实属特例。大多数人物之死,多是在肉体折磨、精神痛苦与身体疾病互为因果的纠缠中,逐渐走向死亡。如贾瑞、秦可卿、秦钟、柳湘莲、晴雯、司棋等等。林黛玉更是在疾病困扰与情感痛苦的纠缠、撕裂中走完了自己的人生。现代小说里,鲁迅《狂人日记》里的狂人所患是“迫害狂想症”,《药》里的重要元素是华小栓的“肺痨”。此外像《明天》《白光》《伤逝》《孤独者》《弟兄》等,都有程度不同的疾病描写。以此为题研究小说,那可不是一篇大文章可解其一二,实在是一部专著也难以说尽。
《红楼梦》无疑是中国最伟大的长篇小说。她的经典性还体现在,就像一些中外经典一样, 在作品之外留下许多待解之谜。比如,红楼梦的封面就遇到一个问题:到底应该如何为作者署名?谜团、争议,就这样构成作品的魅力之一。长期以来,我们习惯了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高鹗。但无论是否读过作品,稍有文化的人都知道一个红学常识,这部书不是曹、高二人合著,实是曹雪芹的泣血之作,是对其家族兴衰历程的叙说,因为未完成而只留下八十回,后来由一个叫高鹗的人续写了四十回,于是只能如此署名了。比起一般的合著和接续,这种署名并列的荣誉地位上是决不允许平等的。高鹗是“狗尾续貂”的代名词。
可是,如果我们注意的话,这种署名正在发生变化。以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本论,最新的署名已变成:“曹雪芹 著、无名氏 续”。但同时,20 世纪50 年代的“曹雪芹、高鹗 著”版《红楼梦》仍然继续再版,2018 年11 月就再版了1957 年10 月的版本,并特别标明“纪念版”。也就是说, 同一部作品,在同一社同时出版,作者署名却并不一致。这情形这待遇,也只有《红楼梦》可以有,别的任何作品定然不可以有。

从高鹗合“著”到无名氏“续”,这中间跨越了半个世纪之多,红学就跟国家社会一样,发生了巨变。当然,甭管怎么署名,并不影响大众阅读。不过,这事着实有趣。近日,当我读到第七十八回时,又读到美国学者夏志清的长篇文章《〈红楼梦〉导论》,文章上来就讲版本流变并涉及著作权问题,让人大开眼界,也引人思考。夏志清的主体观点是,红楼梦无疑是曹雪芹的著作,这不但因为前八十回的伟大,而且曹雪芹未必就只写了八十回。他认为,曹雪芹写到近八十回时,离他去世还有七年时间,他还有足够时间继续写下去。而且极有可能事实也是如此。因为红楼梦的结局是家产充公,又因为红楼梦是强烈自叙传背景,为免再遭厄运,落入文字狱,曹雪芹没有出示八十回以后的部分。于是,这部分遗作的去向成谜,而程伟元、高鹗就成了寻觅者、搜求者、整理者。
夏志清反对一种观点,这种观点他认为主要在中国盛行,即红楼梦前八十回伟大,后四十回渺小。首先是,后四十回也极有可能(相当部分) 出自曹雪芹,而且其中的主要人物命运结局,与曹雪芹前八十回的暗示、预设、指向,大体都是吻合的。也就是说,即使现在的后四十回不是出自曹雪芹之手,但也应符合他的意旨,并非那么不堪以至成指责、批判对象。
不管怎么说,高鹗不是该书作者,可能已是大部分研究者观点,连狗尾续貂者也不是了。但按照夏志清观点,后四十回都未必是或未必全部是另一人续写。在这个意义上,“无名氏续”也未必能成立。红学之显,可见一斑。
这样的学问超出我等能力。但我想说,后四十回还真的在各种段位上与前八十回有明显差距。我眼下看到第八十五回,这种印象已十分明显。即使努力克服先入为主,也无法克制如是说。
八十一回以后,故事的浅表化十分明显。人物对话直奔主题,少了意味。心理描写(曹雪芹的长项,中国古典小说本来的弱项)基本没有了。引经据典,而且是叠加、排列式地引经据典也较前明显少见。连前八十回大量的民间俚语,歇后语也少了,有几句也不过是大路货。人物语言的饱满度、立体感、深邃性落差明显。再者,一些表述前八十回似未曾有过。如八十一回后几处用简化、合并方式指出人物的方式,前面就没见过。贾赦、贾政成了“赦政”,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合并称作“宝黛湘云”,等等。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在读者想象中或改成影视剧、舞台剧,也无疑属于“古装戏”, 近现代文明气息还没有吹进来,更不可能影响人物观念意识。但《红楼梦》里也有“国际元素”, 它们尽管只是作为生活元素出现的,但也颇为有趣,也预示着大观园里的男女已知道天外还有天了。虽然作者并无此指意。有意思的是,这些国际元素集中地出现在第五十二回里。这又让人不禁联想,曹雪芹是否有意借此要为封闭的大观园打开一个缺口呢?

这一回里,先是说晴雯病了。“发烧头疼, 鼻塞声重”,就是今天的感冒。然即使太医看过也不见大好。宝玉专来关心,要她嗅些鼻烟,以便通气。丫头麝月果然取来一个扁盒,宝玉于是看到,“里面有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肉翅”。这样的描写“翻译”得直白,其实应该就是天使图了。有意思的是,宝玉对这裸体画并无感,倒是“晴雯只顾看画儿”。小说进一步写晴雯打过嚏喷之后,仍觉太阳穴发疼,宝玉的主意是:“越性尽用西洋药治一治,只怕就好了。”可见“西洋药”在贾府是常有的,而且至少贾宝玉相信其效用。宝玉于是命麝月去找“二奶奶”王熙凤去要“西洋贴头疼的膏子”,那药还有个名字,叫“依弗那”,且强调此物王熙凤处“常有”。晴雯贴上后,麝月却又笑说不习惯, 而又认为王熙凤那是“贴惯了,倒不大显”。尽管话题速转,但这不经意的描写却可看出作者或有用意,纵然是不确定、不夸大,但也应不是可有可无的闲笔。
这一回还特别“添加”式地写了一个外国女子写中国律诗的故事。说是薛宝琴自小随父“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曾遇一个十五岁上下的“真真国的女子”,金黄头发,打扮奢华而又时尚且酷(带着“矮刀”)。宝琴的评价是美得“实在画儿上的也没他好看”。更说这金发洋女子“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能作诗填词”,在父亲的疏通下,请一位“通事官”(翻译官)得到这位洋女子的中国诗。在大家的再三要求下,薛宝琴居然现场背诵出全诗。为了渲染这一情节,现场凑齐了大观园最有诗才的几位才女: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以及无师自通的贾宝玉。小说描写道,当宝琴念完全诗后,“众人听了, 都道:难为他!竟比我们中国人还强。”这句话是谁说的并未写明,却突出了是大家的“一致认为”。话题再一次就打断,却留下全书最重的一笔“国际元素”。
五十二回后面又写了一笔外国事儿。这是贾母送宝玉一件“雀金呢”“大氅衣”,并强调“这是哦啰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特别精贵。后面还又写了宝玉不小心在这件宝物上烧了个洞。与晴雯等议论,并由晴雯为其设法补上,而晴雯又为此耗尽心力,还终觉做得不好。以贾府上下挥金如土的气势,为一件衣服如此操心费力并不合常规。只能说作者是要突出它是来自“哦啰斯”的外国货。

阎晶明,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著有《十年流变——新时期文学侧面观》《批评的策略》《独白与对话》《我愿小说气势如虹》《鲁迅还在》《鲁迅与陈西滢》《须仰视才见:从五四到鲁迅》《艺林观点》《千面足球》《文字的微光》《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等。主编有《鲁迅演讲集》《鲁迅箴言新编》等。
可以说,第五十二回就是强化“国际背景” 的一回,曹雪芹在既不让读者读出这种刻意, 又特别想让人留下深刻印象之间,巧妙过渡, 适度点染,欲罢不能,欲纵故擒,微妙铺陈, 别有意味。
在一部描写封闭环境中封闭生活的小说中, 加入如此国际化元素,也应是曹雪芹创作抱负的一种体现吧,尽管它远不足以影响整个故事的走向。这让人想起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里的“外星人”插曲。未必能纳入主流,却也露出创作理想的端倪,是一个插曲式的佳话。
作者: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 阎晶明
主编:刘迪生
副主编:钟敏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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