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瑛夫人赠送的瓷质茶杯
二十三年前,我曾在《人民文学》编辑杨兆祥老师的引荐下,登门拜访过艾青先生。当时,先生因不慎滑倒导致右臂肱骨粉碎性骨折,植入了从香港购买的不锈钢关节,尽管当时尚未康复,但还是热情接待了我这个不速之客。
客主寒暄已毕,高瑛夫人吩咐保姆为我们沏上了热茶,接过瓷杯,只觉得一股清香扑面而来。谈论的首个话题,是美伊两国在海湾的军事对峙,年届八十的艾青先生,把布什和萨达姆比作“两个斗气的孩子,都想极力激怒对方”,思维敏捷谈吐清晰。随后,艾青提到不久前《文艺报》上梅志夫人的一篇文章,他表情庄重地对杨兆祥说:“梅志虽然不是胡风的原配夫人,但是对晚年的胡风十分关心体贴,而且在胡风去世以后,敢于为他澄清历史上的一些问题,这个女人真是不简单!”还连连夸奖她有胆量,敢讲真话,能为胡风的沉冤咬着牙齿干……
过了一会,趁着艾青先生询问我的姓名和创作情况时,我鼓起勇气拿出了自己写给先生的一首短诗向他当面求教,先生读完点点头说:“嗯,写得不错。”这个称赞不仅让我始料未及,也成为鼓励我继续学诗的强大动力。辞行前,善解人意的高瑛夫人又特意招呼我与艾青先生合影,并亲自用我的傻瓜相机拍下两张珍贵的彩照。
1996年5月5日,艾青先生在北京逝世,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书记处书记的胡锦涛得知消息后,曾亲自前往艾青寓所悼念,并当面向高瑛夫人及其子女表示慰问。全国各大报刊都在显著位置,大篇幅介绍、追述了艾青的生平和创作成果。2001年,我在广东大亚湾报社做副刊编辑,早早就策划了一期纪念艾青逝世5周年的专辑。5月5日那天,我第一次拨通了那个默记在心的电话号码,和高瑛夫人进行了一次长谈。我对高瑛夫人说:五年前先生仙逝时我不敢打扰您,担心您操劳过度、忙累伤身,可是今天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和千千万万诗歌爱好者,都会以艾青先生为榜样,真诚地讴歌劳动人民。
艾青逝世后的第三天即1996年5月7日,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书记处书记的胡锦涛(右),亲自前往艾青寓所向高瑛(左)表示慰问。
从这之后,我和高瑛夫人的联系渐渐多了起来。高瑛夫人给我寄来了她写的《我和艾青的故事》和新出版的五卷本《艾青诗库》,我每次去北京也都会去家里看望她。
2006年8月14日,旅美诗人姚园带儿子昂昂回成都探亲后,准备从北京乘飞机返美。得知她离京前想去看望高瑛夫人,我便以“老马识途”为理由,自告奋勇专程自洛阳赶到北京做向导。那天,我们约定下午3点半在东四十三条街口碰头,两个人虽然从未谋面却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接着,一次对诗歌前辈的虔诚拜访,就在小巷深处的一个四合院里拉开了序幕。
从礼节性问候转入共同感兴趣的话题,过程非常自然,姚园和高瑛三言两语就谈到了海外的华人作家,以及数以万计用汉语写作的华夏文化传播者。初秋的北京已燥热褪尽,许多熟悉的名字,便略带几分凉爽在客厅里一一聚拢起来。阎纯德、蔡丽双、陈楚年、张错、陈若曦、李欧梵、於梨华、聂华苓,几代华人作家用心血酿造的丰厚作品,频频出现在宾主的赞叹和感慨中。
怀着对丈夫的思念,高瑛深情地讲起了往事,四十一年的夫妻生活,给老人留下了刻骨铭心的怀恋。政治上的压抑,生活里的坎坷,为养儿育女饱尝了各种艰辛。为履行义务,她茹苦含辛把四个孩子逐一抚养成人;为恪尽孝道,她赡养父母钟爱丈夫,坚强地守护着残破的小家。从高瑛平静的语调中,我们体悟到这位传统女性的柔韧和执着,更体悟到潜藏在柔韧执著后面的不屈信念。
接着,高瑛谈到她和艾青苦尽甘来的晚年欣慰,谈到她陪伴艾青走完生命最后时刻的痛楚,谈到艾青逝世以后孩子们对她的孝敬,还谈到了她的疾病和近年来对佛教的信仰。
高瑛近照
姚园非常希望高瑛能给《常青藤》诗刊赐稿,高瑛也非常爽快地同意了,她当即把《思念——写在玉兰花开的时候》找了出来,并深情地给姚园轻轻朗诵了一遍:“艾青,我要告诉你/院中的玉兰又在开花/这是你最喜欢的花/因你我更加爱它……”见此情景,我忙着给她俩拍照,姚园说:“我太荣幸了,这一期我就在《常青藤》诗刊上发出来!”
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的谈话轻松而随意,在我们告别前,高瑛要向我和姚园各赠送一对工艺瓷杯——那是国务院老干部活动中心和几家文化部门,联合在北京举办艾青逝世10周年纪念会,向到会者赠送的纪念品。高瑛问我要不要?望着茶杯上烤有艾青先生笑容满面的头像和艾青的墨迹,我不禁喜形于色,竟大言不惭地高喊——“要,我有点财迷啦!”……几经推让之后,姚园考虑到携带瓷杯乘飞机容易破损,我就一人独得了这份意义非比寻常的礼物!
这些年来,我一直珍藏着这两对瓷杯轻易舍不得使用,除非挚友应邀来谈天说地,才会小心翼翼拿出来泡茶助兴。每逢此时,我都要兴致勃勃地向来人讲述它们的来历,在家常话里加入几分浓浓的诗意。
今年3月27日是艾青先生的103周年诞辰,这位现代诗歌艺术的伟大开拓者,毕生都在不遗余力地为人民歌唱。“诗人永远是他生活时代的最忠实的代言人”——振聋发聩的宣言,如醒目的路标激励着无数年轻人。二十多年过去了,那唯一的一次拜访仍记忆犹新,艾青先生的睿智、率真与执着,在我心中已酿成了一坛愈陈愈醇的美酒。两对印有艾青先生头像和墨迹的瓷杯,也一直陪伴在我左右,成为我重温先生谆谆教诲的亲切提醒。
2013年3月15日完稿
——载香港《大公报》2013年4月21日
刊登本文的香港《大公报》
(作者冷慰怀,江西宜春人,1945年12月出生,自上世纪80年代开始,坚持业余写作40年,1995年加入中国作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