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船口(上)
作者:张国政
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江把东北松嫩平原南部吉林省西北部的两个小县城一分为二,江南岸为前郭尔罗斯蒙古族自治县(简称:前郭县),江北为扶余县。我的老家就住在江南岸紧临江边的小屯子“卡拉店”屯,蒙语意为“军事哨所”或“比较空旷的地方”。沿着大坝(过去的老国堤)一直往前走不到一公里,就到了县城直通船口的唯一一条大马路的交汇处,这条马路后来也是前郭县有史以来第一条板油马路。然后下坝沿马路再住北走一百米左右就是“老船口”了。这是1973年没建前扶松花江大桥一桥之前沟通南北两岸的一个主要交通枢纽和货物的中转站。
下图:前扶松花江一桥建桥时场景,南岸桥头就是老船口旧址。

我小的时侯,这个“老船口”就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这里有孩童时的快乐,也有青少年时的艰辛与苦痛。
那时候江上还沒有一座大桥,一共四道江,每道江中间都有一个江心岛,岛上长滿了茂密的红柳。但每道江又都婉延相通。冬季封江后只用半个小时步行就可以到达江北,夏季想过江只能靠摆渡。在江面上南来北往的船只中,有用机动船头后面拖带的大货船,货船上装滿了各色各样的物资,有大兴安岭林区的木材,有建筑用的方石、水泥,有油田用的输油钢管,有用麻袋装的粮食,农用化肥等等。也有单人划浆的小渔船,还有分上下两层的“火轮船”(也称小客轮),每船能载二十人左右,一天住返能跑四趟,船票每人三角钱。那时候轮船上用的是柴油发动机,燥声很大,一发动起来排气管里冒出黑黑的浓烟,机仓在船体的最下层,客仓在中层,最上面是舵手仓。机仓和舵手仓之间用一根绳子相连,绳子在机仓一端系一个铃当,船启动、前进、倒退、加油、减油等一系列动作都由舵手打铃,机仓里的师付在下面挂档操作,打几下铃操作的内容各不相同,二人配合的相当默契。

在“老船口”的岸边就更热闹了,来来往往的运送原油的油罐车(那时松花江上沒有输油管道,扶余那面生产的原油都是用油船运到江南岸后,在用大解放油罐车倒运到前郭炼油厂或火车站),运送货物和各种物资的大马车,“扛脚行人”抬木头的劳动号子,同江边轮船的鸣笛声交汇在一起,形成了一组快乐的交响曲。每天都有从县城或附近村庄来船口摆小摊的,主要是卖一些日用生活用品,香烟、肥皀、糖块、儿童玩具等。

上图:早年松花江边孩子们游泳的情景
靠近江边的孩子自小就会游泳,虽然都是自学成材,游的姿式不正规,但顺着江流游个千八百米还是没问题的。“老船口”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我们这些孩子们游泳戏耍的快乐天地。一到夏季炎热的季节,我们就自行组织游泳比赛,从船口的岸边跳下水去,然后顺水一直住下游,中途要路过一个旋水崴子,突破后再往下游个一二百米的距离就到浅滩了,也到了终点,谁先到达就算谁赢。上岸后如果觉得没过瘾,再返回船口重新下水再比一次。

我们虽然从小就享受住在松花江边这得天独后的自然条件和快乐,但危险也经常发生。在我的记忆里,70年参军前,我们屯就有两个孩子背着大人到江里游泳溺亡了。一个是住在村东头关木匠家的大儿子,名字叫关忠,是比我大一年级的学生。有一天中午和几个小伙伴去游泳,从老船口下游水深处一个猛子扎下后就再也没上来,和他同去的几个同学在水里摸了半天也没找到人,吓得哭喊着跑回屯里找大人们去救。等大人们和附近的渔船赶到现场后,有的用拦江大网拉,有的用滚钩打,总之能在江里救人的办法都用上了,也沒有发现关忠的踪影。关忠家是正宗的滿族,纯血统八旗后裔。出事后,他老爹关木匠精神受到了重大的打击,沿着江边不分早晚,连续一个多月的时间喊着:“关忠啊!你在哪?跟爹回家吃饭啦!”那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凄凉。从那以后,关木匠就象变了一个人,木工活也不干了,性格变得爆燥,我们这些小孩都不敢靠近他跟前。后来,他又在二道江江心岛上盖了一间小土房,自己开了几亩地,从此在不回村,过起了半野人的生活。我记得有一年发大水,江心岛都快被淹没了,村里干部带队划船到江通去接他回村,他死活不肯,手拿一把木匠斧头要和干部拼命。

屯里的另一起淹亡事件,是我家的老邻居,也是我的小学同班同学傅国全的弟弟。那是关忠溺水后的第三个年头,也是在距老船口不远处,是跟着他表哥(他大伯家的孩子)到江边去割草,自己在江边浅水处玩耍,突然一步就掉入深水,他表哥眼见着一个大活人就在眼前消失,赶紧下水去救,由于水深流急,自己还险些被冲走。等附近人们赶到时,也是打捞了挺长时间一直不见尸体。后来有消息说,在下游赵连长围子江边夜晚发现一群人围着一具尸体哭,老傅家马上派人去寻找打探,但一无所获。有人说是关忠淹死三年啦,这是让关忠抓了替死鬼(当地有一个说法,人淹死三年后一定要抓个替死鬼才能还魂)。要让我说呀,由于松花江南岸江底大部分都是流沙,高底不平,水流不稳,个别江段水底杂物较多,人沉底后容易被流沙掩埋。另外,那时的江水大流急,一天功夫就能被冲出几十里,所以不赶上下雨打雷人很难浮出水面,只有打雷了,淹死的人才能浮出水面,至于什么原因,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这也是人溺水后很难找到的原因。有一次我在离船口不远处游泳,刚下水往里游了十多米时,一抬头看见从我的上游漂下来一具尸体,脸朝下臀部朝上,不用细看就知道是一具男尸,因为在江里溺亡的人,一般情况下男的多部脸部朝下,女的多部面部朝上。还没等我反映过来,已经撞了我一下,擦身而过。当时我吓得腿肚子抽筋,往岸边游怎么游也用不上劲,原地打转,就好象有人往水下拉,后来,我的同学鞠兴礼下水把我拉到岸边。上岸后,我们到船口喊人用大铁钩子把那具男尸捞了上来。后经了解,原来是县城里一个和家里闹气出走在船口上游跳江自尽的老人,家里已经找了好几天,昨天下雨打雷后才浮了上来。(未完待续,请看下集!)

李旭光战友读张国政友《老船口》一文评语:
徐徐打开的民俗画卷
国政哥力作《老船口》,写得极为厚重。童年老家的老船口,摆渡的松花江码头而已。一衣带水,港连两岸。码头是人流、物流,三教九流聚会之地,不啻为生活舞台中央。
印象最深的是开篇地名考,卡拉店,或卡伦店(与新庙四克基相邻)应该是满语。这个小村落,在清代,应该是连接黑龙江、嫩江、内蒙的北丝路要冲:其水路,上溯,为鸡陵乌拉(吉林乌拉)船厂,连接清故宫沈阳,以及康熙东巡钩牛鱼(鲟鳇鱼)江段。下行,为松、嫩两江汇流之地的三江口,既为清帝钩鱼、贡鱼江段,有许多鳇鱼圈,又是沿东流松花江,北控沙俄军事补给线。康熙第三次东巡,不仅在此江段钩鱼,还检阅水师,拜谒孝庄祖陵,留下《泛松花江》等雄壮‘诗篇。《吉林通志》、《清史稿》、《康熙起居注》等,都有相关记载;旱路,一条沟通五家站、陶赖昭,另一条连接内蒙入关路线。所记载的老船口母子卖旱烟,江中游泳,江面浮尸,扛脚行等画面,组成一个北方的《清明上河图》。
特别是扛脚行的劳动号子,我听过,音尤在耳。而且,当时,我们前后院,就有几家有扛脚行的。在铁路车站货场扒树皮时,常听到这些劳动号子某些段落,一下子回到六十多年前,是极为珍贵的口述历史!
我们这代人很特殊,处在国家历史大甩弯(转折)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残迹,如铁路机关库(机车库,哈达山日本人修的扬水场、前郭灌区等),经历了由农耕社会向工业化过渡,由闭关锁国,向改革开放阔步迈进,也经历了短缺时代、一大二公、以阶级斗争为纲、十年浩劫……。
所以说,我们个人的这些经历,如果是转变为社会记忆,就会丰富共和国记忆,助力民族振兴,而这种转变,重要的渠道之一,就是国政哥所写的这样的系列回忆。之所以重要,在于真实而无藻饰,在于地域、人物、事件独特性。而这样的转变,正在国政、铁军等方家筆下,抽丝剥茧,织成绵绣,且如色彩斑斓的民俗画卷,慢慢的打开、呈现………

文:集结号老战友张国政、李旭光
插图:木森十网络,在此一并感谢!
授权编辑:张国政
2023.10.7日修稿于丹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