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河上的漂流人 作者:吴贵平
汛期过去了,我们这些绵河水边的孩子们,又开始捉迷藏般地躲避着家长的眼睛, 一步又一步地退缩着,在河边聚集起来。
爸爸妈妈在生产队里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田间古老的耕作,哥哥姐姐们在学校里随着铃声的起落在教室里进进出出,古老的长街行人很少。我们这些学龄前的儿童们,自由自在地打发着这段无人管束的人生时光,心中更多的向往还是村边的那片水域和沙滩。
像往年一样,河面上那座小木桥前些日子也搭好了,置放在水中的桥桩被流沙渐渐淹没了桩脚,木桥比前些日子牢固多了。桥面上的木板有宽有窄,有高有低,过往的人群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失足落水。桥面与水面的距离随着桥柱的高低区别开来,有的地方可以供小孩儿通过,有的地方俯下身去,伸手便可触到水面,顺便可以欣赏游来游去的鱼群。
秋天的太阳依然很热,脚下的沙子依然有点儿烫人。二小那双无人补纳的鞋子,把他的脚后跟暴露无遗,我们不着边际地对眼前的这双鞋子说三道四,还有人埋怨他妈妈的不勤快。二小似乎听惯了这些人的咸言淡语,既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同意,总是避开我们的目光,看着远处,听任我们小雀般地吵叫。
长大以后,我们才知道二小早就没有妈妈了,家里只有爸爸、哥哥三口人。他爸爸一边在生产队劳作,一边操持家务。微薄的收入让日子过得很清苦。二小兄弟两个的穿戴和我们有妈妈的孩子相比,质量相差很多,幼稚天真的我们,当时哪里知道二小家中的酸楚。
突然,二小指着村西的一片水面大声喊:快看,你们快看!那个人是咋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顺着二小的手指望去,只见远远的水面上站着一个人。头上戴着斗笠,手中拿着一件什么东西左右摇晃,顺着水流慢慢漂移过来。
那片水面有几百亩大小,水平如镜,流速缓慢。村里面的人叫这片水面叫马家西河。
那个人就在这水面上左一摆右一摇的向东而来。我问二小那个人脚下有什么东西?水皮上能禁得住他吗?其他人也应声附和着我,“对呀!水皮上怎能禁得住一个人过来过去?”二小的耳朵听我们讲话,眼晴可一动不动地盯着水皮上的那个人,嘴里还不忘和我们说话:“对着呢,我也正看着呢。”
西边的太阳照射着那个人的脊背,使他身体的阴影面对着东方,加上那顶斗笠的遮掩,我们看不清他的五官,只看到他那清瘦的躯干,黑黝黝的,在水面上晃来晃去。
那个人似乎并不急于离开马家西河,依然不紧不慢地摆动着手中那根木杆, 左一下,右一下。整个身体也随着双手的摆动而左晃一下,右晃一下,两只脚一动不动,似乎和水面紧紧地焊接在一起。秋天的阳光晃着我们的眼睛,一会儿清楚,一会儿又模糊起来,但是我们一直紧紧地盯着闯入我们领地的这位不速之客,心中不免生出许多疑问来:他从哪里来?他来干什么?在马家西河玩水的哥哥姐姐们会不会受到他的侵害?他有爸爸妈妈吗?为什么不管管他,让他到处乱跑?疑问在我们脑海中盘旋,并不影响水面上那个人一摇一摆地驶出马家西河,眼看着要经过一段激流, 进入我们身边的这块水域。
“看你怎么过流头?非把你摔出血来不可!”二小依然盯着那个人,言语之间充满了同情和忧虑。二小口中的流头,是说不同海拔的两块水面中间水流通过的地方。那里水流湍急,常有大块石头停滞。水流到哪里会激起很高的浪花,在漫长的河床中,是很危险的地方,即使我们河边人,也很少有人进入。因为水的冲刷,那里比水面低下很多。那个人显然经过这样的水段多了,并不显得有多少慌乱,很快就通了过去,进入龙王潭水面。尽管我们翘足而立,引颈相望,全神贯注,却谁也没有看清楚那个人到底是如何度过那段激流的。
龙王潭和鱼翅沟本来是一块水域,被木桥从中间分割开来,形状和一个胡芦相似。龙王潭水深流缓,是大人们洗澡和游泳的地方。鱼翅沟则水浅沙深,视野开阔,有百亩大小,是我们儿童嬉戏的乐园。我们几个之所以常到这沙滩聚集,一是分享同伴们戏水的快乐,二是满足对那块水域的憧憬与向往。
站在木桥上面,西可望龙王潭,东可望鱼翅沟。二小急不可耐,早就跑到桥面上向西眺望。看着二小来去自如的样子,我的胆量似乎也大了起来,几次跃跃欲试要冲上木桥。那个水面上的人哪里知道我们的心情,还是那个不紧不慢的样子。手中的那根木杆,依然左一下右一下地摆动,让身体总是保持在水流的中心。他悠闲的体态,好像也感染了我们。大家的雀叫声也慢慢地静下来了。但是几双眼睛依然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他。随着他一步一步的靠近,我们终于看清楚了。他的脚下踩着一面用几根圆木连在一起的木排子(后来知道那东西叫木筏),随着水流向前移动。他手中的木杆(其实是一根竹竿),靠左右的摆动掌握着木排的前进方向。木排半淹半露,远远望去真像是人在水面上走动一般。
木筏离木桥越来越近了。二小伸长的脖子也缩了回来,身体也挺直了许多,似乎人也长高了。我终于忍不住了,于是不顾一切地冲上桥面,和他并肩站在一起。那木筏上的人,似乎也明白了我们要一看究竟的目的。于是摘下斗笠任由我们打量。他赤裸着上身,一条肥大的土色短裤随风飘动,清晰的五官,修长的身材,清瘦的体态散发着坚韧不拔、一往无前的蓬勃朝气。忽然他灵巧的四肢停止了摆动,整个身体笔直的竖立在木筏上,慢慢地转过身去面朝向西天的太阳。一刹那间,金色的光辉倾泻过来,把他的整个身体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环,映衬着他整个身体犹如一座笔直的铁塔矗立在水面上,令人敬而生畏。
一会儿他蹲下身来,整个身体头东足西卧了下来,任由木筏顺流而下。一时间搞得我们几个一头雾水:他怎么了?他要干什么?正疑惑间,木筏已近桥头,忽然,一尾黑色的鲤鱼跃出水面,不偏不倚地落在那个人的怀里,被他伸手捂住,鲤鱼蹦跳不止,那人一松手,鲤鱼才重返水中疾游而去。说时迟那时快,木筏正冲我和二小站立的桥板下面穿过。当我们目光相对的时候,他迅速地向我们摆了一下手,张口向我们笑了开来,露出满口白色的牙齿。筏尾刚过木桥,那人就立起身来,开始调整木筏的方向。原来他的表演都是故意让我们看的。也真让我们这些山里的孩子们开了眼界。
当我和二小醒过神来,身体转向桥东的时候,木筏已离开我们远了,前进的速度明显也比刚才快了许多。那随心如意的竹竿,左右摇摆的身姿,半淹半露的木筏,在魚翅沟下面那片广阔的水域上划出了长长的一道水波,水波徐徐地绽裂开来,仿佛一把利剑,把水面划为两半,涟漪徐动,惊起了水草深处游弋的天鹅和仙鹤。它们奋力飞出水面,盘桓良久,不肯离去。
祥云与白鹭齐飞,碧水和蓝天一色。魚山倒映,景色如画,秋阳尚暖,晚风微凉,魚翅沟旁边的那棵老柿树叶片渐红,柿果微黄。树冠如盖,笼罩了半边南天,第一生产队的那匹青马忽然嘶鸣不止,下街的几条家犬也吠叫起来。
原来我的家乡如此可爱,如此亮丽,如此生机盎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