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故园
作者:余绮芳
最后一次回故乡离现在已经五十六年了。这五十六年里,我无时 不刻地思念着她,没有因为时光列车的远去而淡薄。
故乡叫广丰县区五都镇,家乡的水叫丰溪河,水面宽的时候有百多米,水不深不浅,清沏如镜,波光潋滟如湖绉。水中的鹅卵石、沙子干干净净。夏天,游泳的人如过江之鲫。这河从不干涸,水也不会涨到街上来。河的一岸是房子,像名胜周庄的房子,沿河岸而建。有的房子就在河岸立几根柱子,搭上横梁,铺上木板就行了,就是人们所说的吊脚楼。沿河的房子,光线好极了,风景就更不用说了,每户都有阶梯通向河里。河对岸是一片绿洲,盛产萝卜。沙土栽的萝卜又大又脆又甜,水分又多。从此岸到彼岸,有浮桥、便桥、石拱桥、渡船。河的两岸都用水泥铺得整整齐齐,栽上了杨柳、桂花树,真是绿栁垂影,水中捞月呀。以前的埠头是用麻石铺的。每隔百多两百米就有一条巷子,砌了台阶从街上通向河里。河面沙洲上常有寸多长的小鱼在上面活蹦乱跳。小时候我跟哥哥一起用稻草拧成一股很粗很粗的绳子,一人拉一头,从水里往沙滩上拖,然后从稻草上捡鱼,一下子就是一大碗,挤掉肚子,用糠头一薰,再用大蒜辣椒一炒,晚饭的荤菜就解决了,真是美味极了,现在想起来都吞口水。有时跟哥哥两人在河边捡薄薄的小小的鹅卵石块打水漂,看谁打得远,水花多,真是一石击破水中天。家乡和姑娘因之皮肤白晳细 嫩。
一九六七年回老家,每天早上带着两岁的儿子到河里洗衣,拿一件衣服铺在水里,让他坐在上面,他就在那里津津有味地跟鱼玩耍,我就可以放心地把一篮子衣服洗完。河里洗的衣服,因为是活水,格外清亮。月明星稀的时候,常邀一伙同学在河里摆渡玩,谈理想,憧憬未来。河里的木排、竹排很多,占了一半水面,我们常在木排上洗衣服,河中间的水更清亮更深,衣服洗得更干净。这些木排、竹排把山里的柴一捆捆源源不断地运到城里卖给城里人,满足城里人的需要。河里还有很多鸬鹚排,鸬鹚见鱼就叼,叼上后渔人捏住它的脖子把鱼拽出来往鱼篓里放。水面上的群群白鹅、鸭子,互相追逐嬉戏。水中倒映着山、树、田园、月光,银波潋滟,当你坐在河边的石板上,把脚放在水里,凉风习习,你会觉得不似神仙胜似神仙,惬意极了。沙滩上的点点沙金在日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绿洲上牛群、牧童、欢歌笑语,笛声悠扬。春天的时候,桃花红,梨花白,竹叶青,美不胜收。远处满垅的油菜一遍金黄,我们一年到头都食用菜油。河边的筒车吱呀吱呀地车着水,银光闪耀,带动着一排排的水碓。舂米、榨油是苦活、累活、险活,吊水碓必须身强力壮的男子汉才能吃得消,水碓轴的直径起码有二十厘米,而且都是硬木,没有点力气是绝对吊不上的,没吊上砸下来可就没命了。
紧靠河边的是鹅卵石街道,中间一溜麻石板,麻石板的中间让独轮车犁出了深深的车辙。我深深地记得,从我们那条巷子出来,一边是豆腐酒店,一边是银匠店。豆腐酒店的老板娘邻居都叫她豆腐清嫂,一字不识就凭一个信封到南京找到了自己的女儿,回来时,人家问她是怎么找到的,她就说了四个字:“路在嘴上。”人家又问她:“那你就不怕吗?”“有什么好怕的,我一不偷,二不抢,正大光明。”银匠老板的儿子当了我们镇里解放后第一任镇长。银匠的隔壁是箍桶店,老板叫乌烟斗叔,箍桶店过去是铁匠铺,切烟丝店,儿时我常去那里替父亲买烟丝。靠河这边有饼店、布店、豆腐店、棺材店、弹花店,南货店,百货店,药材店。饼店老板的女儿叫周秀英,是我小学时的校友,比我大几岁,演采茶扑蝶简直是演活了。南货店的老板死得早,老板娘长得特别好,人们都 叫她观音。她有一个儿子,儿子有精神病,第一个老婆跟他离了,大家给她出主意,让她找一个有精神病的姑娘,把两人关在一间房,看他们成不成婚,结果他们就是不在一起,婚就自然没有结成。这店全由她打理。药材店老板万得发的儿子叫万金水,是我哥的同学,小时常来我家玩。我很喜欢和来我家的我哥的同学玩,他们也喜欢逗我玩,我妈不肯,说哪有女孩子跟男孩子玩在一起的,此后他们再来我家,我就不跟他们玩了。我三舅舅在他店里当过学徒。镇里每逢一、四、七是赶集的日子,街道两边摆满了布摊、南货摊、服装摊、农产品。浮桥头是卖苎麻的。横街是摆菜摊的,显得那么井井有条,十分有序。街尾有叶家祠堂,我们都叫它老祠堂,是我小时候读书的地方,门前有一对石狮子。这是一栋三进的大屋,第一进是教室和教师宿舍,二进是教室,中间有一大天井,里面栽了两颗好大的桂花树。三进是卫生间。左侧有一大操场,操场上有戏台,我读师范时在那跳过西藏舞。街尾过去是黄泥洲,黄泥洲过去有一古庙,进门有一棵大桑树,再进去就是十八罗汉,小时候,妈妈带我和哥哥去摘桑叶养蚕,要我们数十八罗汉,左脚先进,从左边数起,右脚先进从右边数起,几岁就数到第几,我数到个白胡子老爷爷,妈妈说将来会寿高,哥哥数到一个拿枪的,妈妈说都会来参军。
离我们家不远有旌德会馆、中学、葛仙庙、荷花塘。旌德会馆解放前是作戏院用的,一年会接几班戏班来演出,台下第一排摆了一排高椅子,那是供镇里十大阔太太看戏坐的,她们结成十姐妹,遇上戏班子里有漂亮的主角就收做干女儿,以后到外地演出,有时间就去看她们。荷花塘里粉红色的荷花鲜嫩无比,碧绿色的荷叶有的伸出水面,有的浮在水面上,微风一吹,绿浪起伏,红波荡漾,花上沾着玉露,颗颗银珠落玉盘,清香四溢。正是“出污泥而不染······宜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新鲜的莲子芳香、脆嫩。荷叶下的小鱼快活的游动着。青蛙不时的蹦跳着、扑腾着。青蜓低飞着。我家住在上街头水阁塘边,父亲叫余兰阶,因为他一辈子教书,所以很多人叫他兰阶先生或阶伯或酒壶伯,母亲自然人家就叫她酒壶娘或先生奶。我们住的这座房子叫万源店,外面砌的是灰色空斗砖,里面是木质的。前面一座叫外屋,后面一座叫方伯第,住的是倪家,他们旁边家是姚家,基本上每座房子都会带上一个菜园。倪家的前面是水阁塘。水阁塘是长方形用鹅卵石砌的,小时候父亲告诉我,水阁塘里有一副很大很大的磨,要一家人家有十个儿子才能把它抬上来,有一家人有九个儿子,就请女婿来凑数,眼看磨就要抬上来了,有一个儿子说:“姐夫,加油啊!”磨就又沉下去了。水阁塘旁边还有土地庙。水阁塘紧邻着我们的菜园。这个菜园很大,可谓是万家园,每家在里面都种有几畦地,园里有菜,有柚子树、桃树、桑树,栀子花树,还有万年青。许多人家都有苎麻地。苎麻成熟了,从根部折断把皮剥下,扎成一捆捆用水漂着,然后用苎麻刀割去苎麻的外皮把苎麻晒干,或直接去卖,或绩成麻丝卖出去做夏布,或搓成绳子做布鞋。菜园是孩子们的乐园,我们在里面捉蜂扑蝶看蚂蚁斗蟋蟀,夏天把蜘蛛丝捶成粘粘的小团放在竹竿头上粘蝉,将蝉烤着吃,那蝉肉好香啊!或是捡蝉壳到街上去卖到药店里。读师范时,我还在里面练过手榴弹呢!从菜园到我家有一阵小门,小门进来是风巷,夏天大家都坐在风巷里乘凉。小时候,半下午,奶奶会把青涩的桃子放在水里开一开,捞上来用盐淹一淹晒干,每人分个一,二粒。妈妈有时会把外婆送的蜂蜜泡一点给我喝,说是去去火,新鲜水果上市,有时也会买点尝尝,如莲子、梨、李子、山楂之类。记得五岁时,夏天在风巷里吃早饭,吃完了,我说:“吃饱事终。”爸高兴得不得了,表扬我说:“说得真好,谁告诉你的,民以食为天,吃饱就完成了大事。“有一个邻居女孩,叫姚翠宝,十七八岁,人长得很漂亮,在师范读书,假期常来坐,很会唱歌,大家都非常欢迎她,喜欢她,说她唱得好听,嗓音好。她和她姐姐都嫁给了做布生意的,她先生叫溪首,她姐夫叫衰辽。有一回 ,爸的一位女同事来了,也在这乘凉,我和哥在里间房子画画,我画了一把茶壶,哥说画得很好,就是嘴巴有一点扁。爸的女同事很快就走了,妈批评我们,说:“你们俩搞什么鬼?”“搞什么鬼,没有呀!”哥说。妈说;” 你们这不是暗指人家嘴扁吗?”哥说:”哪有?无意,无意。”
每逢过年的时候,是孩子们最高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浸好糯米磨米粉放红糖蒸年糕,好吃极了。自家做豆腐,用糯米蒸甜酒。正月里,龙灯、狮灯,鲤鱼灯、踩高跷,采莲船、蚌壳舞:扮演蚌殻精的妙龄少女,站在两扇彩绸扎的蚌殻之中,抓住两边的把手,将蚌壳一张一合,踏着莲花步姗姗走来。前面的老渔夫拿着鱼网,东抛西撒戏弄蚌壳精,想不到戏弄不到反被蚌壳精夹住手,一会儿夹住脑袋,最后夹住双脚,蚌壳精一松口,老渔夫四脚朝天。很有情趣很逗笑。到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端午节,有龙舟赛,我们戴着白色的香喷喷的栀子花,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看比赛,味道十足。秋天的时候,每个小孩子胸前挂一串山楂,就像挂着玛脑项链似的。
故乡盛产李、梨、山楂,常运往外地,至今记忆犹新。故乡的白糖饼、寿桃饼、百脆饼、海参饼、椒盐饼、糖糕、麻糍、粉干,回味无穷。
镇政府在后街,解放后第一任镇长是我们的邻居,银匠师傅的儿子。读师范的时候,寒暑假时,我们会在镇政府大厅里排节目,我还记得,我们排的是西藏舞曲,排好后,在小学操场演出。假期结束,镇政府给鉴定。
许多外来的人来到这里就不想再走了,他们觉得这里太美了,太吸引人了,柴方水便,气候适宜,是安家的好去处。最近,我弟弟一家回去了,亲朋好友热情有加。故乡比过去扩大了五倍,新楼房鳞次栉比,但老街依旧,老巷也依旧,老屋也依旧,说是上了百年就要留作古迹,那里有日本鬼子砸烂 的门窗,挖烂的地面,还有我叔婆走日本反时躲过的夹墙。有一次,警报响了,我妈赶紧收拾东西,往麻地里跑,把我放在厅屋里,我爸说:“你逃跑,女儿就不要了?”
故乡的一切,越远离我,越清淅地映在我的眼前,我时刻牵挂着她,关注着她,打听她的消息。梦回故园,遥寄心香一片。我心归处是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