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丹,硕士研究生,毕业于宁夏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在《朔方》《宁夏大学学报》《六盘山》《宁夏文艺》《贺兰山》等刊物发表论文多篇。2017年出版个人专著《王丹文学论集》。



作家陈继明呼吁,散文写作要做“真诚的孩子”。他在薛青峰的散文新作《无穷的远方》付梓前的序言中写道:“向青峰学习。”我想这一定是出于两位惺惺相惜的朋友间的肺腑之言。初见青峰老师,他是一位严肃的“老头儿”,因着他对文学的热爱而使人格中透出的坚毅让我愿意多倾诉几句肺腑的话。在与青峰老师的交谈中让我感受最强烈的是他思想人格的独立,这在精通事故的人眼中或许是“不近人情”,但他却很愿意鼓励青年人,给青年人多“啰嗦”几句触及灵魂的话,换做是别人说,只当这是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罢了,只是从他口中说出来就有了力量,这全都是为着他是表里如一的人。陈继明说,“青峰是一个天性平和,语调诚恳的人,想不起他开过什么玩笑,撒过什么谎。这个为人处世的特点,实际上就是他的散文的特点。”
新作散文集《无穷的远方》由百花文艺出版社于2023年10月出版,分“草木礼赞”、“课堂内外”、“人生经年”、“书行时光”、“八月日记”和“腊尽春来”六个小辑。从1986年的散文集《被雨淋湿的眼泪》、2010年的《回家的门》、2018年的《移动的故乡》,到2023年新作《无穷的远方》,作者对人与自然、课堂与社会、生活过往、读书思考都有独特的发现,“还原”了薛青峰生命的轨迹。作者怀揣着对生命的敬畏之心和对文学的真挚热忱抒写散文,没有油滑,他的真诚甚至淹没了散文应有的空灵与华丽。他真实地把一个“60后”的生活经历和生命体验铺陈在字里行间。个体的生活经历,往往折射出时代的影子。散文写作能否做到真诚,是对作家胆识的考验。
朱光潜在《文艺心理学》中谈到:“艺术是自然和人生的返照。创作家往往因性格的偏向而作品也因而畸刚或畸柔”。薛青峰的散文恰是他精神的返照、性情的返照,他的文字是性灵情感的自然流露,处处体现着作家的“本我”,他的行文也看不到有特别“经营”的结构与技巧。作家陈继明回忆:薛青峰“说他既不能写小说,也无法用‘另一种笔调’写散文。小说的不动声色他做不到,散文的‘另一种笔调’也是他一下子学不会的。”这话中透着薛青峰的无奈和坦然。我认为写小说是将碎片化的故事进行精巧的编织,这创作过程中逻辑构思是需要作家动一番心思的,想让故事引人入胜也是需要小说家的苦心经营。怎奈薛青峰是强烈的受着情感意志支配的,正如生活中的他与朋友相处一样坦诚相待,不善于拐弯抹角。散文的文体正合了他的“实”的性格,在散文中,他内心的积郁找到了出口,他的灵魂得以抚慰。这写作的风格正如他交朋友的性格,在《朋友无价》中,他说得由衷:“世间最美好的东西,莫过于有几个头脑和心地都很正直的朋友。”“无论是文友、还是社会上的熟人、同学、同事,打交道一段时间后,如果发现这个人身上有邪气、戾气、贼气、鬼气、霸气、盛气和傲气,即使这个人再有能耐,我都会一天一天慢慢远离。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渴望人与人交往多一分真情、多一分诚恳。”薛青峰散文的文字之“实”,正如火车行驶在铁轨上,他的思想与情感是两条平铺向前的铁轨,文字就是行驶在上面的火车。这“实”正体现在的文章中表现的生活与他思想、情感的轨迹的一致。
《无穷的远方》里漾动着浓郁的问题意识的“问题散文”,更体现出作者直率、耿直的性情,对于不合理的社会问题和现象,作者总是不留情面的暴露,“毫无保留”的给予回击与批判。如《思念土地》,散文以诗意的语言对比了农村建电厂的前后变化,重点描述了爷爷与土地离别时的沉痛的悲伤,“爷爷走的时候,苍老的脸上挂满泪水,非要带走门前那个巨大的石马。听老人讲,石马是神物,昂首站立门前驱邪。爷爷的忧伤充满了对家园的无限眷恋,他带不走一寸土,也不能在抚弄过的田里扶犁耕作了,不能在黄昏去清羊河饮马了,就带走祖先留下的石马,到神的世界寻求庇护。”爷爷带走了这神秘的石马,仿佛也预示着土地未来的命运。“第二年暮春,人们发现厂外的麦田灰蒙蒙一片,土地痛苦地蒙上了污垢。”孩子的一件挂在屋外晾晒的白裙子落满了黑色斑点,孩子的眼泪是给予人类的最痛心的警示。文章通过对三代人生活轨迹的素描,暴露出工业化进程带来土地流失和环境污染的问题。
《菜市场》熔叙事、议论、抒情于一炉,是一篇回忆性叙事散文,作者通过在菜市场买菜的片段回忆起家访卖菜少年的往事,讲述一个少年渴望读书却遭遇失学的故事。文章以体验主体现在的“我”和回忆主体过去的“我”两个叙事视角展现了少年内心对学习的渴望和现实处境的反差。文章开头在菜市场,少年热情的递上一把韭菜,还不愿收钱,“我”不肯,他急了,说:“老师,你瞧不起我。”“这话像一粒子弹射透了我的心,强烈的疼痛。我仔细瞧了瞧他的眼睛。”他燃烧的眼睛让作者想起来曾经的家访,那时的他还是刚步入高中的孩子,那天,少年在家偷偷阅读《贝多芬传》,可他的继父却烧他的书,殴打他的母亲,“我”的到来不仅没有解决问题,还制造出更大的麻烦。超出义务教育年龄的孩子,学校也无权干涉。再婚家庭的矛盾是问题,再婚家《无穷的远方》是他的写作生涯中难得的一部佳作。文集里的生活是你的也是我的,因了他“移情”的缘故,生命的姿色就行之于笔端汇聚成文。在他无穷的精神的远方,工作的单位是大地赐予的“一枚勋章”。作者礼赞自己容身的学校的建设发展,写作视角独特,虚实结合,想象废弃的建筑机械的轰鸣在耳畔响起,让堆积如山的固定混泥土的木板条活起来,从而看到学校建设,从寸草不生的戈壁滩、盐碱地上崛起的速度。垂暮之年的天鹅来“寻找墓地”,他情愿制造一个美丽的童话,“天鹅的家族肯定在迁徙生涯中无数次的俯瞰这里,这里阳光明媚,山灵水秀,环境幽静,他们就把这里作为补充给养、繁殖后代、恢复体力的家园。”这是作者对高贵的生命唱得挽歌。他将对人世的悲悯寄托于自然,苹果树的花开叶落是对土地的感恩和礼赞,在漫长的严冬,苹果树将一切苦与乐埋藏在泥土里,丰收的果实给人们带来喜悦,可是作者在意的是“树疼吗?”他告慰着“树的疼痛”就是人们唇齿间的香甜,这是欢乐的疼痛。
《仰慕一棵树》是一篇典型的托物言志的抒情散文,作者对草木进行了深情的描述,文中几乎没有对古树外貌的描写,而是重在精神信念的感悟。第一次见到古树,作者震颤于它的苍老高大,独立于荒原而不枯,时间造化的生命的力量使古树庄严而神秘,仅一面之缘便扎根于作者心田。当作者有勇气走近古树,它触动了作者埋在心底的回忆,它“与母亲的站立多么相似。小时候,我放羊晚归,母亲就守在村头,站成一棵守望的树。”作者在古树旁,愿意将自己交给古树,愿意让古树看穿他的心思,愿意将对母亲依恋的情感赋于古树。抚摸古树,他心疼“它”身上的疮疤、伤痕,三百年来古树何以紧紧抓住这片泥土?“我寻找古树的眼睛,想从它的目光里窥视站立的奥秘。站立是一种守护,一种情操,一种态度。勇敢地站立,捍卫的是精神的圣土;孤独地站立,捍卫的是心灵的清洁。站立的时间越久,有人就会用一根媚骨将站立者的腰打折。现在,我清楚了,树身上为什么伤痕累累,是因树木者少,刀斧手多。”作者果决的回答贯通古今,是对傲骨的敬畏,是对媚骨的反击。文章以古树威然站立的姿态贯穿全文,作者在对古树不断地审视中情感逐渐升华,终以古树站立的精神根植于作者心中。“我多次把镜头对准这棵古树,从不同角度不同时间摄取了她的风姿,把她放进一个电视片里。即使我没有摄象机,我也要来看她,这棵树站立在我心中。”
《杏林》,全文仅一百八十余字,却是一篇内容清淡含蓄、意蕴深长的抒情散文。全篇只有第一段第一句提到杏树的生长,随手扔掉的一颗杏核,岁月成长其为一片杏林,它的生成是那样随意。文章虽以“杏林”为题,看似写杏树,实则写守林人,看似写守林人,实则写作者与杏林、守林人精神的融合,生命的互通。守林人没有样貌、没有年龄,却仿佛看到了守林人的一生,“守林人也像随风飘落的一粒种子,在山弯下长成一棵树,形成了一种永久的步态:每天绕树三匝,早晨一次,中午一次,傍晚一次,于是,一条s型的小道缠绕在老人的足下。”守林人的一生会花许多时间行走在树与树之间,走在杏林中,他什么都不用想,还会忘掉许多事,甚至不记得儿子出生的年月、老伴去世的日期。这“杏林”是他一个人的路,是他精神的天地。“春草听到这足音,梦就醒了,很知趣的给老人让开了路,去无涯的荒地上发芽了。而树记住了老人脚步的韵味,记住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也记住了老人咳嗽时的频率。”清淡的文字中,展现出了一位沉默寡言的老者,他的一生平淡无奇,平凡到一生的绝大部分时间是在杏林中度过的,他将思想里的一切哀乐都交给了这片杏林,他的一生仿佛是为了杏林生命的延续,“树临终时,就会在夜里向老人告别。老人就地栽上新苗,但不挖去老树,老树就站在视线深处,成为百年记忆。”守林人成就了杏林,杏林守护着守林人。“终于有一天,老人悄然离世了,树就自己把自己烧着了,和老人的灵魂一起走了。”人终其一生是孤独的,即便有家人、朋友,人生的绝大多数时间仍然都是跟自己相处,和自己对话,因为每个人都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精神体系,语言的局限无法准确表达思维与感受,更无法做到两颗心的相互融合,只有与自己的灵魂相处所感受到的精神的力量才让人像一个“人”。哪怕只是生活中的一位“守林人”,他与“杏林”之间生命的相通让人读后仍然会肃然起敬。这片“杏林”是守林人的精神园地,同样是作者的,更是读者的。
薛青峰的生活圈子并不大,精神世界却异常地苦闷深邃,他只有在写作中救赎自己,将散文语言融情感与哲思为一体。“命运”是他常写常新的恒久题材,在不同的年龄段他对命运都有新的思考。尤其到了晚年,薛青峰常常带着外孙女在医院做康复,面对稚嫩的生命,他思索着疾病、生死、平安、奋斗这些关乎人类的终极问题,对生命多了一层理解,既有对命运无常的怅然又添了几分“知天命”的淡然。尤其在“八月日记”这组散文中,情感深沉细腻,思想冷峻内敛,因这一层关系,语言也有了思辨的力量。他曾说:“散文语言若只是平面的叙述记事,没有省悟,那自己的写作也就走进了死胡同。”其实,省悟即对碎片生活的思辨整理,它链接着作者的情感、思想、趣味,这使散文语言充满张力,有了阅读的价值。
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我想年龄仅仅是个数字,从物质层面看只是人的身体发生了变化,但是精神层面上,若不是遇上些人间疾苦的事是无法达到每个年龄段该有的清醒和豁达的,退一步讲,即使遇上了人生的大悲,芸芸众生能活到如此境地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七情六欲之人即便行将死去也难得不惑。《身体里的黑客》,讲述了本该乐享天伦之乐的老人遭遇到人生变故,若这变故是老人自己或许他的内心不会这样伤痛,奈何是隔辈亲的小孙女,刚来到人世,长期服药就成了“她的必修课”。只是看似每天重复的胃药程序因为一次失误导致拇指受伤而让作者感到深深地沮丧,“那一瞬间,极大的不安像洪水一样冲垮了我的精神。”这沮丧不仅是身体的疼痛带来的,更是暗地里说不尽的生命的悲哀。这沮丧、失落的情绪是面对突如其来的困境无法及时接纳而一天天堆积起来的,它会在生活的某个瞬间随着一件小事的发生而触发。在一家人沉浸在生命的芬芳和人间的甜美之中,“病兆特殊”如晴天霹雳惊扰了一家人的思绪。无法想象一位花甲之年的老人每晚躺在床上夜不能寐,泪花不断涌出,常常陷入沉思,身体常伴疼痛。时间让疼痛成为常态,变为惯性,善于思考的人将从苦苦找寻伤痛解药的苦海而终至走出痛苦的情感困境,因为他渐渐悟得“快乐始终是敞亮的,而痛苦则是隐蔽的,难言的,黑暗的。感觉不到日常的疼痛,生活就失去了知觉。”疼痛如同快乐同样是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如果说快乐让身心得到短暂的刺激,疼痛则是沉淀以后的快乐。在疼痛中承担风险是生活的全部意义,疼痛总是悄悄走开,隐藏起来,吞噬着时间的胶囊,让笑脸绽放。”薛青峰以自己的经历为背景,将个人对命运的思考融入文字中,表现出生活的真实和生命的价值。情感由悲痛沉淀为“疼痛的快乐”,他告诉读者,即使在困境中也能找到生命的出路,也可以寻到一束光照。这种对生命、命运的积极思考让他的文字拙朴而意蕴深沉。
《摘酸枣》这篇散文表面上是在写植物,写酸枣树的刺,实则更深层次的是在暗讽生活中虚伪奉承的小人,展现作者渴望人与人之间坦诚相待的人生价值观。文章中作者首先回忆进贺兰山摘酸枣的往事,酸枣树有刺,一不小心,酸枣没有摘到,手就碰到刺上,被刺扎到。作者以此引出文章的主旨:人心也是有刺的,这种刺有两种扎法,即合理正直与无理邪恶。面对社会的不公、专制、骄横,正义之刺会发出声音,但这样的“刺”是越来越少了。另一种是邪恶之刺,这样的刺在极端的私欲土壤里生长,你不碰这些刺,这些刺却偏偏碰你,让你防不胜防。“热情背后的冷漠,奉承背后的鄙视,积极背后的私利,真诚背后的虚伪,掌声背后的嘲讽,夸奖背后的诋毁,承诺背后的谎言,坦率背后的拖延。”草木也是有灵魂的,作者发现它们,透过草木洞察人性,即便“我的真诚换来的总是伤害”,但作者仍然选择以善意对待对待世界。一个作家的创作风格与其个人的生命轨迹息息相关,透过这篇散文,我看到了一个微微佝偻着身影却眼神明澈的老者,更看到了一颗至纯至善的心犹如西北荒原上站立的一棵带刺的酸枣树,赤心向天,刚强不屈。
薛青峰在马家湾的的书店工作的时光里,日复一日,每晚孤灯相伴,努力铺垫他的精神泥土,终于绽放出他生命的“沙枣花”。陈继明道出了薛青峰与写作的关系:“落在纸页上的远方是青峰度过的安静时光,他把自己的过往,现在与未来交给了写作。”恰是这份对精神食量的坚守和来自于家族基因的军人血统使他忠实而执着,坚韧而倔强。铁凝在《散文里没规矩》说道:“给一个省级散文奖当评委,看了许多作品,其中有一部分给我的印象极深,那就是太像散文了,典型的散文范式。才气、感情、思想一样不缺,但读起来不带劲,不刺激,昏昏欲睡。仔细一琢磨,明白了,才气,体现为文字华丽;感情,是大众的体验;思想,是现成的别人的。这样的散文,中规中矩,刻板教条,老实厚道,咋能吸引人?打动人?像吃人家嚼过的馍馍,还有啥滋味?”我想,薛青峰的散文摆脱了“太像散文”和“典型的散文范式”。在“速成”的时代环境下,他的文字显得“不合时宜”,源于他写作不跟风,没有规矩。在他看来,规矩就是生活。写作者永远是生活的学生,写作的技巧在生活的想象中,源于对生活的敏锐感和洞察力。他说过:“散文是疗治寂寞与悲伤的绝妙良药,散文是照亮过往与归途的温暖阳光。”这平淡、从容的写作观使这份写作初心不凋零、不褪色,待风雨经年之后,文字依然保有他生命的底色。薛青峰坚持写作40年,“多少年来,他依然踏踏实实在写,像一个农夫每天下地耕作一样,收成仅够养活自己而已。”任世事繁华,说他初心不改,这绝不过分。朱光潜说:“我以为无论是讲学问或是做事业的人都要抱有一副‘无所为而为’的精神,把自己所做的学问事业当作一件艺术品看待,只求满足理想和情趣,不斤斤于利害得失,才可以有一番真正的成绩”。薛青峰是有着这副“无所为而为”的精神的,我期冀着作家薛青峰被更多人发现。

薛青锋,汉族,原籍陕西大荔县。1960年1月5日出生在青海玉树。散文爱好者,坚持业余写作,二级作家。宁夏理工学院副教授。曾在《散文》《美文》《华夏散文》《散文选刊》《安徽文学》《朔方》《黄河文学》《新疆回族文学》《兰州日报》《宁夏日报》等报刊发表散文千余篇。《第56个学生》《边缘及其他》《移动的故乡》分别获宁夏回族自治区第五届、第七届、第十届文学艺术作品评奖二等奖和一等奖。《深夜,一个人不要出行》获2009年全国散文作家论坛征文二等奖。《闻鼓而舞》获第五届海内外华语文学创作散文类二等奖。获石嘴山市2009年文学艺术创作奖,《被雨淋湿的眼泪》获石嘴山市首届文学艺术奖散文作品一等奖,获2011年度文艺创作先进个人。《末代农民》获2018年第三届《朔方》文学评选散文奖。出版《被雨淋湿的眼泪》《回家的门》《沙湖奇景》《艺文舟楫》《移动的故乡》《温暖青铜》六部散文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