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和他的“驴”伴侣
作者:石夫
题记:“乡村振兴”计划实施后,一位县文化馆干部下乡采风,看到千村一面的景观,读到千文一面的作品,味同嚼蜡,索然无味。一日,游荡到某村外,看到一普通院落不远处一道高岸下两眼废弃的土窑,一圈儿低矮灰白石头墙披着斜阳。他突然想起了《白鹿原》里黑娃和小娥住过的窑洞,怀着猎奇心里,去村里探究其间秘密。得到真实的情况后,他想起路遥的名言:作家的劳动,不应该仅仅是为了取悦于当代,更应该给历史一个深厚的交代。“乡村振兴”不能忘记过去,忘记微不足道的人。而,有的人在割裂过去的岁月。他感叹,厚重的乡村需要重新看待,怀着沉重,祭奠的心情写下以下文字。

一 二叔和一头有脾气的小母驴
二叔气喘吁吁地地挥舞着光溜溜,曲曲拐拐的鞭干儿,赶着通体黑色,肩膀两道白痕的母驴往地里驮粪。他口角挂着唾沫,不住地吼喊:“驾!驾!得儿驾!”前面出现了一段陡坡,背阴处的白霜还没有融化。驮了一上午粪的母驴浑身热气腾腾,汗水淋淋,喘气急促。鼻孔涨圆,像两只小喇叭。母驴看到面前的陡坡,怵,原地踟躇不前。
“打!不打不走!犟驴,一根筋!”不远处的高岸上,一位四五十岁的男人把手里的干柴掰断放到背篓里。他看到二叔舍不得打驴,吼喊了一声。他当过村里的小队队长,外号“扇子!”土地下放后,干部被人“挤掉”,沦为农民。二叔听见有人加油,抡圆了胳膊,黑色的鞭梢在空中兜了一个圈子,唿哨了一下,“嘌!”摔在路边的干枯杂草上。母驴惊了一下,蹬了几下驴蹄子,又退了回来。
“不打能走?打!”“扇子”又忽闪了一下。二叔听到刺激,脸色难看,鞭子狠狠地抽在了母驴圆溜溜的屁股上。驴屁股上立即起了一道棱子!母驴吼叫了一声,四蹄猛蹬,怒目圆睁,脖梁骨弓起,驴头回勾,噌噌噌!窜上陡坡,来到麦田里。地里的麦苗已经“冬眠”,失去了初冬鲜艳的嫩绿,贴伏在变硬的土地上。
母驴站在麦地里,四肢打颤,肌肉抽搐。汗水顺着黑毛往下滴。“扇子”又嬉笑说:“常言道!懒驴,懒驴!不打不走!”二叔气喘吁吁地爬上陡坡,掫翻粪篓,倒了驴粪,自言自语:“怨不得人家说,懒驴!推推,拨拨儿,转转儿!”他抱起粪篓子准备重新安放在驴背上。突然,母驴一声长啸,飞起后蹄,向二叔门面而来。二叔本能一挡,驴蹄子蹬在二叔的手背上。母驴撒开四蹄飞奔而去。“坏了!快截住!大街上有孩子们!”二叔捂着手背,哎呀!哎呀地叫着,弹跳着紧紧追赶。“扇子”看着二叔的狼狈相,嘿嘿一笑,背起装满干柴的背篓回家。

二 帅哥驯服了小母驴
小伙子国良担着人粪尿来到自己的麦田,看到一头黑驴冲过来,立即举着扁担迎过去。他喊着,舞动着扁担。母驴一兜,收住脚,跑进边上的一块麦田里。麦田一面是高岸,三面是六七米的陡崖。
二叔到了跟前,喘着粗气!准备去抓驴。“别动!二叔!驴惊了,你过去,它跳下高岸,摔着咋办?”国良立即阻止二叔。“摔死了,吃了狗儿的驴肉!”二叔气愤难消,喋喋不休。“不能这样!好歹是一份财产!不能这样毁了!”国良继续劝阻,“让它歇一会儿,下下火儿就没事儿了!”二叔说:“我说说气话儿!我也舍不得让它跳岸!”
“二叔!你这使唤牲口太怕了,往死里使唤!我一上午见你没闲着,不能这样!它也是有心眼儿的,累了,它也想歇着!你没有见过,骡马驴,上套褡时,都躲着,卸了套褡儿,又耍滑,又打滚儿!蛤蟆跳几下还缓缓气呢!别说是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生产队时,牲口都是队里的,没人心疼,楞使唤!牲口分到了家户,就是自己的了,要心疼它!看!它老实点儿了吧?”国良指了一下远处的母驴。
母驴低着头啃食贴地皮的麦苗,尾巴悠闲地甩来甩去。不住地抬头吼几声,声音明显柔和许多。“你说的对!我的脑筋还没有转回弯儿来!”二叔说。国良悄悄地吹着口哨儿,慢慢接近母驴。母驴警惕地看着他,对他努努驴嘴,呲呲大驴牙!呼呼的热气喷在手上。两只驴耳朵左右摆摆。高兴了?国良终于接近了母驴,伸手轻轻地抚摸驴背,母驴竟然没有发怒。国良拉起缰绳,把驴牵出了麦田。

三 二叔梦里巧遇“美娇娘”
寒冷的夜来临,二叔吃罢晚饭到离家不远的驴圈。两眼宽深的土窑洞,一眼是驴圈兼卧室,一眼放驴食料。两扇破旧的木门,吊着一个破旧门帘,冷风从门缝儿挤进来。土台上一盏煤油灯,火苗忽闪,二叔的身影照在黑魆魆的土墙上。
咯吱咯吱!母驴正在靠里的驴槽吃草。它不时地打个喷嚏!二叔说:“唉唉!你受了大苦了,我以后再也不那样使唤你了!再干活儿,悠着点儿!再也不上鬼们的当!忽闪人。”到了跟前,他拿起搅饲料的棍子,搅动了一下驴槽的谷草,又拿米筛到隔壁窑洞挖了谷草,摇动几下,倒进驴槽。
“多加点麸子,玉茭!干活儿呢!人六畜是一样,吃不好干不动!自己要有个主见,别听别人瞎忽闪人!干活儿不能太猛,常言道,轻来轻去搬倒山,哪里有一拳捣一口井的?男人没主意受一辈子穷——!”大哥叼着旱烟进了窑洞,肩上斜披着一件灰色褪尽的破棉衣,把手里的一件新棉衣扔到炕上。他走过去,在一个大瓮里挖出半瓢黄灿灿的玉米粒倒进驴槽,随手搅动了一下。他给弟弟卷了一支旱烟,递到弟弟手里。
大哥坐在那个树根做的“板凳”上,喷出一股股烟雾。土墙上晃动着两个黑乎乎的身影。二叔像个椿木猴儿,叼着旱烟,嘶儿哈,嘶儿哈地吸着。心里溢满了温暖。沉默了半晌,大哥慢悠悠地说:“老百姓过个穷光景不容易!天气马上要上冻了,再冷了就把火生着!厂里刚刚发了一个棉袄,你穿吧!”
“不用!不用!天气再冷了我就烧炕!”二叔对大哥说。大哥不再说话,起身离开。外面的风大了,枯枝败叶在暗处沙沙响。二叔送大哥出来,看着大哥消失的背影儿,不由地叹口气:“怀抱妻,脚蹬子,光棍汉的日子不好过!”声音顺着风飘进大哥的耳朵。回到窑洞,二叔看见土炕上大哥送的新棉衣,眼睛里闪动着亮光。
大哥回到家中,坐在板凳上抽烟,烟雾缭绕,呛得他猛烈咳嗽。他陡然想起了弟弟的哀叹:“怀抱妻,脚蹬子,光棍汉的日子不好过!”看看已经躺进被筒里的女人,“唉—!”地长叹一声。“你叹啥气?还不睡?在想啥?”女人疑惑地问。男人说:“我在想弟弟一个人睡在驴圈里,一个人多孤独!一辈子的光棍打定了,给咱们当一辈子的长工,唉!”
“你还想咋样?给他说一个媳妇?自己还顾不下自己呢!两个孩子们也不小了!别说条件不强!条件好,小伙儿好的,村里好几个光棍呢!你就坐着吧!”女人翻个身,“啪”!拉灭电灯,闷头睡去。大哥又拉着灯,卷了一支旱烟,哧!划着了火柴。
二叔躺在土窑里,呼吸着驴圈里驴尿,驴粪沤的刺鼻的气味。黑暗里,盖着一条薄薄的破棉被,上面又盖上哥哥刚刚给的新棉衣。哥哥对自己真好!爹妈死的早,是哥哥把自己拉扯大的。唯一的遗憾就是这一辈子的光棍看来打定了。马上靠四十的人了。自己的条件自己清楚,小伙儿不帅,体格不强,在生产队时,别人都是十分工,队长“扇子”强拉硬拽才给评了七分。丢脸不说,还欠了队长一个人情,唉!
虽如此,对女人的渴望还是有的。那是什么?女人?二叔在月光下的地里干活儿,猛抬头,看见一个黑衣女人也在干活,却不漂亮。就是这样的女人给自己做一个老婆也不错!二叔立即走过去:“嘿!你给我做媳妇吧?”二叔想起那句名言:求人不如求己!便斗胆问一句。女人不回答,却疾步走开。二叔急忙赶过去,想问个清楚!二叔快,女人快,二叔慢,女人慢!二叔大怒:“你什么意思?”女人回头朝二叔唾一口:“呸!不看看自己的架套儿,还想说媳妇!做梦吧!”一团唾沫飞来,扑到二叔脸上。二叔急忙抹去,却惊叫一声。他看见一个似人似驴的脸!他立即梦醒了。什么声音?像水流?母驴起了一个咳!二叔划着火柴,点燃煤油灯!母驴正在撒尿!二叔骂:“这真是母驴撒尿忽闪人哩!我还活着不如一头驴,要是一个叫驴就好了!把我好梦也惊了!”二叔发出了悲凉的哀叹,唉!做梦娶媳妇,光想好事!二叔听见一个似人似驴的笑声,他看见那一双圆圆的驴眼睛好像在笑,在嘲笑他,他心里又骂:“他妈的!你成精呀?”
外面,寒风呼啸,一只野猫在房檐儿上鸣叫。

四 二叔接活儿为生计
“扇子”虽然沦为农民,却是一个能人。他神通广大,率先办了一个开采证,在村后的大山上开采石头。石窝在一个凹处,道路弯儿多,陡峭,狭窄,不能用拖拉机,只能牲口拉着双轮车往大路边的广场送货。
“走吧!用你的母驴去拉车,一天三块钱,你去牵驴,给一块半!”“扇子”找到二叔说。二叔问:“你不是用老刘家的骡子吗?骡子劲儿大!”
“他那条骡子老了,干不动了!你去不?要是不去就找别人家了!”“扇子”将军了。二叔思谋,大冬天的,地里没有活儿,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干干试试。大哥说话了:“去干吧!大冬天的去挣几块钱!”“扇子”起身走了。
大哥把弟弟拉进屋子里小声说:“你去问问老刘家,他干的好好的,为啥不干了,摸摸底。看看啥情况,能干就干,不能干再说!”
二叔像个小偷,悄悄穿过空荡荡的大街,钻进了老刘家的破旧院子。大约一个小时后,二叔东张西望,悄没声儿回到家里。把消息告诉大哥:“老刘家的骡子是老了,干活儿没有力气了,计划养几个月,上膘儿了,准备卖了,买拖拉机!搞运输挣运费。不过,老刘家告诉我,“扇子”干活猛,对别人也猛!和在生产队时一个德行,多长一个心眼儿!”大哥沉吟半晌告诉弟弟:“去试试吧!不试试不知道深浅!能干就将就干!不能干再说!那是大苦的活儿,多给驴加点麦麸子,玉茭!你也吃好饭!”
二叔回到土窑,把一瓢玉茭豆儿哗地倒进驴槽。立即响起咯嘣咯嘣玉茭豆儿被嚼碎的声音,如玻璃玉碎。他瞅瞅黑母驴,安慰说:“明儿干活儿呀!多吃点儿!拉不动,我帮你拉!”母驴打了一个喷嚏。
次日,夕阳把血红的残阳披在太行山的坡坡岭岭,二叔牵着母驴,一步一挨地走下山坡。白天狼嚎虎喊的几个小伙子也泄了气,狂言陡减,疲疲沓沓往回走。人累了,驴也累了。他们满面灰尘,肩斜跨歪。沿路的麦苗颜色更暗了。
一家人坐着默默吃晚饭,大哥看看兄弟无精打采的样子,说:“不行就算了吧!我看驴能熬下来,你也熬不下来!”二叔擦掉嘴角的一粒米,用舌头舔进嘴里蠕动一下,放下筷子。点燃一支烟说:“再干几天试试看!”
二叔起身出门。大哥指使儿子:“去!送送你二叔!看看有啥忙去帮帮!”侄子送二叔到土窑洞问:“二叔!看看我能干点儿啥?”二叔走到炕沿儿斜躺在破旧的铺盖卷上,说:“你往驴槽填点儿食料,拌一瓢玉茭豆儿,就回去吧!过几天天气冷了,回来给我烧烧炕!”侄子按二叔的吩咐做完活儿,看到二叔疲倦地搭眯着眼睛,悄悄关上破木门回去了。明天,再也不能那样干了!二叔想着,轻轻地发出了鼾声。

五 患难之中见真情
“快点!快点!多拉快跑!”“扇子”举起手中的大锤,“嘿!”地一声,狠狠地砸在眼前的一块大石头上。“咆”一声,爆一个白点儿。他回头吼叫二叔赶紧牵驴拉走装满石头的双轮车。二叔暗地白瞪了他一眼,赶紧挂住双轮车,一个小伙子架住车杆,满满一车石头压着车轮唧唧扭扭叫起来。
二叔牵着黑驴吆喝着。再次返回来,“扇子”已经把那块大石头砸成碎片了。第二辆车子已经装满了。“快点儿,二傻!拿个驴舍不得使唤,当宝贝供着!六畜就是使唤的!”“扇子”焦急地喊!他抹抹脸上的汗水!二叔张了张嘴把要说的话又噎回去,赶紧挂钩赶驴。
第三次下到石窝,二叔刚刚挂上钩子,“扇子”举起镐柄使劲儿地敲在驴屁股上。黑驴一激,怒吼了一声,双踢腾空。二叔赶紧牵紧缰绳,扭过头来不客气地说:“捶捻啥?再捶捻,我——!我——!我不干了!”打眼儿,砸石头的几个人哄笑起来。
“不加紧拉,窝工!看看这到处都是石头,拉不出去!”“扇子”说。二叔没有再沉默,据理力争:“别说了,能干就干,不能干,我明天就不来了!不能为了这几块钱把我的驴累死了!就是驴受得了,我也受不了!”他的嘴角挂着白涎。几个人回过味来劝“扇子”:“不行再找一个牲口吧!找一个双轮车,这样窝工!驴就是走那样快,又不是神驴,又不能飞!”“扇子”恼怒着脸,瞪着眼睛,想了想,极不情愿地点点头。二叔牵驴走远了,回头怒骂:“阎王爷不嫌鬼受穷!什么东西?”
第二天,又加了一辆车,邻村的一头骡子,二叔才感觉活泛一些。晚上,二叔对大哥说:“一天给几块钱,还嫌干的慢,我不顶他几句,还捶捻哩!”大哥慢悠悠地嚼着玉米面饼子,严肃地说:“对!现在和生产队时不一样,他管不了咱了。能干就干,不能干拉到!不能让狗儿们捉唬了!常言道,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刘备手下有几个大将?还是小喽啰多!就按自己的实际情况来,咱也想当大将,行吗?别听他瞎捶捻!能干就干,不能干,咱干别的,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他能干,别人不一定能干,五个指头还不一般齐呢!能干的毕竟是少数,听他还熬茄子!”
二叔唉地长叹一口气说:“我也想能干,就是这身架儿,没办法!人家的胳膊比我的大腿还粗,一拃比我跨一步还大,咋比?”二叔出来,往土窑去!寒风吹得二叔缩了一下脖子,回到驴圈,看看炕洞里还闪着火苗,暖暖的尿骚味弥漫过来,二叔嘿嘿一乐:“烧点炕就是不一样,暖和!”窑洞里,睡眠中的二叔发出极度劳累痛苦般的呻吟声。山坡上掠过呼啸的寒风。
六 铁驴出事就在一瞬间
“二叔!卖了驴,买辆拖拉机吧!看看这多省劲儿,加上油,加上水,开上就走!驴还得每天喂!”老刘家大儿子“胖罐儿”开着一辆旧拖拉机来到石场。他往拖拉机车斗里叮叮当当地扔着石头,他眼热二叔!二叔看一眼,心里一热:“就是好,比驴强!”心里却说:“买了一辆旧拖拉机,歪歪扭扭,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儿!还眼气我!”
“唉!啥时候,驴不吃草了,加上油,加上水就干活就好了!每天还得半夜起来填草!阴天下雨也得喂驴!”二叔嘟囔了一句,看着“胖罐儿”开着拖拉机突突突地走了,心里充满惆怅。母驴吼叫了一声,表示不满。
“胖罐儿”急吼吼地小跑着返回来,着急地喊叫:“快点儿!二叔!拖拉机翻了,去掫拖拉机!”“胖罐儿”疾步又往石窝喊人去。
一个急拐弯处,拖拉机四个轱辘朝天,仰躺在面粉般细腻的浮土路上,前面两个导向轮还摇摇晃晃地叽叽咕咕转悠,像哪吒的两个风火轮儿!所幸的是,车斗没翻个儿,石头还稳稳地端坐在车斗儿里。几个人看看现场,议论:“咋开的拖拉机?脑袋翻了,车斗没事儿!”“胖罐儿”脸色黄黑,脸上还有一块擦伤,他惊魂未定,嘴唇哆嗦地说:“别提了,这旧拖拉机方向盘太哐,打一圈儿不顶事儿!油门儿也有点儿大,跑的有点儿快!不等方向盘打回来,就窜坡上了,啤儿就翻了,要不是我反应快,就把我压住了!现在想来后怕!”大伙齐心协力,把破旧的拖拉机反转回来:“试试!看看能不能摇着火儿!”
“砰儿!”排烟管儿喷出一股蓝焰,着了!“胖罐儿”嘿嘿一乐说:“不赖!我还说摇不着火儿呢!拖拉机就是皮实!这一千多没有白花!就是买废铁也值一千多!”一个懂行的小伙子说:“赶紧去加水吧,刚才把水漏光了,时间长了非得拉缸不行!”“胖罐儿”返回石窝,把半桶大伙儿的饮用水倒进了水箱。
晚上,二叔已经累得躺在了土炕上。吱牛一声,破木门被推开。“胖罐儿”闯进门来。“不行!二叔!给我揉揉脚腕儿!白天翻车没有感觉,回来才知道把脚腕子扭了,看看肿成啥了?”他歪斜着坐在那个树根做的板凳上,脱了破棉鞋把一只臭烘烘的大脚伸到二叔面前!二叔欠起身扇扇扑过来的脚气惊叫一声:“哎呀!肿了这么粗!饱溜溜发亮!我给你揉揉,赶紧回去拿花椒水烧滚了洗!”二叔的手按了按浮肿的脚腕!
“嘘——!”“胖罐儿”呲牙咧嘴:“奶奶嘞!破拖拉机就是不行!不是这毛病,就是那毛病!不是我眼疾手快,非倒霉不行!明天歇着,修车!唉!”
“别管肉驴,铁驴!你伺候不好他,他就毁你!人六畜是一样!都是有灵性的!”大哥来看二叔,进门就说。驴槽里的母驴一连串打喷嚏。
七 和驴最后的诀别
二叔身架儿不好,就一直养着母驴,农忙拉庄稼,耕地。农闲到石窝拉车。黑驴一身黑漆似的毛发,渐渐变得半白!她老了!二叔心疼母驴,常常拉一条盘带和母驴一起拉套。几年后的一天,母驴突然病了。
“卖了吧!趁还活着,养一段时间,长长膘儿,还能卖个好价钱!要不然——!”大哥说。闻听此言,二叔暗地哭泣!唉!跟了我多少年了,舍不得呀!驴这一辈子多么可怜,受累了一生还得上杀坊——挨刀!还是转人好,受屈了可以吼喊,它光知道嚎嚎。
卖驴的时刻到了。很多村民来看母驴被牵走。灰白的母驴后拖着屁股不肯向前,四蹄前驻,不住地悲号,浑浊的眼泪不住地淌下来。“唉唉!看看,它也知道上杀坊,不想走!”一向大大咧咧的“胖罐儿”突然眼睛湿润。国良唉地叹一口气说:“驴也有心眼,它在土窑里和二叔待了多少年,有感情了!它真不想走!”一位前凸后翘的肥胖女人走过来,双眼发红地说:“唉!转一头驴不容易!这驴干了一辈子,吃了一辈子的杂草,快不行了,老骨头也要给主家卖钱,上杀坊!没奈何!”又一位老妇人说:“转啥也别转驴!”众人说:“都想转人!谁想转驴?”
路过此处上石窝的“扇子”说:“有啥法?就是一头驴,能干就干,不能干就上杀坊!难道给它准备一口棺材埋了,再立一块纪念碑?”“扇子”走远了,二叔瞪瞪他的背影,使劲地在地上跺一脚,嘴一努:“呸——!没有人性的东西!你下一辈子转驴!”母驴继续哀嚎,眼泪汪汪!眼睛里露出哀求的目光。围观的其他村民说:“看看,驴流泪,哭泣!时间长了,驴也成精了!人,六畜是一样!”几个人牵的牵,轮棒子的轮棒子,母驴哀嚎地被拖走了。
二叔听到一个消息,驴刚被牵走,驴鞭,驴肉,驴肝,驴皮就被订购一空。二叔看看空荡荡的土窑,扑到在土炕上哀哭:“我的妈嘞!你为啥不转个人?非得转个驴?你为这个家出了不少力,能干时,千人打,万人砸,不能干了,没死就得上杀坊!”
自此,二叔孤独地一个人住在土窑里。上地回来,夜里常常思念那头陪伴了自己多少年的母黑驴。他一个人自言自语道:“唉!我要是一头驴也就好了!和那个母驴说说话儿,还有人吃我的肉,不知道,我以后不能干了是个啥结果!”
半夜,二叔听见远处隐隐约约母驴的吼叫声,他立即披衣下炕,一个黑衣女人围着一条白围巾进土窑来和他告别:“我们驴不会说话儿,但是,人类干了些啥,说了一些啥,我们都清楚,我们就会干吼,驴的心思你们也不懂,妄为高级动物,谢谢你后来干活儿心疼我,我升天了,来和你告别!从此,村里驴将绝种!我还有个预言和你说!”二叔凑近黑衣女人。女人把预言告诉二叔,言毕,含泪而别。二叔顿时梦醒,开门看时,大地一片洁白,不知道何时落了一场雪。一行似人似驴的脚印消失在迷蒙的远处,二叔干吼一声:“我们还不如一头驴—!”
黑衣女人的预言:“铁牛,铁驴将代替肉牛,肉驴。不是加上油,水,就随便使唤,你不好好伺候它,它也会毁你!万物有灵!你好好伺候它,它才好好伺候你,你拿它不当回事儿,它也那样对待你!”
多年后,村里大牲畜基本绝迹,拖拉机,三轮车,农用车涌进村子!由于多拉快跑,金钱至上观念的支配,车辆保养不到位,安全意识淡薄,超载,超负荷运转,不但缩短了机器的使用寿命,而且,拉缸,断轴,翻车,车毁致人伤残,甚至死亡的事故不断发生。黑衣女人的预言成真。二叔醒悟,逢人便说:“成精了,成精了!她说的一点儿都没有错。”

八 二叔最后的归宿
二叔,自小体弱多病,营养不良。三十岁时像四十岁,四十岁时像五十岁······七十岁时像八十岁。那年,二叔突然卧床不起,他临终时,枯瘦如柴,对守护在身边的侄媳妇白雪断断续续地说:“我有一句话对你说,你对谁也别说!”说罢,死死地盯着四十多岁的白雪。白雪看着二叔眼睛里企盼的目光,庄重地点点头:“你说吧!二叔!我烂在肚子里也不对别人说,你侄子也不让他知道!”二叔吃力地长叹一口气:“我这辈子活的还不如一头驴,真是一头驴的话,最起码——!”
节骨眼儿上,二叔紧闭嘴唇不说了。白雪急的满头虚汗启发二叔:“二叔!这个时候了,还有啥顾忌?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躺着的二叔合着眼睛,一股浑浊的泪水涌出来,断断续续地憋出话来:“这一辈子连个媳妇也没有,白活了七十多岁!我走了后,给捏个黍大姐!以后,别管孩子们有没有本事,砸锅卖铁也不能光棍一条!”二叔枯瘦嶙峋的骨架撑着布满虚汗的寡白的皮,白雪泪流满面地点点头。
二叔下葬时,白雪把一个胶皮女娃娃珍重地放进一口小棺材里,和大棺材一同埋进了地下。夕阳西下,秋风飒飒,昔日,驴吼马欢,人声嘈杂广阔的原野,此时一片沉寂。

作者简介:马丽军,笔名石夫,河北省石家庄市井陉县人,业余涂鸦,中篇小说《黑姑》获得首届贾大山文学奖,现为一名普通海员,石家庄作协会员,井陉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