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仨疯子
滹阳村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小得时候,村里好出疯子。
这些个被人们称作疯子的人,他们往往还有着共同特点,不像傻子,衣衫破烂不堪,整天蓬头垢面。疯子爱干静,大多还各有讲究。有的爱穿戴,爱穿的也有差别,有的总爱一种装束,见天不差样;有的爱变着样花搭着穿,一天一身不重样;爱戴的除了穿,还总喜欢随身或随手佩戴一种东西,有戴顶独特帽子的,有围条花样围脖的,有斜挎一条布包的,有背个破烂粪筐的。大多装束挺赶时髦,越是常人穿戴不出来的,他们越摩登。在常人看来,觉得很不搭调或不合时宜的,他们越是刻意的来。在村上东走西逛,很扎眼。这是爱有扮相的那种。还有看着平常人似的,一言一举,却有惊人之处。有嗓子好会唱歌的,有身段好会扭腰的,有记性好出口能成章的,有手脚好出手见绝活的。这样的疯人,总有拿手的一招一式,不是语出惊人,就是招出可笑。总而言之,似乎每个疯人,都有着常人不能做到的一面,各有特点很出众。往哪一走一站,老远就能不言而喻的告诉人们:我来也。
疯子中,大多是文疯子,偶有武疯子出现。文疯子不打人不骂人,也不伤害人家东西,在某一个方面爱与路人互动,还显几分机智或幽默,挺叫人待见。武疯子就不行了,有时见人就追,爱追姑娘和小孩,有时见人就骂,平白无故的骂人,引遭众人追打一通。有的毁坏人家庄稼,祸害人家物品。这都很惹人讨厌,不叫人喜欢。
那时我小,起初以为疯子天生下来就是个疯子样的。后来才听大人说,疯子其实天生并不疯,都是后来为嘛事才疯的。一般都是心眼小,经不住事情的打击,钻上牛角尖想不开慢慢急疯的,个别还有甚至一下子就疯了的。
说了这一大骆驼,看官可能疑问,好家伙,多大村子,出这么多疯人?其实不然,我们村挺小的,跟周边三里五乡的村庄相比,就是小,东边还紧挨着个据说往外十里八乡都数得着的大村。所以,那个村叫大村,我们村就叫小村了。我们这一带,是滹沱河的冲积平原,土地平展,易于人类生息,因而村落比较稠密,村与村之间靠得近,三里五乡的村民之间,自然会有你来我往的交情。疯子就更不拿自家当外人了,周边村疯疯癫癫地串游,谁都晓得的。
在我的印象中,能清清楚楚记起来的疯人有三位:疯小花、疯顺谦、疯老杰。
疯 小 花
疯小花,西边王庄村的,离我们村五里地,人当时应该二十来岁。我好像七、八岁的样子。疯小花一跑来我们村上,大人们就围着看,还都夸赞:快看,多俊的闺女呀!我虽不算大,心里边也有自己的丑俊标准了。在我看来,疯小花的确俊,不光长得好看,打扮的也干干净净,穿着鲜艳可体,在当时的年代,很洋气的。加上一副高挑顺溜的身材架子,秀气的很哩。再加上也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还和我后院的爱姑同过学,我印象中的疯小花,就像我爱姑,差不多一样的俊。
据说,疯小花是想嫁个当兵的,没嫁成急疯的。疯小花的家境本来不错,父亲在村里当着大队干部,上边几个哥哥,都是壮实劳力,能挣工分,家里吃喝穿都不发愁的。作为家里“一支花"的宝贝闺女,自然娇养宠惯着。
二十来岁的俊闺女,正是谈婚论嫁的好时候,何况各方面条件都明摆着的小花呢。提亲的蹬破了她家的门坎,可小花一个都不如意,她要的男方条件有一条,得是个当着兵的。后来还真如了小花的意,附近罗庄的一个小伙子,不光在上海当兵,还提拔成了小排长,当了军官。两人一见面,你情我愿,婚事利索敲定,书信往来不断。
天总有不测风云。却在小花身上应验了。俩人处对象后,书信不间断地来往着。几个月后的一天,部队突然来信,罗排长执行任务,意外车祸牺牲了。小花一听,俩眼一下子瞪直了,不吃不喝哭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急疯了。
疯了的小花,反倒比平时更爱打扮了。每天就是三件事:吃饭,洗衣服,往我们小村跑。
当时,我们村里住着解放军,部队的连部,就在我家邻街的南屋。小花来我们村,打扮得很利索,肩上总是斜挎着一条绿军包,估计是她那个当排长的未婚夫的信物,也不知道里边鼓囊囊装些什么宝贝,用手紧捂着。来到村里,不言不语时,谁都看不出她是个精神出了毛病的疯子。一旦望见穿着绿军装的解放军战士,她就亢奋起来,又蹦又跳,咯咯直笑。战士们哨子一吹,列队操练,她就围着操场来回转。战士们高喊一二一,她也高喊一二一,战士们唱歌,她就跟着唱。疯癫癫地,谁也赶不走。后来,也不知道她怎么晓得了我家南屋是连部,隔三差五的又往连部跑,一进屋里,坐在战士的床头赖着就不走。战士们想着法子,各种方式,连哄带吓,走了,又来了。居然有几次大半夜,也不知道她怎么就闯进了战士们的屋里,把一个班的战士惊出屋外。最后,人们发现,想赶跑疯小花,唯有两个人,一个是部队军医,她一看见拿着银针的军医就跑;再一个就是住在我家后院的爱姑,她记得爱姑是她的同学。爱姑一来,喊一声:花儿,走到俺家吃饭。疯小花就乖乖地跟着爱姑去后院了。
疯小花在我们村里闹腾了好几个月,突然一天没再来。我记着是大夏天,人们说,疯小花死了,吃了队上刚打过3911农药的茄子,死了,死在了茄子地边儿。
可惜了的一个俊闺女,一辈子,说没就没了。
疯 顺 谦
应该是疯小花死了没两年的光景,我们村上又突然冒出了个疯顺谦。
这个叫顺谦的疯子,据说姓夏,夏顺谦,东边大村人。印象他往我们村串游时,该有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这个疯子,是典型的文疯子,人也长得白净,加上一身文气气的装扮,手里拿着一副近视镜,时而戴上,时而摘下,看上去文质彬彬的。
疯顺谦来到我村大街上,见了大人小孩,一律把眼镜一摘,腰身一哈,抬头一笑,转脸一脸严肃,径直擦肩而过,直奔街中央的大影壁墙而去。他来我们村,好像就冲着这座影壁墙来的。一到近前,直挺挺地站定,把眼镜正正,目不斜视地看墙上张贴的大字报,最新指示,学习园地专栏,嘴里嘟嘟嚷嚷的念起来。人们发现,这原来是个识字的书生。都围拢上来,鼓励他大声念念,有得还故意激他"顺谦,你真认得,不信!"受了人们的鼓动和激将,顺谦大声朗诵起来,不光顺畅无误,声音还好听的稀罕,就像头顶上大喇叭新闻联播播出来的声音。
他使劲念,人们静耳听。有好事者便上前逗他,故意指些偏僻隐讳的字词憋他,念什么,当什么讲,顺谦张嘴就来,准确无误,不打结巴。人们都心里佩服,别小看这个疯子,是个有大学问的人哩。再后来,人们果然又发现了顺谦的绝活__背毛选。长篇大论,他能一大段一大段的背下来,不丢不落,不结不噎。更厉害的是,哪句话,哪一段,在哪一卷的哪一章,哪一页,你都憋不住他。好家伙,不疯的人,有几个能行?
疯顺谦,除了背语录和念报刋,有时好自言自语,这时,外人就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了,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人们就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了。不过,他从不跟人抬杠,与人和气,就像他的名字。小孩上前欺负他,他也总是笑眯眯地边躲边喊:要文斗不要武斗,要文斗不要武斗。所以,村上人很乐意看到他的到来,他会给人们带来意想不到的乐趣。
顺谦走村串乡疯了好几年,记得我到他们大村上初中时,他还在。中学就在他家住的胡同的东邻,从我们村到学校,必经疯顺谦家门口。时常还能遇见他的爹娘。他的爹娘虽然都在队上参加劳动,但绝对看得出,也不知道是长像,还是气质,或是言语表情,与普通农民大不一样。后来我从他们村同学的口中得知,顺谦的一家,是从城里下放到大村的,他们的老家在南方,顺谦的爹娘都是黄埔军校出来的,是蒋介石的学生,都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官,连他娘都骑过马,打过仗。被俘后,在北京干什么不知道,也不知道怎么就下放到大村来了。我清楚地记得,那位大村同学告诉我这些时,还是很谨慎和神秘的样子,不让我外传的。
我听说了疯顺谦的身世不长时间,疯顺谦便在人们的视线消失了。疯到哪去了,谁都不知道。据说,他的爹娘也不知道。又过多少年之后,据说他的爹娘回北京时,还没有找到顺谦的下落。
疯 老 杰
应该比疯小花和疯顺谦更早几年,我四、五岁刚记事的样子,印象里还有个疯老杰。
这个疯老杰,我们小村人。当时已经五、六十岁了,人有些邋遢,头不小,圆圆的秃顶四周围,一圈刺猬发,灰不溜秋的,小眼睛眯眯看人,脖子有些缩,腰身也有些微驼,整年一身青色黑粗布衣裤,脏兮兮地。他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几乎天天光着脚丫,一年四季,很少看到他穿鞋。村里人都晓得他有一副铁脚板,光着脚敢踩火炉里刚掏出的炉渣灰,敢去 荆棘遍地的大河滩里趟兔子。只要看见他走出家门,不管下地劳动,还是赶集串乡,身上总背着那个荆条编的大粪筐,手里拿着一杆半长不短的竹杆皮鞭子,边走边往筐里捡柴草,捡砖头,鞭子吧嗒吧嗒地有节奏地甩在地上。
疯老杰住在村里的最东头,那是村子东西大街顶头的地方,街向在他住的院落处,向南再向东转了个辘轳把弯,正好绕过围起这座宅院。这一处院子不算小,解放前是一户大户人家的庄园。我记着院门好像是朝向东边,门楼挺高,进门是四面见笑的四合院,嵌沿下架的大瓦房,房间不少。穿过西屋正房,有个后院,后院显然是存放家什和饲养性蓄的圈房,显得低矮,棚圈再往西,土墙朝西的方向,正冲着村子大街,开着个破栅栏门。栅栏门往南,顺着大街的弯转,一圈土墙头不高,把一个亩数大的菜园子圈在里边。园子里种着几棵桃树,好像还有一棵杏树,树的缝隙间,有几畦应季的瓜果疏。据说,解放后平分时,疯老杰和其他三户人家平分到了这处宅院。有长工老崔,光棍一个,有来子一家三口,还有一个叫芒娘的老太太,这一家几口人我记不清了。疯老杰和芒娘是不是一家人,我也说不准了。因为太小,疯老杰姓什么我也不知道,只记着村里人都喊疯老杰。
其实,疯老杰并不是实疯子。他不疯时,除了看着邋遢相,一切都平常人似的,地里农活样样会做,使骡子使马也在行,与人说笑时,笑眯眯还略显狡狤。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能听村里大喇叭响,只要喇叭一响,不管做什么,拿起鞭子又冲街中央的高音喇叭杆子下疯跑过来,边跑边骂街,甩着鞭乌里瓦拉的一通胡喊乱骂,不知道他骂谁,也听不懂骂什么。就像跟喇叭里的播音员你一言我一句的胡搅蛮缠吵大架。这个时候,谁也甭想劝下他,谁劝鞭子就抽谁。直到喇叭住了声,他才消停下返回家。见天一放广播他就闹,人们看着他的疯样子,没有辙。孩子们这时就逗他:"疯老杰,不穿鞋,疯老杰,不穿鞋"。孩子们一喊,他举着鞭子满大街追孩子。随着年岁越来越大,疯劲也越来越凶,闹起来疯得时间更长。
那年冬天,天很冷,风雪也大,不知道疯老杰是犯病时闹糊涂了,还是什么原因,好几天没听到他骂街了。人们突然想起他,去家里看不见人,四处找也找不到。再往远处找找,被人发现已经冻僵在二十里地开外的老磁河的冰面上。
上面三个疯人,各有特点,又有印象,我想起他们,记录下来。还刻意掰着手指算了一下,肯定都是上世纪65年至75年间的人事。后来,村里这类人好像少多了。为什么呢?我思索半天,也估摸不透。
估计是,后来人们遇事,想得开多了吧。
作者简介:男,生于1962年,中国文字爱好者,2022开始投稿,短篇小说处女作《爱姑》刋发在《太行文学》,后有短篇小说《回家》在《太行文学》刋发,并被《河北作家》采用。目前正在申请加入正定县作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