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得奖作品选》2018年四川省优秀短篇作品奖——疯女人荷花——乐道子记事(小说)林维平。

永宁河从叙蓬溪一泻而下,夏天洪水滔滔,冬天则静若处子。乐道子的第一个码头在临河的场口上,这个码头不是用来摆渡的。夏天水大时,从纳溪上溯的盐船绝大部分在这里靠岸,从河边到场口有一级级的石梯,二十来吨的棒棒船靠岸,跳板一搭,背盐老二背起一二百斤的坨坨盐、麻袋盐,颤颤巍巍地走下跳板,沿着一级级的石梯背上岸,那里有马帮的马夫接应。自川盐入黔,乐道子的盐茶古道是去贵州最近的一条道。永宁河没有得到彻底整治前,入黔的川盐绝大部分从乐道子的第一码头起岸、天仙洞后山、乐登、白节、从大旺翻山到合江锁口、九支进入赤水河,上溯运到贵州。
乐道子的第三个渡口离纳溪渠坝驿最近。

自古以来,渠坝是泸州盐茶古道上的繁华驿站。川滇公路修通后,乐道子专门摆渡到渠坝驿的渡口不够用了,于是有了第三个渡口,这个渡口只有黄老三的一条船。黄老三从十一二岁起,就在渡口撑船,一来二去存了几个钱,便买了条船自己单干。他在自家住的山崖屋前,砍掉河边的竹子、芦苇、杂草,平出了一条路,用几块条石建了个摆渡小码头。黄老三所谓的家就是山崖下两间低矮的屋子,外面搭了个凉棚,起了一台炉灶,弄饭烧水。摆了一张矮桌,几条小板凳,顺便卖点儿茶水。黄老三常常坐在凉棚里,叭着叶子烟杆,见去渠坝驿赶场的人,上船上得差不多了,才从矮凳上站起来,解缆开船。

黄老三的老伴在茶棚下放了一架纺车,一边纺棉花,一边卖茶水。两口子就这样年复一年地生活着。黄老三有个儿子,冬天生的,叫黄冬生。从小跟着老汉在船上混,一身好水性,长大后也成了撑船的好把式,风里来雨里去,太阳晒多了,长得黑不溜秋,像块生铁,于是得了个诨号叫铁娃。有一年发大水,从上游漂下来一只不大的木箱,黄老三看见了,跳下去把它捞了起来。原以为箱子里装着衣物、票子什么的,河边人叫“捞河财”。谁知打开箱子一看,里面却趴着一个小女孩,只有五六岁,黄老三见孩子可怜,两口子便把这女孩收留了。问她哪里人,姓什么,父母在哪?一问一摇头。只知道见爸是她老汉,见妈是她妈,自己叫么姑儿(泸州方言yao,gu,er)这女孩是夏天检到的,于是黄老三给女孩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夏荷花。

黄老三养了她两年,实在打听不出她老家在哪里,妈老汉是谁,也从没有人来寻找过她,见女孩老实勤快,长得也水灵,两老口心里也舍不得她走,便商量着把荷花当童养媳养起来。铁娃比荷花大十二岁,两老口给两人完婚的时候,荷花才十六,铁娃已经二十八了。黄老三老两口不久相继去世。这摆渡的生意和茶棚下的角色,便由铁娃和荷花小两口转换了。荷花没结婚前,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圆房后不久,她出脱得像一朵刚绽放的莲花,鲜嫩而且鲜艳,成为名符其实的“荷花”。乐道子村里的人,除了过河,没啥事,很少到这里来。以后,村里的小伙子有事没事,总爱在渡口转转。他们自然是想入非非地想检点便宜。可是,他们想错了,荷花根本不理睬他们。他们稍有不逊,荷花便大声喊自己的丈夫。铁娃那身蛮力气,小伙子们多少领教过一点。来转转,除了养点眼,精神放松一下,其它便宜什么也没有捡到。荷花的眼里没有别人,只有自己的丈夫。丈夫那一身铁疙瘩肉,黢黑流油的皮肤,手中那一根几十斤重的蒿杆,以及在河上轻巧撑船的本事,便是她的自豪和骄傲。铁娃没有上过学,是个粗人,一门心思都在船上。撑船便是他至高无上的事业,很少过问家里的事,他知道家里的一切都有他的荷花操持。如同父母在世时,只有吃饭那一阵子在岸上,那也是一心一意扒饭,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其余的时间都在船上。天黑了,他把挣来的钱朝矮桌上上一搁,便算给了荷花。逢到涨水天,不摆渡时,铁娃便蹲在河边,发点“捞河财”,要么向荷花要点钱,到村里“提大贰”(四川的一种纸牌),除了玩几个小钱,赌钱的事情,他跟他父亲一样,是不会干的。一到夜里,跟荷花一阵暴风骤雨后,便倒头呼呼大睡。他认为世上的生活就这样简单。这是荷花婚后第三年的夏天。

上午。铁娃仍旧撑他的船,荷花在茶棚下摇着她的纺车,这纺车当然是她婆婆给留下的,船往对岸走,刚走到河心,茶棚棚下没有一个人。就在这时,来了个客人,荷花仍旧摇她的纺车,没有看他。过河的人多了,荷花并不在意来了什么人。那人不知提了个什么东西,他把东西放到矮桌上,坐了下来,打开纸扇,一边扇着,一边说:“来碗茶!”“桌上有!”荷花头也没有抬,仍然摇着车把儿。“那凉了,我要新倒的,干净些。”那时候,这桌上的茶水,完全是服务性的,过往客人喝过了,给钱,不管一分两分便收;不给,也不索要。“五黄六月舍茶汤”那是做善事。荷花听说,便提起茶壶,给客人倒了一碗,端了过去,不声不响放到桌子上。就在这时,客人“啊”了一声,荷花不曾防备,吓了一跳,从不跟陌生人说话的她,不由问道:“你‘啊’啥子,有毛病?”一抬头,见客人大张着口,痴痴地盯着她。她的目光跟客人的目光对撞了。她心跳了,脸红了,赶忙低下头去,匆匆忙忙走向了纺线车,又摇起了车把,不敢再抬头。但,她分明觉得,那客人在默默地,痴痴地看着她。她有些慌乱,挺好的棉花,却老是断线。她有些恼怒了。她接好线后,想冲他说一句难听的话,但当她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后,到嘴边的话却活生生地咽了回去。

这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比她大不了多少,留了个梳得很整齐的头,穿着一身米黄色,很柔软的衣裳,很文气,也很秀气,“像个先生”,那时候,“先生”既是对教师的尊称,也是对读书人的通称,乡里人,对先生是很羡慕,很尊敬的。她忍不住对他发火了,但不说点什么,她又觉得憋得慌,便气呼呼地说:“你看个XX……”她不会骂人,就这个词,还是从她丈夫口中知道的,知道那话脏,可以用来骂人。他被这粗鲁的话吓住了,赶忙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她了。他的脸红了,低下了头。这神态倒使她又有些好笑。船又撑过来了,他匆匆喝了一口茶,收拢了纸扇,提起东西,把一张纸币朝她怀里一塞,说:“茶钱!”便匆匆走了。临走时,又偷偷瞥了她一眼。他对她的偷偷一瞥,没有使她恼怒,倒使她有点喜欢。为什么喜欢呢?她说不清楚。她望见他的身影,一直到船离岸了,才低下头去。

她拿起茶钱一看是一张一块的钱,她很少见到这样的大票子,她有些震惊了,不经意间又抬头望着船上的他,可惜远了些,她看不清楚,只是望见那一身米黄色的,潇洒的身影,消失在浓浓的一片绿荫中。过了三天,这人从河的对岸,又乘船过来了。赶场的人都蜂拥地上了船。船离岸后,茶棚子里又剩下了她和他。破天荒地,她为他从壶里倒了一碗茶,放到矮桌上,又忙着坐在纺车前。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对于客人,她从来没有这样优待过。他打开了纸扇,扇着凉,挺香地喝着她倒的茶。他没有看她,突然低声问:“你叫荷花,是吗?”“你咋个知道的?他没有回答她,只是扇着凉,喝着茶,他默默坐了一会儿,看见有人来了,忙站起来,扔过一个纸疙瘩:“茶钱!”,便匆匆往天仙洞方向走了。她拿起那纸疙瘩,打开一看,纸币里,有一副亮闪闪的银耳环。她想喊他,但终于没有开口。只把那钱和银耳环紧紧地捏在手心里,痴痴望着他走去的身影。她觉得心跳得特别厉害。银耳环,她结婚的时候,曾带了三天的银耳环,村里的人说:“荷花带上银耳环,好看极了,像天上下凡的七星女一样地好看。”可惜银耳环不是她的,是她婆婆向别人借的,三天过后,便还了人家。

以后,只在耳环洞里穿了根红线线,吊了个蓝玻璃珠珠。在她看来,这银耳环是世界上最高贵,最值钱的东西了。她从来就没有拥有一副银耳环的梦想与奢求。而今天这个陌生的先生,竟这样慷慨地送给了她,这一副明亮亮的耳环,真使她如坠入了梦境一般。捏着银耳环,她很高兴;同时却很害怕。她很喜欢这银耳环,很爱这银耳环,但又怕丈夫知道了。她紧紧攥着这银耳环,跑回屋子里。她把银耳环放进了板柜里,她用织的土布压住它。但不放心,怕银耳环被压坏了。更怕丈夫发现。她又拿了出来,放在她的木梳匣子里。丈夫从来不摸这匣子,因为这是女人用的东西。放好了后,她又有点不放心,因为木梳子天天要用。她东瞧瞧,西看看,突然发现墙上的燕子窝,她搬了张凳子,踮起脚,把银耳环塞进了细草和羽毛垫起的燕子窝。放好了,用手压了又压,才放心去茶棚下纺线了。过了几天,他又来了,他恰恰是丈夫刚刚撑了一船人走后,悄悄来的。他提了个点心盒。他一坐下,她就忙着给他倒茶。“你很好看啊“他说着,声音有些发颤。这句话似乎是他鼓起勇气说的。“好看。“是当地的土话,即漂亮的意思,不知怎么的,她现在喜欢听他这么说话。不由得无声地笑了,抬头看了他一眼。一看她喜欢的样子,他放心了,胆子也似乎壮了起来。“你咋个不戴那副银耳环呢?”他问“”这样你就更好看了。”
待续。 作者:林维平。图:江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