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页: “我不敢!”她低声说,并赶紧向纺车走去。“为什么?”他问。“我有男人!”她说,并摇起了纺车。“唉!”他叹息了一声,没有说话。一会,他把那盒点心朝她面前一送,说:“吃吧,我给你买的。”她仍然纺她的线,任那盒点心搁在脚边。他说:“吃吧,有酥饼,有水晶饼、有鸡蛋糕!都是成都的货。!”她不敢多说话,因为她是有男人的女人,跟不是自己男人的人,是不能够多说话的。“你咋个不说话?”他问:“这么好看的女人,千万不能让人把你看成哑巴!”。“你才是哑巴!”她回敬了他一句;有点儿羞涩,又有点儿得意地笑了。有人来了,他不再说话,只摇了摇扇子,悄悄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用脚尖把那盒点心一下子勾到了围裙下,掩盖住了。

荷花左瞧右看,没有了人,才打开点心盒。品尝着盒里的东西。她只知道这东西叫点心,很贵的。婆婆妈在世时,婆婆给她尝过一块,油香满口,甜得腻人。她小心翼翼拿起一块,那男人买的点心,比婆婆给的,更好看,更好吃,吃了两个,突然想起她的男人,整天在河上吃力地撑船,让他也尝尝从来没有过的口福。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把点心盒子盖好,但马上想起,这使不得,如果男人问点心从哪里来的,她该怎么样回答?不敢不敢!她立即拿起点心盒跑回屋子,藏起来。但放哪里都觉得不合适,最后才想起,自己的男人是从来不动米缸的。她用纸包了一层又一层,外面再用布包上,把缸里的米刨开,搁在缸底里,面上用米压住,再把缸子盖严实。她放心了,不仅谁也不知道,连耗子也偷不走。这点心,她偷着吃了三天。不知怎么的,开始并不怎么样,自从拿了这耳环,吃了这点心,逐渐地,她老是不由得想着那英俊、年轻的先生,这是平生第一次想一个除丈夫之外的男人。她有些惶恐,有一种犯罪感。一个年轻的女人,一个有了男人的女人,怎么要去想另外一个男人呢?她的心乱了,平平静静的心突然乱了,但是想不想却由不得她了。她想他秀气的面孔,那微微有些瘦削的米黄色身影,想那让人心里有些发甜的声音。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想他,而且想起来,心里便涌现出几分爱恋,让一个已婚的女人有些激动的爱恋……他又从河的对岸乘船过来了,还是那样,等船往对岸开去,没有人时,又走近了她。他习惯坐到矮凳上,喝着她专门给他倒的茶水。从衣兜里摸出一根银簪,说:“这是泸州有名的银匠打的,是我专门让他给你打的,你看看。”他朝划向对岸去的船望了望,见四周没有人,便俯过身子递给了她。荷花满心欢喜地伸过手来,他把银簪放在她的手心,突然握住她的手,她慌了,忙说:“别!别!”她把手用力从他的手里抽了出去。他笑了,没有勉强她,仍安安稳稳像原来那样坐着。她看着那片银簪,活儿做得精致,两只活着一样的凤凰,嘴含在一起,在簪子的两头飞翔,她欢喜地笑着,望着他,脸儿都红了。“荷花,你知道纳溪吗?”“听说过。”她说。“泸州呢?”“也听说过,你别问了,我小时候就跟着公婆去过一趟渠坝,哪里都没有去过。”她使劲摇着头。“我领你到纳溪,下泸州,上成都,好不好?”他说了一长串地名。“我没这福份。”“我带你坐火车去成都,你坐过火车吗?”“没见过,人家说火车跑得快,不用马儿拉。”她只见过马拉车。“唉,你咋个连火车都没有坐过。”他叹息着,同情地望着她;“你随我到成都去,看汽车、看火车,看电影,逛盐市口商场,到百花潭动物园看老虎、看豹子……”“啥子是汽车,电影?”“你一看就知道了。”“我没那福份!”她还是哪句话。“你跟我去嘛!”“我咋个跟你去,我有男人!”她低下了头。“唉!”他似乎也难过地叹了一口气。有人来了。“过几天我还要来看你。”他站了起来:“你愿意跟我去吗?”她真不愿意他走,她恋恋不舍地望着他,点了点头。

他走了,直到他的身影儿都消失了,她还痴痴地望着他走去的方向,连线都忘了纺。她觉得她仿佛失去了什么东西。

后来,她便瞧着手里的银簪,瞧着那两只衔着口儿飞翔的凤凰,可惜她不是凤凰,因为它没有飞翔的翅膀。她更加想他了,她想他说的汽车、火车、电影,成都盐市口的商场,她想不出来那是些什么东西,是什么模样,但她知道那一定是些美好的东西,她真想跟他一块儿出去,看看外面那个美好的世界……天黑了,铁娃收拾好船,回到家里,喝汤时,荷花忽然问他:“你坐过火车吗?”铁娃从小便生活在河边,船和水便是他的世界,他连县城纳溪都没有去过,他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白节场,那还是妈老汉在的时候,和一群背盐的背老二一起去过,而且就只有那么一次,他觉得干背老二太苦了,还不如撑船。一见荷花问他火车,他盯了她一眼,说:“坐火车,谁坐得起?”“那成都有多远”“多远?”铁娃沉吟着,“远得很呢!听说有好几百里。”“说那里有很大很大的商店,啥子东西都买得到。”“电影是啥?”铁娃一下被问住了,但是他是个男子汉,不能够输给自己的女人,便含含糊糊地说:“就是在灯光下演戏,那要花很多很多钱的。”他猛然惊觉:“你今天怎么呐,问东问西的,别管城里人那些花花绿绿的事!”说着狠狠盯了荷花一眼。喝罢汤,铁娃往床上一躺,在等荷花收拾。她一上床,铁娃照例压在荷花身上,一阵暴风骤雨后,铁娃便呼呼睡去。荷花睡不着了,像小猫一样依偎在丈夫结实的胸膛前,脑子里想着火车,汽车、电影;想着那米黄色的身影,想着他给予的美好的梦。过了几天,一场大雨过后的第二天上午,他又来了。他喝着她的茶,从怀里掏出一副银手镯,对她说:“荷花,这是我专门给你打的,你喜欢吗?”看着银手镯,她笑了,脸一红,低下头说:“喜欢!”他说:“我要亲自把手镯戴在你手上。”“不不!”她瞄着河里:“别让人看见了”。“那,”他指着屋后的山坡。山崖后面是个山坡,山坡下是一片包谷林,山顶上有两株郁郁葱葱的黄桷树,黄桷树是山坡最高的地方:“你到那儿来吧,我给你说几句话儿!”“嗯!”她点了点头。

“我等着你。”转身,他钻进包谷林,
往山顶的黄桷树走去。临近中午的时分,她要给丈夫做饭的,只有这么一会儿,她可以不在茶棚里,她啾着丈夫刚刚撑了一船人离开河岸,便急忙在茶棚的灶里,添了点煤,这是从上河运煤来的船,洒落在河边,她和丈夫捡回来的。荷花抽身钻进了包谷林,往山顶上走去。他在黄桷树下焦急地等她,阳光从两株黄桷树的缝隙,斑驳陆离的光影洒在树下绿茵茵的草坪上。他一看见她,立即迎了上来,掏出手绢,替她揩去脸上的汗珠。她没有动,任随他去揩,这是她第一次接受一个陌生男人对她的爱抚。她很喜欢柔柔的手绢和他揉揉的手。接着他拉她的手,替她带上那光滑明亮的银手镯,这手镯,沉沉的。“很值钱吧。”她欢喜地想。这银手镯并非一般人家的媳妇能够戴得起的。她从来没有想过她的手能够戴上这珍贵的东西。一种从来未有过的幸福感,在她心里洋溢着。他替她戴上,双手紧握着她的小手。“喜欢吗?”她第一次没有拒绝一个陌生男人握她的手,她看着他那白白生生的手,笑着说:“喜欢!”“荷花跟我走吧!”他说。“我不敢!”她很想跟着他走,但她怎么敢跟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走呀!”“咋个不敢?”他问。 她不回答了。“我领你坐火车,去成都。”他说:“你想去吗?”“想!”她笑着低声回答。“那,我们走吧!”“我不敢!”“唉!”他叹了口气。她笑着低着头瞧着握着她手的那两只手,静静地站着,似乎她的心跳得很快,她不敢看他那两只充满爱意的眼睛。他突然紧紧低抱着了她,他的胸脯紧紧低贴着了她的胸脯。“不敢,不敢!”她说着,但她的声音细小而无力,她的心跳加剧了,但似乎不愿意拒绝,她觉得让他这样抱着是一种幸福,一种从来未有过的幸福。虽然她还不敢张开双臂去抱他。他抱着她,用嘴唇在寻找她的嘴,她有些不好意思,忙侧过脸来,他便吻着她的脸,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她接受了。她觉得这个吻是甜蜜的,一种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吻,感觉随着他湿润的嘴唇,从体内升起。她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在体味这种让她兴奋的感觉。他一边吻着她,一边把手从衣下伸进她的背,轻轻抚摸着,然后又伸向了她的乳房。她慌乱了起来,说:“不敢,不敢!”她想用手阻挡,但是他仍然固执地朝她的乳房伸去,说:“荷花我爱你,爱得要命!”她阻拦不了,他的手已经紧紧地抓起她隆起的,丰满圆润的乳房。她更慌了,她象犯了弥天大罪,说:“你!不要呀,不要!”,她的眼泪流了下来。他没有说话,只在乳房上轻轻捏着,并捻那一点奶嘴。“不要呀,不要呀!”她哭叫着,但又不想完全拒绝他:“我知道你的心,知道你的心,可我不能!”他没有说话,他似乎沉迷了,他的手又移开乳房,向下摸去。她一把抓住他的手,也开始固执起来:“不能,你不能!”“来一次吧!就一次!”他轻声说,并固执地用手朝下移。“不,不要!我有男人!”他没有说话,那只手,却用力地朝下插去,朝她最神秘的地方插去。她急了,这意味着要她彻底背叛她的男人,她突然伸出双手,朝他胸前奋力推去,并大喊了一声:“不!”他根本没有任何防备,朝后倒下。山顶黄桷树的那一边是一片草坡,草坡不远处便是悬崖,悬崖下面是奔腾咆哮的永宁河。他倒下滚了几滚,荷花想去拉他,迟了。他在昨天下过雨,有些湿滑的草坡上,迅速地翻滚了几下,便不见了,接着是“噗通”的一声。她吓呆了,瞪着汪汪的泪眼,像钉子一样钉在那里。但她很快清醒过来。她哭了,伤心地哭了,惊吓地哭了。她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忙小心翼翼走向草坡边缘,朝波浪滚滚的河里望去,哪里还有什么人影。她扑在悬崖边,更伤心地哭了,她根本没有想到她的拒绝引起这样严重的后果。她从心里爱着的人,便这样死去了,死在了她的手里,刚刚开始的好梦就这样灭绝了。她哭了一阵子,便挂着眼泪穿过包谷林,往坡下走去,一边走,一边喃喃地说着:“怪我,全怪我!”

铁娃回家吃午饭了,他回到屋子,一看没有人,便喊了起来,没有应声,他奇怪了,骂着:“这该死的婆娘,跑到哪里去了?”他站在门口,大声喊:“夏荷花!夏荷花!”他从来没有直呼过她的名字,现在气不打一处了。正喊着,只见荷花从包谷地里走出来,失魂落魄低走出来,一边走,一边说:“怪我!全怪我,我不该……”“你跑那里去了?”铁娃睁着豹子眼大的眼睛,怒气冲冲地喝问着她没有回答,仍然是那副模样。他愤怒地瞪着她,忽然,他发现她手腕上的银手镯,闪亮的银手镯,他更加愤怒了,一个耳光扇了过去,她倒下了,鼻孔里的血,立即流了出来。她侧卧在地上,没有动,依旧在伤心地哭着。“你个狗X的!叫你去找野男人!”他怒不可谒地用脚狠狠踢她,踩她,骂她,双眼充满了仇恨,他循着她走出包谷林的方向,顺着脚印往山顶上走,来到黄桷树前,那里留有他们站过的痕迹。“狗X的,他跑了!”顺着湿湿的草坪望下去,心里猛然一惊,草坡下是悬崖呀!果然在草坡上,一些小草压倒了,他想到了结果,头“嗡”的一声,脑袋涨很大,腿也在颤抖。他拖着发软的腿迈进了家门。她仍然是那副样子,躺在地上,鼻孔仍然在流血,眼泪汪汪,一片茫然,嘴里仍然重复着那句话:“怪我!全怪我!我不该!”他忙把她抱了起来,问:“荷花!你说!你到底跟那人做了什么?”她神情木然,絮絮叨叨着那句话。“天呀!”他叫道:“你是迷了,还是疯了?你说话呀!”他焦急地呼唤着她,他也哭了。过了一周,就是人们说的“断七”那天,在纳溪长江边的“麻柳沱”,他成了“水打棒”(土话,指被水淹死的尸体)在回水沱飘来荡去,他被扎木排的工人,捞了起来。这米黄色的衣服,最后让人认出了他是谁?他是一个盐业巨商的孙子,清末民初,盐商在成都、泸州、纳溪、合江、赤水、仁怀都开有盐号。他暑假来渠坝老舅家。是个学建筑的大学生,时不时到天仙镇一带的寺庙考察古建筑。他偶然遇见了她,并且真心实意地爱上了她,可惜只是有“缘”无“份”。年轻人的一时冲动要了他的命!铁娃当然知道了他的死因,但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样人。在这消息闭塞的乐道子村不知道外面世界发生的一切。

他仍然爱着荷花,他常常懊悔地说:“我不该打她!早知道,她是不会疯的!”荷花真的疯了,她老是默默地一个人,在山顶黄桷树前转悠着,有时候还低着头,默默地站立,仿佛在深深地回忆着什么、有时双眼发呆地望着天空,两臂伸向天空,喃喃地说:“怪我!全怪我……一边说着,那眼泪,便一边扑簌簌地掉了下来。也许是流的眼泪太多了,眼珠子早已经变得浑浊。铁娃与荷花后来的事,在乐道子流传着很多个版本。最主要的版本有三个。第一个版本: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荷花来到山顶上,喃喃地望着天空说:“现在,你别怪我了,我这就跟着你去,坐火车,汽车,看电影,逛商场……”一边说,一边沿着他滚下去的地方,一直滚了下去,仍然像她那天听到的“扑通!”一声,一切就都归于寂静了。另一个版本:铁娃卖掉了船,带着她,沿着背盐老二走过的路,翻过一座座山,来到贵州赤水河边,在一个小小的水码头摆渡,他一直哄着她,宠着她,爱着她,医好了她的疯病。过去的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她不疯了。仍然在茶棚下纺棉花,给丈夫生了几个孩子。据说乐道子的背盐老二,还乘过他摆渡的船。第三个版本:据说那男人被荷花推倒,跌下悬崖后,由于识水性,飘流了几十米,被撑竹排的救了起来,回成都继续读书,由于丢不下对荷花的思念。一年过后,利用暑假的时间,回到渠坝驿,在他老舅的帮助下,终于带着心爱的女人去了成都。荷花,到底跟没跟那“先生”走,无从考证。但,乐道子还流传铁娃在天仙镇的遇仙寺出了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