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母亲忙着腌白菜的时候,外婆正在包饺子。外婆说:“立冬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大人们也许不信,我是信的。每年我的耳朵总会冻伤,特别是耳朵垂,冻得又红又肿。冷的时候是麻木的,回到家里暖和,又奇痒难忍。可是每年的立冬我都是吃饺子的呀,这令我困惑不解。尽管吃了还冻,我仍坚持冻了还是要吃。毕竟饺子好吃。
大白菜不仅是农户人家一个冬天的主菜,也是立冬当日吃饺子包馅的材料。白菜馅的饺子,味道鲜美,蘸醋加蒜泥吃,更是别有一番滋味。立冬吃饺子是传统习俗,也是农人犒劳自己的一种方式。忙碌劳累了一年,不论收获多与少,全都翻篇了。二十四节气,“节”者,草木新的生长点也。“气”者,人的气血精华能量也。时令秋收冬藏,人也要休整补充疲惫的身体。那就从立冬这一天开始,改善生活,优先选择“好吃不过饺子”。
当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外婆照例先敬各路神仙:感恩祖先荫泽,献上一碗。灶君常言好话,献上一碗。土地爷保佑五谷丰登,献上一碗。燃起三炷香,轻烟袅袅升,悠悠上天庭,报告凡间人们的祈望和心愿。每一碗虽都只有带着汤水的三个饺子,但心是实诚的。外婆在每一个神位前都十分虔诚地絮絮叨叨说着近乎相同的话。
不知各路神仙享用饺子的时候,尝出了什么味道。当一大碗饺子摆在面前,早已馋涎欲滴的我,便大快朵颐起来。外公一边叫我慢慢吃,别噎着,一边又叮嘱,到学校要听先生的话,好好学习。
外公是文化人。隔壁的窑洞里,有他好多的线装书,纸张柔软发黄,文字都是繁体字且竖排着,密密麻麻,没有标点符号。上小学的我,常常在那些书里乱翻,只认识一些简单的字。外公睡觉的炕头,那低低念墙上,煤油灯旁,放有几本那样的书,还有墨盒、砚台和毛笔。他从供销社买的棉纸,就是那种毛边的比较厚的纸,裁成我们写毛笔字本大小的样子,时常在上面写写画画。

大半碗饺子下了肚,我便放慢了咀嚼。扬脸听外公和外婆说话。外公说:“立了冬,学堂升。开冬学,拜孔圣。”外公的话让我心生好奇,只知道立冬会吃饺子,开学要上学校。外公说,学堂就是学校。他小时候上学就叫上学堂,是要拜孔圣人的。于是便听他讲冬学拜师的故事。
很早以前,一到冬季,村子里要举行拜师仪式,立冬这天是学生拜望老师的日子。村里派一位德高望重的人,带着学生和家长,端上礼盘,盘中放有精心制作的菜品,还有酒壶、酒杯子,用竹篮子提着好吃的果品和点心,乐队吹吹打打引领,一行人游过村巷,去学校慰问教书育人的老师,叫做“冬学拜师”。老师的家里,也要像过大事一样,设宴招待前来拜师的学生。要在正房里,挂上孔圣人的画像,画像上面写着“大哉至圣先师孔子”。学生们先向孔圣人像行跪拜礼,诵念:“圣人,圣人,大哉孔圣人!先师,先师,祖师孔圣人!”向孔圣人行礼之后,学生再向老师行礼。
不等外公说完,外婆便打岔说:“现在哪里还有你说的孔圣人。”说罢,摧我吃完饭赶紧上学去。上学路上,我还在想着那个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端着好吃食的情景。
后来就开始闹“文革”。有一次,我们学校的大操场上,堆了好大一堆从各家各户收缴来的书画、瓷器,我看见有外公曾说过的孔圣人画像以及杂七杂八的神像。村里几个胳膊上别着红袖章的人,召开批判“牛鬼蛇神”大会。他们举着拳头,高喊口号,最后用镢头砸碎那些画有好看图案,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瓷器,一把火烧了那些书和画像。操场上,浓烟滚滚,火焰老高,碎纸屑和烟灰满天飞,散发出呛人的味道。就像电影里,日本兵进村烧杀抢掠,点房子的可怕情形。

随后,我在外公的茅房里看到了那些竖排着繁体字,柔软发黄的线装书。不过,全都用来当手纸擦屁股了。不知外公怕那些已经拆开的书页被风刮跑了,还是怕人看见,全都被铲了土,盖在那些旧书上面。
立冬节气,想起这些久远的往事,抚今追昔,不由生出许多感慨。但愿那些个匪夷所思的事情不会重来。
2020.11.7古虞观雨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