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报告文学:烽火南疆
张青红
烽火南疆
前线纪实三十五
灰蒙蒙的夜色我们是太熟悉了,半年的战地生存我几乎就没有见过星月交辉的夜晚。还是云贵高原上本就没有月朗星稀的天空?我们依旧坐在山腰处,我们依旧沉默着;我们的胃里早已经跟水洗过一样干干净净,但是我们都已经麻木了,我们早已经忘记了饥饿的感觉;我们三番五次濒临绝境,依然还能活着就已经是很不错了。
蒙蒙的夜色里,飘落到面颊上的夜露凉丝丝的。随着夜的深入我愈发的不安了,我们可能会全部牺牲的。我们四个人并排的坐在无名3号阵地山腰的拐角处。今夜啥情况、明天又会是啥情况,谁知道啊?
大概在午夜零点前后,我拉起身傍最近的一个战士向山下走去,我们深一脚浅一脚的来到了谷底的上沿停了下来。我们面对面的站着我问他:"你是什么地方人啊?”他说是江苏的。我又问:“什么文化?多大了?”他说是高中毕业18岁;叫熊安腾,还提醒我说是"腾飞的腾“;他是我上了阵地之后唯一问及姓名的人。我对他说:"你现在立即前往指挥所报告无名3号阵地上的情况,我们阵地上只剩下三个伤员了,其余人员全部牺牲了,我们一定会坚守到最后与阵地共存亡"!我右手提着枪, 左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重重的拍了一下同时还有力的捏了一把:“去吧,兄弟! ”
灰蒙蒙的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走了。望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我心里踏实了不少,自言自语道:“走吧,战友!也许天亮之后我们都不存在了。“
返回的途中,当我刚刚蹬上一块相对陡峭的崖壁,距离拐角处大概不足三十米的地方,只听到迷雾中隐隐的传来"嗤嗤"的声音,我连稍微迟疑一下辩别方向的时间都来不及,更别说找个地方卧倒了,一束耀眼的火光携着被强烈的气浪把我掀下了山谷。我不知道自己在谷底躺了多久,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枯枝烂叶的腐味。我静静的躺着,头很晕,周围是黑糊糊的,只是鼻涕顺着脸颊不停的流淌下来到脖颈。谷底很冷,冷得我瑟瑟发抖,同时也让我清醒了很多,想起来刚才所发生的事情,真的是怪了,这一发炮弹是啥意思啊?遇到盲炮的概率是很少的啊! 我依旧躺着,头很晕,同时感到身上多处疼痛。我想起身那怕是先坐起来也行啊!我的后背和腰超乎寻常的疼痛,我的口中不断有粘稠物伴随着腥味堵着喉咙吐不尽,我的领口脖颈是潮湿的。阴森森的谷底让我紧张挣扎着想离开,就在我又一次起身的当口突然觉得左臂剧烈的疼痛,而且完全是不能触碰使不上劲了。我静静地躺着感觉到左臂肯定是受伤了,我的右手由下而上的排摸着才知道整个左臂的衣袖是湿漉漉的,当我触摸到左大臂内侧时,发现一个明显的口子、一个大拇指般粗大的伤口,我也才意识到了湿漉漉的衣袖上原来全是鲜血,;我的整个右手立即卡住了大臂的上侧。因为剧烈的疼痛我费了很长的时间终于侧过身体屈着腿坐了起来。
由于用力过急又是坐姿使得刚刚才消停的鼻涕又涌了出来,我只能抬起小臂擦鼻涕时,我闻到的是强烈的血腥味,血,我立即松开左臂捏住鼻翼,这才意识到之前流淌的全是鼻血。我倚靠着崖壁仰望天空尽量让鼻孔抬高些,才发现灰蒙蒙的天空比黑漆漆的谷底亮堂多了。
枪不知道飞到了什么地方,尽快离开这里是我唯一的愿望。尽管我的后背和脊梁钻心的疼痛衣衫湿漉漉的沾在背上,我始终想尽快离开这个阴森森的峡谷。可是我站不起来,腰疼痛的厉害,只能缓慢的坐在石头上。当我无意中看到两三米外被火箭弹震塌的陷洞时,我努力地跌跌撞撞爬离了黑漆漆的谷底。在我跌跌撞撞歪歪扭扭的支撑到距离俩个兄弟二十多米的位置上实在是没有劲了,想息一下再喊他们过来接我,便伏在地上把头枕在小臂上,只听到"呯“的一声枪响,我本能的大声喊到:"不要开枪,是我“!冷不丁的枪声打破了夜的宁静,山谷里的回声令人毛骨悚然。高个子的战士立马跑了过来并说道:"排长,你怎么又回来了啊?我们还以为你跑了呢"!他架着我坐到了小个子战士的身边,这一枪是谁开的我心里已经有数了。我定了定神冲着高个子说道"什么怎么又回来了?我根本就没有离开呀,我要是跑了还能忘记你们啊!”。便扭头看着一直一言不发的小个子兄弟:“不要紧张,你的枪法根本就没有这么准,刚才的一发炮弹你们听到了吧?但是从这个方向上来的人,是不能随便开枪的。”接着问道你们身上有没有急救包啊我的后腰跟左大臂受伤了;我同时听到他们"急救包早就没有了!"
我好像感觉自己非常的虚脱非常的困,快坐不住了。在我又一次从迷糊中惊醒时,对身边的俩个兄弟说道:“你们千万不能让我睡觉啊!我的左臂内侧严重受伤了,一走神右手会不自觉的松开。还是个子高兄弟老练,他很在行地量了一下我的前额,说道:“排长,你有点发烧呢,靠在我身上吧!”同时把他的钢盔戴到了我的头上。好困啊!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来了,一阵一阵的迷糊。于是我没话找话的说道"现在应该有个两三点钟了吧?”,但是却没人搭理我。在迷迷糊糊之中突然听到小个子兄弟低声而惊恐的喊道:“有人”;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惊恐声中我完全清醒了,三十米外的山坡下,确实有人影晃动。我紧接着说了一句:“不要开枪。 ”
在相距大约二十米的时候,我对身边的俩个兄弟有意无意的说了一句"看来我们是死不了啦“! 同时高个子战士低声的问道“谁”?山下立即传来"张青红排长在不在"?我们仨兄弟几乎是同时喊道:在、在、在!
烽火南疆
前线纪实三十六
在俩个兄弟的搀扶下我站立起来,增援部队一共上来10个人。我首先问到:“战友们,你们是那个连队的?”回答说是四连的。“现在大概是几点钟了?”我接着问道。听到的答复是我们是一点出发的,现在大概在两点左右吧?跟我说话的是距离我最近的应该是班长了。我对他们介绍道:这个反斜面上有一块很大的石头、大石头下边是敌人的一个据点,有小股敌人。同时我还扭头示意了一下:“天亮之后可能会有手雷和手榴弹的袭击。”我还特地停顿了一下问道"你们带手榴弹了没有”?他们都说带了!我继续说道:这个山梁沿线完全在四百米外小尖山上的敌人火力覆盖的范围之内。”我同时抬起小臂继续说:“就在那个方向他们的那挺重机枪很是厉害。这边是116和无名一、二号高地上边都是我们的人,就不用我多说了。这个班长的钢盔好像是大了一号,他的眼睛完全被罩在了钢盔下沿的阴影里。最后我说我负伤了,不能跟兄弟们握手道别了,你们多保重!在我们转身的当口他们主动的让开了三个人横行的空间,因为两个兄弟一左一右的扶着我呢!背后传来那个班长的声音"战友你们也保重啊!听说你们伤亡很大"!
我们尽可能快速的撤离无名3号阵地,由于身上多处受伤,所以我选择了直接前往前沿阵地临时急救点。在俩个兄弟的搀扶和拖拽下,我们终于攀爬上了116高地右侧反斜面上的斜坡,心里顿时踏实了不少。尽管116阵地仍然处于最前沿,但心里的压力是完全不同的。之前是尽在尺咫与虎作伴与狼共舞啊!由于攀爬和激烈的运动,我的后背和腰疼痛难忍大量出血、左大臂同样血流不止,臀部衣裤完全被鲜血所浸湿了,摸一下五根指头上全是血迹。血流了这么多心里一直是慌慌的,焦虑不安,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但依旧会时常遥望着急救点的方向。口干舌燥,浑身疲软,脚下打漂,腿脚完全不受支配了。要不是俩个兄弟鼎力相助,我估计一步也走不动了。尽管我祈祷着快点到达急救点,但是我还是要求停下来,喘口气。因为我已经精疲力尽到了极限了。
茫茫迷雾中634号高地轮廓越来越清晰,我安安为自己加油,必须坚持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我们终于触摸到了634号高地的山体。自从撤离无名3号阵地之后,两个兄弟一直紧随左右搀扶着我;在他们的拖拽和托举之下,我们终于来到了634号高地的反斜面上。这一刻我完全瘫坐在山头上实在是没有力气了!我对个子高一点的兄弟说道:“这里是一营二连的防区,你立即前往二连指挥所,找一个叫李本科的班长,他是我老乡让他立即过来。”我话音刚落他就消失在了灰蒙蒙的夜色里,这个战士智敏灵活是个可塑之材。
深夜的风湿漉漉的好像比之前大了很多,我们很冷,抖动的厉害,跟身边的小战士紧挨着,焦急的盼望着那个兄弟快点回来。崇山峻岭的夜,周围是灰蒙蒙一片现在应该有三点钟了吧?我这样想着便躺在冰冷坚硬的斜坡上,虽然是一样的疼痛,但是明显比坐着舒服一些。不过在我的整个后背触碰到坚硬的山坡之时,那个钻心的疼痛跟一千根针戳的一样。我跟身边的小战士一直紧挨着,每当我迷迷糊糊的时候,他总会把我轻微的弄醒,同时说道:"是你叫我不让你睡觉的。"看着眼前小战士一脸纯真的表情,我心里是热乎乎的:“小兄弟你真的好可爱呀! ”过了很长时间听到声音说"他回来了。"同时帮助我艰难的坐起来,起身的过程同样是撕心裂肺般的过程。茫茫夜色里没等我开口便听到"排长你老乡不在我找来了一付担架”。我看看担架又看看已经站立起来并不比坐在地上的我高多少的小战士说道"不需要担架我能走呢!"
灰蒙蒙的夜色里,我们面前出现了一片很宽很长的开阔地,茂盛的枯草齐膝,阵阵草香醉人,只是在这块茂密的枯草地上出现了两条不算明显踩踏过的路径:一条向左一条是直行的,向左的对岸有一个隐隐隆起的山包;这个地方还是在20天前来过两次(最后一次路遇我第一任排长姚振中的),现在面对眼前的情景我还真的是没有了一点印象。在犹豫不决中小个子兄弟松开了我踏上了左边的小径,他走了五六米回来后,又走上直行的路径,然后站着肯定的说道"这边应该是这边,大前天我们就是从这边过来的。"我看了一眼个子高一点的战友见他未知可否,便说了一声:走!
我们终于到达了前沿阵地临时急救中心。当时我的体力完全透支,精神恍惚,拐进去的时候并未留意这个简易的急救中心是坑道还是帐篷。这里的灯光昏暗条件简漏有三个白大褂医生,同时有三辆可以转动很硬的担架式板床,很窄,没有其他伤员,我躺在场地中间的板床上。我正在担心上衣跟套头衫子怎么脱啊!又要疼死了!只看见两边的白大褂,一人一把剪刀"喳喳~喳"的剪开了,身上的这件紫红色拉链套头衫子跟了我多少年了,当兵前一直穿着;那是我青少年时代仅有的一件里外最好的衣裳了,不到一分钟被剪成了好多个碎片。
我非常的渴,希望能够喝点水。一个年轻的白大褂给了我一瓶水,但是我还没喝上几口被一个白大褂给制止了,他说:"你现在不能给他水喝”。
在包扎伤口的过程中,我一直望着那俩个兄弟。高个子战友站立在门口右手提枪,左手叉着腰,他的钢盔与门楣齐平,而脚下的台阶塌陷有五六十公分左右。如此看来这个包扎所还应该是坑道吧?俩个兄弟告别之时,我的伤口依然没有处理结束。他们的临别赠言是:“排长保重,我们走了!”这个瞬间如果我不是在包扎伤口、如果我还能坐起来,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抱着他们哭一回!这几十个小时我们是怎么过来的?但是我只是淡淡的说了句:“再见了,你们也保重! ”过了好几分钟之后,我无意中看见他们俩,依旧扶着门框站立在门口时,我的泪再也控制不住,挥了挥手"走——吧"!
一九八五年元月十七日凌晨四点二十分,一辆军用卡车穿行在云贵高原的崇山峻岭中,我们的目的地是燕山飞机场。我被固定在四个矮脚的担架上、担架又被固定在没有雨篷的车箱上。车箱的上沿四根弧形光溜溜的钢管,一如既往坚挺地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崭新的条形病号服上有着很浓很重的药水味,很舒服。我知道数小时后我就会置身于灯火通明,霓虹闪烁的地方。
灰蒙蒙的夜色退去了之前的狰狞,惨白的月牙儿好像是失血过多,偶尔会穿过淡淡的云层窥视我;颠簸的车厢就像是妈妈的摇篮,使得半年来没有睡过一个整夜觉的我进入了梦乡;梦里一轮又圆又大的浩月仿佛是从血海中升起,鲜艳明亮像火一样,高高的跟随在我的车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