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知道,至今的我,为什么在每年的元宵节里,还都要耐心地等着浩荡的锣鼓。一直要等到看完锣鼓,才离开那热闹的红火。黄土高原的正月,春寒料峭,甚至飞雪漫天。多少回,在这样的天气里,自己对自己说,每年都是大同小异的,而多少回,都难以自已,欲罢不能。
我没有击过鼓,自然没有鼓者(还有锣者、钹者、铙者)的感受,但当锣鼓响起来的时候,我能看到,锣鼓像有力的磁铁吸铁屑一样,一匝匝紧紧吸引着周围成千上万的人。我能感受到,在那个时段里,锣鼓人和锣鼓所形成的强大的气场主宰了整个时空,锣鼓的语言展示着力、展示着美,最终形成了一股摄魂夺魄的冲击波,直撼人心。
习惯上,闹元宵,我们说看红火,看热闹。你看那一路笙歌拂大地,遍地管弦醉升平:小跷颠过来了,看的是机灵、是惊险;抬阁拥过来了,看的是巧匠们的功夫;秧歌扭捏着,或许看的是风致和情韵;狮舞龙腾,感受到的是活泛和骁勇。看啊看,看得满眼春光,看得浑身舒服,一直看得心胸扩展,情绪顺溜。就在你看眼前这些的时候,锣鼓的声波老远老远就压过来了,锣鼓对人的征服,是始于听觉,而非视觉的。锣鼓的排山倒海之势,不是在锣鼓行进到你跟前的时候,才形成的。锣鼓一响,音质醇厚,其余鼓乐黯然失色,那声响,如七月之滚雷,如惊涛之拍岸,似蕴含着不可思议的能量,远非语言和文字可以描摹,是真正的先声夺人。
紧接着,你再看一看锣鼓在人堆里的纵横自如。看热闹,有时图得就是个挤,只有挤了,才热闹。人群潮水一样,成片成片的,忽东忽西,谁也难有中流砥柱的定力,身入其中,简直不知道到底要被悠到哪里去。这就苦了红火里那些力弱如竹马、旱船之类了,他们淹在人堆里,跳不能跳,吹不能吹,东倒西歪,不得施展。忽然,你看吧,锣鼓来了,锣鼓是别开生面的。伴着如雷的大响,前排敲锣的小伙子是倒着行进的,两侧的锣也是背朝场外,他们是强势,他们从不屑四周人群的忽悠,左手托锣,锣面迎天,右手锣槌翻转,时而将饰着彩穗的锣槌抛向空中,空中便如翠鸟掠过,厚实的脊背则所向披靡,他们根本就不必在意他身后的人有多少,他们只面向他们队伍中的鼓,仿佛就是为着鼓的前进辟开一条道路的。那鼓呢,或四或八或三十或五十,就不慌不忙地打过来了,鼓的面前,由锣作护,还余出了一片稀罕的空地,鼓与锣拉开了距离,场子外的人就看到了鼓的一种贵族的气质来,鼓们知道,他们占据了人海的黄金位置,这个位置由来已久,仿佛是祖上留下来的,也不知可上溯到什么朝代,鼓手们骄傲也很珍惜,他们肩挎鼓带,大鼓齐腰,弓步站定,上身后仰,一招一式稳扎稳打,大鼓音质饱满,干练利落,我们能真真切切地看到他们击鼓的时候,是进入了一种忘我,——不,是忘乎所以的状态的,一会儿“三战吕布”、一会儿“七擒孟获”,这是心、力和鼓的交流,看起来,根本不需要刻意的配合,他们人人都能把自己发挥到极致,又配合得天衣无缝。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到一个成语,“得意忘形”,本来是贬义的,但我看眼前的锣鼓人,完全沉浸到了陶醉之中,或者说这大响使他们达成了某种愿景,他们岂止忘形,简直无形、无我、无物了。万有皆幻,大象无形。每次身临其境,我都要琢磨,此刻的鼓者,他们在想什么呢?他们戴着墨色的眼镜,我不能看到他们的眼神,即使不戴,也微微闭着眼睛,“内不觉其一身,外不识有天地”。他们已专注得没有什么值得可看的了!筋骨正在舒活,将一冬积聚在身上的懒散挥发到春风里去,他们正值青春,雄姿英发,或许心上人悄悄地立在高高板凳上,也暗暗地使着劲;人生坎坷,或许他们正将一腔的郁结顺着四溅的鼓声发散出去……。当然,这些都是毫无根据的臆想。我们看到的是,他们将自己人生最美的一面——康健、力量、雄心、活力、阳光,更有几十人,成百人汇聚成的强大的气势,展示的一览无余。
鼓的身后,是一排两排铙钹。多少年来,我总觉得,拍钹是锣鼓中最辛苦的。铜铸的草帽一样大的钹,他们须和着节奏,高高举起,碰击,双翻,那钹带着风便如银瓶炸裂,发出略带苍凉却含着磁性的音色,钹心镶的五颜六色花朵就绽得耀眼,形成了鼓的风景墙。铙走在钹的后头,看起来铙是最不起眼的,通体不事装饰,简约得几如锅盖,拍铙的似乎多为老者,老者神态安祥,先前大都着浆洗得干干净净的便装,铙的声音极具穿透力,类于军乐中的小镲,铜管乐里的长笛和民乐的三弦。偶尔“噌”一下,脆亮、灵动、骨感、提神。在锣鼓里,铙不常用,而又不可或缺,那声音填对了悦耳,该出手时,厚积薄发,填不对刺耳,如果响在不该响的时候,尖嗖嗖搅得满场子不和谐。是故即便是那些老者,乍看漫不经心,实质上他们晓得,玩铙,服饰不必讲究,声音可不得弛懈,看起来不事费神,其实自己操着自己的心,万一哪张牌出错了,惹后生笑!更何况,想当年也必是驰骋锣鼓场上的好手,今天,看看新一茬锣鼓人出息得齐齐整整,他们有一种长辈的释然。年随流水去,波澜不再惊,或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他们平静地蹭一下铙,铙说“能”!
这就是锣鼓,而这还不是完整的锣鼓。还有炮,炮是三眼炮或五眼炮。你看,放炮的提着炮,零散地走在锣鼓队的前头,矜持的样子。土火药是自己碾就的,装进炮管里,用一段铁棍筑瓷实,另外的手里拎着冒烟的艾条。看红火的,有一些是来专看放炮的,看放炮或许能满足那种既害怕又欲追求,欲避离而又不能舍弃的刺激,此刻的炮手偏偏不急,面对密密麻麻的人,将艾条伸到炮眼边,作点火状,众退,却又不点,如此者再三,待眼前的人哗哗的退后去了,才点。一瞬时,炮声山响,烟雾滚滚,人群大乱四散,炮手得意不已。——现在是看不到这样的热闹了。还有清清脆脆的引锣,还有缤纷的牙旗,还有那些紧紧地跟在锣鼓后头,扛着大包小包锣鼓手们衣服和一袋一袋年馍干粮的根本不露一下脸的汉子。这些从草野里走出的庄稼人,汇集成了这么一个整齐、威武、刚烈、彪悍具有强大引力的队伍。仪态雍容,端庄大气,猛而不凶,傲而不慢,和看红火的一块红火着,他们打一路,热闹一路,永远被人群拥簇着、热爱着。
如果说,打锣鼓的通过打锣鼓获得了一种释放,展示了一种潇洒的话,没有人能说清楚老老一天背粮扛衣的那些人是为了什么。他们不去行不行?可能连他们自己也很难说清楚他们究竟图什么,我多少次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以为在他们的潜意识里,一定感知到了,参与到打锣鼓中来,就是他们的终极目的,没有一丝其余的附加条件,因此,即使一辈子都扛衣服,也是锣鼓人的一份子,包含着虔诚在里头,我想,这就是文化,是锣鼓文化。千百年所积淀的锣鼓里一定有根连通锣鼓人灵魂的敏感的神经,年末岁初,稍稍一碰,就使你心动,使你手痒,使你在那特定的日子里形成一种自觉和共识,可以废寝忘食、蔑视权贵、平复伤痛,然后不顾一切地把自己的力量和精神,完全地投入其中,满足地做哪怕微不足道的事情,为着这古老的击乐,发出大响。
从乐器这个层面上看,锣鼓已不是什么稀罕的乐器。重要的是,那些与锣鼓脉息相通的锣鼓人,那些人,成年累月,日出躬耕于贫脊的荒坡,日落歇息于简陋的土窑,繁衍于斯,成长于斯,他们的精神里,揉和着刚强的铜的元素,沉淀着坚韧的牛的基因,他们体验过生活的苦难,在打锣鼓的过程中,能寻找到纯真和欢乐,体现自己生命的价值。
锣鼓歇下来的时候,已是斜阳。在先前,收场后的锣鼓,就存放在锣鼓户里。锣鼓户,是大伙公认的能对锣鼓倾心相待的人家,他们视锣鼓为己命,他们清楚让这些家当寄存在这里休息,是锣鼓人对自己的信任,是一份殊荣。收拾锣鼓家伙之前,必擦拭干净,置于干燥处,炎夏日头如火之际,还要将大鼓放在通风的地方透透一晒,要防蛀、防鼠、防锈、防霉。锣鼓户还晓得,这些锣铙钹是由混沌未开的铜锭千锤百炼才打磨成型,经祖上一代一代传留下来,过了无数锣鼓人的手,经了好多好多人的景仰,是附了灵气的,村里谁家有了夜哭郎,大人就在锣鼓户手里请一面锣或一只钹回去,亮亮地挂在墙上,黄灿灿的,天罡地煞,远离大吉,避邪!斯是乐器,亦是神器。
这是有道理的!霍州人尤其是霍州的城里人,正月十五过了后,并不意味着新春节庆的结束。另外还有一个更为盛大端重的节日,就是农历正月二十七的火星庙闹红火。火星庙在州城西北角,始建于明宪宗成化三年,是祭祀火星圣母的。相传火星圣母是霍州城东五里李诠庄人,荀姓,成化年间,村里打麦场失火,几村童困于烈火,一位十六岁姑娘奋力相救,孩子们出来了,姑娘不幸遇难。民众报知州将姑娘尊为神,立庙旌表,知州呈报山西巡抚,公文尚未批下,这边民众已将庙建成拜敬。我想,一者圣母事迹可风、万民敬仰,二者“火德配五行”,农耕时代,火给人们带来福祉,而万一不慎,则极易酿成大灾。建此火星庙,乃保佑平安之举。正月二十七为火星圣母诞辰之日,从那时起,每年是日,城内又要掀起一个热闹的高潮,火星庙里,善男信女焚香祈福,红火、戏班自发而来,甚至与霍州毗邻的汾西、赵城,也有红火助兴。在闹红火的人的理念里,今天全部是为着火星圣母的。锣鼓也当然地期待着这一天。锣鼓家伙是早已收拾停当了,今天这些响器,如同蜡台、香案、香炉诸神器一样,纤尘不染,讲究的锣鼓人自己还要沐浴一净,神情笃信,朝圣一般妄念尽熄。凌晨时分,进得火星庙,烧香、叩首,吃饸饹面,素的。这一天的锣鼓,没有物利,没有浮躁,气度典雅,音迹分明,打得如规如矩,充满神圣,饱含了锣鼓人对神的敬畏,他们用自己特有的神器祈祷五谷丰登,祈祷四时平安。
锣鼓人也送场子。每年元宵节和正月二十七的下午,一些商铺、显贵,或是建了新宅的或是染了什么病灾的家户,也有什么也不因为,只图个人气、神气的,便邀锣鼓震一震。其时,主人置桌几,沏清茶,将高香敬于观音财神夫子天地灶君,敬于列祖列宗。祈八方进宝、人丁兴旺、祈吉星高照、时来运转。锣鼓响了,锣鼓人被敬重着,他们仿佛替天行道,救众生于苦海,扶危难于深渊。锣鼓声声,侠气横空,善良的人盼求神迹的加持,锣鼓的福音引得左邻右舍围将过来,热热的眼光看他们。
锣鼓也有发飙的时候。那一年,也是闹元宵,雪一团一团地下着。州官在看台上催着场子里的红火早点退下。锣鼓进来了,那一天,也许是天气太冷的缘故,人挤得格外紧。三通炮响,锣鸣鼓震,锣鼓人似乎也在借着锣鼓取暖。州官催他们离场子,维持秩序的也往外撵着锣鼓。锣鼓正打得起劲,千军万马,势不可挡,怎么能阻止得住?锣鼓从来就是元宵节的重戏,上祖的上祖就这么传下来的,为了这一天,锣鼓人的师傅们教他们打鼓的时候,就不是教“敲锣鼓”,而是“砸锣鼓”。他们接受的启蒙就是“要把鼓砸破”。他们沉默一年,就等着这天。蓄之既久,其发必烈。天雪滚滚,他们惹不起天,他们从来认天;州官在上头吹胡子瞪眼睛,看台下的喽啰也呲牙咧嘴,锣鼓们不平,他们不认人。他们凶凶地击鼓,狠狠地敲锣,愤愤地拍着铙钹,身子热了,血便也在热热的奔突,他们不能忍受小人物的推搡,这简直是对锣鼓的不敬,是锣鼓人所不能容的。突然,三眼炮轰开了人群,锣鼓像脱缰的野马,怀着一腔壮志未酬的伤怀,径直顺着汾河岸的一道斜坡打下了汾河,汾河业已冰封,空旷、萧瑟。他们挣脱了一切的束缚,炮手们不再顾虑,三响的、五响的,这里未落,那边又轰开,烟雾遮天,空气里充满了硝的气味,锣怒鼓吼,钹嘶铙鸣,锣鼓人咆哮了,锣鼓也咆哮了。尖厉的口哨,汹涌的呼号响成一片,一时间金戈铁马、刀光剑影,雪在惊恐地飘忽,冰在颤裂,人群聚拢过来了,汾河上的木桥发抖,州官的看台下空荡荡的瘆人,州官故作镇静之后,意识到风云变色,这样下去,是要出事的。州官踉踉跄跄到汾河时,锣鼓人正光了膀子玩命,几面鼓真得“砸”破了,随着玉碎之声,铁硬的鼓皮刮开了手臂,鼓槌上下,血花飞溅,一袋烟功夫过去了,半个时辰过去了,锣鼓的热浪依旧蒸腾,小伙子铁骨铮铮如痴如狂,他们在这几近自虐的痛苦中得到了快乐和安慰,他们在给锣鼓争气,为自己的尊严捍卫,血、汗、泪、泥挂在脸上,四肢渲泄着野气,人群寂然,汾河无语,暗云惨淡,血色狰狞,惟这沉甸甸悲怆的锣鼓撞得人心怵。
州官呆视良久。劝说,他们不能停下来,下跪,他们已停不下来,这是毅力的对峙,精神的胶着。打着打着,忽然铙声一变,锣鼓人如酣梦醒来,几个持铙的老人领着他们,头也不回上了岸。一直到进村,锣鼓人的锣鼓,节奏分明,音响嘹亮。
我是在地垄上听到这个故事的。这位锣鼓人边讲边给帮他犁地的黄牛挠着皮毛,黄牛好像也听懂了他的故事,若有所思的样子。锣鼓人对着我或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东西是有灵性的,他说他使唤牛,从不舍得用鞭子,他说等到哪一天这牛老了,他想用这牛的皮蒙一面鼓。他是要用鼓的形式延续牛的生命,他还说蒙鼓叫“踩鼓”,把经过熟了的软软的牛皮蒙在鼓架子上,由几个壮汉死命地踩,一直到绷得铁紧。牛一定是有魂魄的,打鼓的时候,一旦激活,鼓就有牛吼一样的声音。
我问他村里人从什么时候开始练鼓,他笑了笑,说,在娘肚子里就听到鼓声了,半真半假的。——在村里,刚懂事的孩子就听父辈们念叨锣鼓经,就是鼓谱了。及上学,课桌为鼓,锅盖、草帽是铙钹,箥箕作锣,你听吧,“平镲平,平镲平,平嚓平嚓平嚓平,咚咚,咚咚”,到处响着锣鼓的点子,等到十八九力气全了,拿起真家伙,上辈只是教他们招式,一溜的锣要举得水平,一排的鼓要留意左右,几十号人要呼吸相顾,喜忧相关,要把气力拧成一股绳。……我小的时候,正月初一刚过,河西的村里便“萧鼓追随春社近”了,及深宵,市声渐远,隔着汾河,能清晰地听到锣鼓的声音,很远很远隆隆的就响过来了。
——我说的这些锣鼓的事情,有的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比如炮手,比如那群热情的扛衣服背干粮的锣鼓人,早就失业了。梳理这些思绪的时候,我不禁想到那些对锣鼓研究的人们,总是千方百计想弄清楚,人之先祖是谁击响了最初的锣鼓,我看要寻源求本是很难很难的。固然,或说,锣鼓最早因社日祭祀土神及求神祈雨而兴盛;或说,“禹治天下悬钟鼓”;殷代的甲骨文中出现了象形的“鼓”字;“听鼓鼙之声,则思将帅之道”,是《礼记•乐记》中记的;“鼓之则进,重鼓则击,金之则止,重金则退”,为《尉缭子》所载;《淮南子•主术训》曰:“尧置敢谏之鼓,舜立诽谤之木,”《后汉书•杨震传》云:“臣闻尧舜之时,谏鼓谤木,立之于朝”,我看大约类似于堂鼓;到了北宋,有一本《乐书》,讲了铜锣钹,谓之金声,用于军旅;明人张百烈的《正字通》这样解释锣:“筑铜为之,形如盒,大者声扬,小者声杀。”啰嗦这些文字,还是不能够准确追寻到锣鼓的本源,恰恰似乎证明了锣鼓不是在这些时期才起源的。不过,锣鼓与战争的联系是比较密切的,但沙场上的锣和鼓想必是起一个信号的作用。——虽然后来的锣鼓曲牌不乏“单刀赴会”、“四面埋伏”、“五马破曹”,——但你再仔细听听,“上南坡,上南坡,上了南坡摘豆角,摘东,摘西”,这一段形象化了的锣鼓谱,吟唱的不纯粹是农耕时代的田园诗吗!这哪里有“唐王点兵”、“六出祁山”的厮杀!——所以,硬要琢磨锣鼓是洪荒时代驱兽之用,还是刀耕火种的自娱自乐,是冲锋陷阵的将军令,还是铸剑为锄的清平乐,实在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好像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再一个,就是给锣鼓定户口,眼下的锣鼓,还不像景区、名人(或名坏人)之争那样争得不可开交,却亦有宗派嫡庶之议,我们的邻地洪(洞)赵(城)一带,称锣鼓为“威风”,说看“威风”就是看锣鼓;近些年来,霍州称“威风锣鼓”,先前是直呼“锣鼓”的;临汾是尧之都,锣鼓自然是要有历史根苗的,其实晋南诸地,亦各有说词。面对这些,不妨看一看我们的行政区划,运城和临汾,霍州和赵城和汾西和灵石都有过分分合合,霍州署牌楼的匾额上,题曰“保障三城”,三城者,霍州、赵城、灵石也,其实汾西在南北朝时期亦为霍邑所辖。如此这般,你能说清锣鼓的籍贯吗?看过一篇写锣鼓的文章,题目冠以“晋南锣鼓”,余以为颇为确切!再就是给锣鼓排序,这是件十分棘手的事情,不要说整个晋南,单说霍州,一条汾河,就把锣鼓划成了河东河西,即使河西诸村,也自有分别,或波涛汹涌,或斜风细雨,风格不同,张弛有异,见仁见智,各有千秋,硬要分个甲乙丙丁,有时甚至是危险的,锣鼓的江湖,有进无退,几十年前,为了名次,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大打出手,不欢而散的事偶有发生。欣喜的是,上个世纪末以来,霍州锣鼓出征亚运会,巡演于改革开放的前沿深圳,在央视元宵节给全国人民拜年,以至献彩香港,美丽的维多利亚港湾卷起了黄土高原的锣鼓雄风。这些活动,在人员上,五湖四海,优中选优,曲牌和造形上,博采众长,合力展示,从而赋予锣鼓以新的精神,气势磅礴的大响,将威风、人心、和谐融合得淋漓尽致。
然而此时此刻,我们不可忘记当年的锣鼓人,那些满脸烟黑的炮手,那些土布白衫、皂色坎肩、头缠羊肚手巾的锣鼓手,那些为锣鼓服务的热情的村民,他们衣冠简朴,却高高大大永远地定格在远去的历史中,他们的精气神,也永远地留在我们的记忆里,他们锣鼓一响,什么样的坎坷都能过得去的精神境界;他们进得城来,一路行进,边走边打,从不歇息,毫无功利物欲,赢得了满街狂热的喝彩后的淡定;他们从不需要人为地打开场子才表演,而是靠自己的实力去拼搏去冲闯,人越挤,益显英雄本色的实力;还有他们打起锣鼓来,闭目自得的神态,真是世界上最美的享受,欣赏他们,也是一种畅快的享受。于是,写《桃花扇》的孔尚任给锣鼓作了一首这样的诗,“一声画鼓一声雷,响到朱门板锁开。两点花攒鼓衬锣,春风吹袂影婆娑”。是锣鼓的写照,也真是锣鼓人献给第一缕春风壮观的画图和美丽的乐章。
威风的锣鼓,穿过历史烟云,历经了千百年的风化和凝定,走到了今天。随着社会需求的不断扩大,逐渐走向产业化的锣鼓在自己拯救和壮大着自己,今日开业庆典、明日婚嫁捧场,锣鼓之声此起彼伏,站在经济角度看,锣鼓确实体现了新的自我价值。先前打起锣鼓能不吃不喝或不企望以此谋吃谋喝,现在锣鼓响起来,除了可以吃和喝外,还可以赚些钱零花,这个华丽的转身,也使得锣鼓雕琢得光亮滑润,越来越精致,单服饰而言,掐金挖云,奢华高贵,更接近于舞台。场面是越来越大了,一百面鼓的锣鼓,是很平常的。只是今年的元宵,我粗略地算了一下,打锣鼓的女子占到了近七成。我为这些矫健的巾帼鼓掌之余,想到了锣鼓力度的问题,大钹高翻,金光闪闪,穿云裂石的大响,来自于力量,这样的事情,交由女子去做,总觉得不很坦然。纠结的缘故是:女人的天性本为娇柔(这里绝无贬低女性之意),而锣鼓必须雄气逼人,没有土味、野味,没有汾河的腥味,没有旋风一般的霸气,很难打出锣鼓原生态的阳刚,而女子倘使有了这些“味”,我看只能欲赞又止了。女子锣鼓,音色纤巧,有些脂粉气,显得单薄,有几支女子锣鼓进了场子,挤来挤去,梨花带雨,毫然没有了锣鼓咄咄逼人之势,节奏和队形上,亦日趋舞台化,弱化了原本粗犷、姿肆之风。冒昧地说,我看女子锣鼓,女人们打得苦,锣鼓跟着也隐隐作痛。除了这,我还想给那些锣鼓的指挥说几句,他们定然是锣鼓里技高一筹的人物,但他们太忙了,是的,现在的锣鼓队一日比一日庞大,但我觉得对每一个锣鼓人来说,重要还是要练功,要有祖上对锣鼓的那份执着和痴迷,要打出锣鼓的内质,要有一种皈依般的操守,每一个音节都应是发之于自己的心灵,每个人的功夫都精到了,则随心所欲而不逾矩。以至我曾这样想,当锣鼓里的指挥也操起了鼓槌,锣鼓是不是将还又要有一个质的飞跃呢?我还想,今后的元宵节,锣鼓人能不仅仅只在那几个台子面前打锣鼓,而是像老辈一样,威武地边走边打,让那些沿街无力挤进人群的妇孺,也享受一阵这天地间的正音大响。此外,面对无所不及的物欲,锣鼓如何传承那千古的纯音和厚重。这些个课题,已不容回避地需要新的锣鼓人面对和破解,饿着肚子固然不能打锣鼓,但倘使打锣鼓仅仅只是为了吃饭,则害莫大焉。还有,能不能恢复一些三眼炮,哪怕恢复的范围小一些。——在其它一些地方,有三眼炮的鼓乐才叫大响,单有唢呐的称小响。当然,对我们的锣鼓来说,没有炮也依旧是大响了,只是那三眼炮五眼炮恐怕就要失传了!
锣鼓,是历史对黄土地的恩赐,我们敬仰我们打锣鼓的祖先,我们更要善待这份弥足珍贵的遗产,我们在一代一代延伸着锣鼓的音轨,并使这大响更合时代的节拍,也希望这大响永远保持特立独行的卓尔不群。因此,每年的元宵,我都要去品赏锣鼓,看看这一年来,我们的锣鼓和锣鼓人,有了什么样的升华,我的周围,同样也有这样的一大群人。
本文源自《霍山》2013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