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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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程增庄

那是二十世纪的五十年代末,农村里没有电灯,家家户户惟一的照明器具就是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它豆粒大的灯苗,显得如此的凄微,弱不经风,其能量不过是照亮一米方圆,而且给人的视觉不是耀眼明亮,恰似一个害羞的女孩,在成人面前有点脸红耳赤,尚夹带着一点昏黄。
我那时还处于童少年阶段,到供销社打煤油(百姓们叫鬼子油)成了我的学外兼职,我不怕跑路,也不厌烦,因为打油剩下的几分钱,我还能买几块小糖噙噙,那也就成为我的额外劳酬,母亲总是心照不宣,有意让我得享这点甜密。
天黑了,划一根火柴点着煤油灯,它不能完全驱逐黑暗,却也让人们借助它的微亮来完成该做的一切。做饭、就餐、学习、闲聊等等,这件件事都离不了煤油灯的陪伴。

父亲没读过书,靠个人的一点求知欲,受别人支璃破碎的传教,头脑里装上了不足半升的豆大汉字。母亲是一个纯而又纯的文盲,常常自嘲是个睁眼瞎。或许是因为没文化而遇事遭难的缘故,或许是受传统观念的熏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也变成了对孩儿设定的惟一成长路径。我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也不曾考虑长大以后去干什么,更不曾想长大后出人头第,做鸡群里的一只仙鹤。但我生性并不乖僻,听父母的话,听老师的话。每天晚上,我都爬在 坑上,把煤油灯放置在作业本前面,不动声色地开始做作业,写生字、读课文、计算数学题。母亲在我身边,看着灯苗小了,就用针拨拨灯芯或把灯芯往上捻一捻。“做完了出去玩玩”是她给我常说的一句话。记得有一次,我因收拾书本慌忙,不慎将煤油灯碰倒,煤油撒在坑上,气味刺鼻,所幸灯苗未息,母親急忙拿起灯头,放在灯壶上。“你咋那么慌张,这大孩子了,还是毛手毛脚的,没有个稳当劲儿…”,母亲在唠叨着责备我。
我自知有错,沒吭一声,赶紧下坑抓来抺布要擦炕蓆上的煤油,母亲却从我手里夺过去,说:“出去玩你的吧,以后要注意点”。我嗯了一声便急匆匆地跑出了街门,加入到小伙伴们的战群里,在土堆上爬来滚去,经过几个战斗回合,浑身就成了一个小土蛋。回家后,母亲借着灯光,用毛巾给我擦一擦,就催促我睡觉了。

父亲虽识字不多,但有胆量有智慧,十一二岁时就跟着爷爷学经商,大了以后,一个人独闯天下,走西口闯关东,在他的生涯中编织出了好多动听的故事。经常在这昏黄的煤油灯下,给我讲前前后后的苦难经历,有惊有险,有顺有逆,酸甜苦辣,聚其一身。有一天夜晚,他一人走在山西五台至河北阜平的山间小路上,夜寂净的象死了一样,连↑落树叶的声音都没有。他把脚轻抬轻放,小心翼翼地往前慢行,他恐怕因脚步声引来贼人和野兽。有道是,严霜偏打独根草,漏屋偏逢阴雨天。突然,嗷嗷的狼叫声传来,他停下脚步,爬在一个沟壑里,屏住呼吸,静听着几只狼的走向,直到狼走远了,他才爬起来,总算躲过了大难一场。“太吓人了,爹真胆大”,我听到这里,为爹爹伸了个大姆指。“后边比这更吓人”,他见我两耳直愣愣的,就又接着讲下去:“我快要进村时,被日本鬼子抓住了,连推带搡地把我押进了鬼子的炮楼里,进去后,他们让两只大狼狗站在我的左右两侧,然后歇斯底里的大声呵斥,唔哩哇啦,说了一大串,我也听不懂,只听最后一句是:死了死了的。我心里象敲小鼓一样,怦怦乱跳,忐忑不安。他们从上到下,要搜遍我的全身,当搜到裤口时,我吓的差点出身冷汗”。“为什么”?我好奇的问。父亲接着说:“我做生意赚的一点钱,都在袜筒里藏着呢”!“你是袜子里藏钱——脚贵”。“什么脚贵不脚贵,你小子还给我开玩笑,你知道有多害怕吗?若被他们搜出来,我的命也就完了,非让那两只狼狗咬死不可”。我听着有点毛骨悚然,紧追问爹爹:“那后来呢”?“他们没搜出东西来,看我是个普通村民,踹了我几脚就放了出来”。 从那时起,对日本鬼子的仇恨种子就埋在了我的心里。

父亲是个计算能手,不仅口算快捷,还会用几粒石籽计算加减乘除,打算盘更是他的绝活儿,这许是在经商的环境下被逼成才吧。记得我十岁那年冬天,在煤油灯下,父亲和我盘腿挨坐,他开始在我身上实施一项工程,就是教我打算盘。他边拨拉算珠边讲明道理,时间不长,加减法我就结业了。接着又开了新课,就是乘除法的计算。他在算盘左边的下档拨上一个算珠,即代表一,又在算盘右边的上下档拨上五一二,说:“这就是一被五一二分,分后再用乘法还原一,这叫狮子滾绣球,学会了它也就学会了珠算的乘除法”。我有点木然,“怎么叫狮子滚绣球?谁是狮子哪是绣球”?我给父亲出了个小小难题。他嘿嘿一笑:“这狮子滾绣球,就是从左算起,除法算完了,再用乘法算到左边,就象你打滚儿一样,滾到右边再滚到左边”。 父親说的既形象又通俗,每拨一个算珠时,都把其意义及数值以及其中的为什么讲的清清楚楚。我不算太笨,顺着父亲的讲解去启动自己的思维,受教时间不达半个月,父亲对我开始试考,还真是得了个滿分,给了我一角钱的奖励。
我一家七口,冬穿棉夏穿单,样样件件都少不了。那时,供销社的柜台上常摆着两三匹洋布,一般农家都买不起,所以也就鄙夷不屑,自力更生便是我父母主持家庭生活的根本指导思想。穿不起洋布穿粗布,纺线织布,裁衣连线,这都落在了母亲的肩上,似乎成了她的专攻项目。母亲是个既贤惠又能干的人,在她的内心深处蕴藏着超凡的忍耐力和坚毅力,无论面对多难的事,她脸上从无愁容的展露,总是闪烁着希望的光芒。白天干不完的活儿,晚上接着干,那盞煤油灯成了她成就事情的孔明灯,灯壶的煤油也不知熬干过多少次。我常常头觉醒来,矇眬的眼睛看着她还在摇动着纺车,我便说:“ 嫫(妈),该睡觉了”。 她扭过身子,用手拍拍我说:“不要管我,等这把棉花纺完就睡了”。 我的头刚刚放在枕头上,纺车的嗡嗡声就又响了起来,似是一种乐器声,把我重新带λ了无忧无虑的酣睡之中。

人,对待生活的态度历来就有两种,一种本是处在正常的事务中,而却觉得苦不堪言,所以总是活在悲痛之中,愁眉苦脸便永远是他的肖像;一种本是处在繁杂的事务中,而却觉得很正常,从容处之,以苦为乐,所以总是活在欣喜之中,笑囗悦色便永远是他的肖相。母亲属于后者,她曾双目失明,后经邢台专科医院治疗,视力有所恢复,但视物模糊一直在折麽着她。尽管这样,母亲依然没有扔弃手里的針线活儿。她自知这些活儿没人给承担,非己莫属。还是在那盞煤油灯下,母亲展布裁衣,穿针走线,时而跪着,时而弯下,头几乎都贴在了布上。一件衣服做成了,穿在老大的身上,老大笑了;一件衣服做成了,穿在老二的身上,老二笑了;一件衣服做成了,穿在老三的身上,老三笑了……,几笑促一笑——母亲笑了,她笑的是那么地有成就感和幸福感!

曾几何时,煤油灯灭了,它带走的是贫穷,留下的是历史;煤油灯灭了,它带走的是父母的辛苦,留下的是一串串充滿激情的故事;煤油灯灭了,它带走的是我的童年,留下的是我的成长。

煤油灯灭了,灭了!作为后人,我没撇掉它,也不会再次点燃它。
2023年11月27日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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