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
一
一九五三年的麦子即将收割的季节,李家古老的屋子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接生婆掀开门帘走出来,告诉等候在外面的家人,孩子大人都平安,生下的是个闺女。
那个闺女就是我大姐。
爷爷一句话没说,脸上一点欣喜的表情都没有,就走出了院子。爷爷不喜欢闺女,应该与我太太有着直接的关系。太太出身于一户贫苦的人家,不满十八岁就嫁给我中年丧妻的太爷,尽管她比太爷小十几岁,可李家的大事小情都是由她做主。太太生了爷爷和二爷,还有三个姑奶奶。大姑奶奶嫁给大平州的一个大户人家,二姑奶奶嫁到临近的一户房好地多的富户,老姑奶奶嫁给蔡村的一户财主。三个姑奶奶嫁人时都不满十八岁,婚事都是由太太做主。
中国的婚姻历来讲究门当户对,实际上,三个姑奶奶的婆家,都比我们家富有,属于高攀了人家。太太肯定是怕姑奶奶们嫁过去被婆家小看,因此,女儿们出嫁时,嫁妆几乎都超出了家里力所能及的范畴。作为女儿,长到十七八岁就嫁人,为娘家一点贡献都没有,还要搭上嫁妆,在传统的观念里,都认为养女儿是赔钱货。
爷爷重男轻女,除了跟姑奶奶们有一定关系,也与爷爷就我父亲一个儿子有关,多子多孙,人丁兴旺,是农村人的梦想。因此,爷爷希望母亲头胎能给他生个孙子,但他绝对没有想到,大姐的降生,为李家后来度过的一道道难关,所作出的贡献,立下的汗马功劳,远远超出我这个长子长孙。
大姐从小长得漂亮,乖巧伶俐,讨人喜欢,但竟然没进学校读过一天书,事情跟我老姑关系极大。
老姑比大姐大十二岁,一九六零年毕业于文安中学。那时候小学四年,高小二年,初中三年,村里只有老姑一人考上文安国办中学,有两人考上乡镇的农业中学。初中毕业后,一大部分人上了高中,一小部分人参加了工作,而老姑因为家庭成分是富农,只能回到生产队里当了一名社员。
爷爷经多见广,意识超前,在农村很少有女孩子读书时,就把我老姑送进学校,而到了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一部分女孩子开始读书时,爷爷和父亲竟然不同意大姐上学,理由是咱这么个成分的,上学找不到工作,在地里干活也没用。
假如大姐上学读书,应该比我聪明。叙述每一件事情,总是根根蔓蔓,条理清楚,纳鞋底子,做鞋垫子,绣花,织毛衣,钩手套,做棉裤棉袄……一看就会,尽管一个大字不识,古稀之年,还能使用智能手机,儿子们、媳妇们和孙子、以及我们兄弟妹妹的电话和微信都知道,隔一段时间就能接到她的视频电话。
现在想来,大姐天生没有读书的命,就是当初送她上了小学,父亲去世后,也只能是辍学。
二
父亲是在一九六五年农历七月得病去世的。
那年,爷爷奶奶都到花甲之年,大姐才十二岁,二姐十岁,我八岁,弟弟两岁,小妹妹只几个月,老的老,小的小。年仅三十一岁的父亲走了,家里的顶梁柱没了,天等于塌了。
那个年代, 跟现在不同,完全靠着在生产队里挣工分混日子。生产队一个男整劳力每天(分成早晨、上午和下午)十分工,女整劳力九分工,分粮食是人七劳三,人占七成,工分占三成。我们兄弟姊妹还小,饭还能吃饱,全家八口人,母亲属于整劳力,爷爷属于非劳力,每天才六分工,年底结算要往外掏一大笔决算款。印象中父亲去世的第二年,拿决算款卖掉唯一的一辆自行车,第三年卖掉奶奶陪嫁的一个红色的大躺柜……如果是处在现在的年代,六十岁的爷爷也能赚钱养活全家,不至于让一家人遭那么多的罪。
大姐十三岁就成为队里年龄最小的社员。早晨、上午和下午一共挣五分。农活有的是根据整劳力或半劳力来分配的,比如麦熟割麦子,男女整劳力每人都是割三条垄,半劳力割两条,非劳力两个人三条,但大部分农活就不分整劳力和半劳力、非劳力了,比如拿镐间苗,用锄头耪地,翻山药秧子……男人和女人一个样,整劳力和半劳力、非劳力也是一样。大姐从小就好强,尽管是个孩子,干活也不想落在大人的后面,经常累的回到家就往炕上一躺,饭都不想吃。
大姐最憷头的是拉石头的磙子轧地。在地里干过农活的都清楚,种麦子、棒子、高粱、谷子、芝麻、豆子……都是用耧耩,一般情况是用牲口拉耧,耕地忙不过来时,也用人拉。为了保住墒情,耩上庄稼的地必须用磙子轧上一遍。在路上拉石头磙子很轻松,吱吱扭扭的声音听起来很欢快,但在刚播种的地里拉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死沉死沉的。
高中毕业的第一年,没少干拉磙子轧地的农活。我尽管已经属于成年,但由于身体没发育成熟,只能挣一个半劳力的工分,因此,拉磙子轧地的农活常常落在我的头上。耧在前面耩地,磙子必须紧跟后面,特别是刚下过雨后,拉磙子轧地更费劲,磙子沾上好多泥会增加了一倍的重量,步步蹬劲,拉上一段,就必须用瓦片把泥刮掉。一个来回,后背上的汗水早把衣服溻透了。半天下来,膀子就被磨肿了,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大概计算过,拉上一天磙子,需要在新翻过来的泥土里走六七十华里。
大姐在十三、十四岁时就开始拉磙子轧地。
奶奶常摸着大姐红肿的肩膀,心疼地说,孙女,咱后半晌不去了,在家歇上半天,可队里敲响干活的钟声,大姐又等候在社员的人群里。
生产队长满可以分配别的社员干拉磙子轧地,可偏偏每次都是大姐去干。当时当队长的是一个响当当的贫农,人们外号喊他“催死”,他家原来有八十亩地,败家后就成为响当当的贫农。“催死”对富农成分的大人孩子,简直是卖棺材的咬牙——恨人不死。干了两年队长,他就到大队当贫下中农管校代表了。
“我是公社小社员,手拿小镰刀,身背小竹篮,放学以后去劳动,割草积肥拾麦穗,越干越喜欢,贫下中农好品质,我们牢牢记心间,热爱集体爱劳动,我是公社小社员。”这是那个年代孩子们喜欢唱的一首经典歌曲,当一天的劳动结束后,大姐疲乏地走在归家的路上,听到那些同龄或者比她小的孩子们唱着这首歌儿时,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三
那个年代,社员们仅有的二分自留地也归了生产队耕种,要想生存,要想活下去,只能去队里挣工分,工分挣少了,除了年底多拿决算款,粮食、蔬菜、柴禾……分到手里的也会少。大姐是在迫不得已,才早早成为小社员的。
我们家老的老,小的小,是不是国家会给一点救济?有人肯定这样问,如今,村里的困难户,每人每月能领到国家补发的二百元左右的困难补助,起码不至于忍饥挨饿。那个年代,国家也向农村发赈济,有时给粮食,有时给钱,给的没现在多,但也能让人感到雪中送炭般的温暖。只有贫下中农才有份儿,富农成分的,不管多么困难,一粒粮食一分钱都没有。不但没有,记得大概是1967年年底,我家还被扣掉八百个工分。
那年我大姐十四岁,每天只能挣到六分工。
每年的元旦之后,生产队就开始决算。自从父亲去世后,对于我们家来说,决算完了,就成一道难关。因为家里人多劳力少,往外掏决算款总是最多的。生产队又不允许赊欠,当时拿不出钱来,爷爷就把那些款项具体落实到往回拿钱的人家,然后再想尽一切办法,最晚在春节前把欠债还上。
爷爷迈着沉重的脚步进了屋子,阴沉着脸,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母亲问爷爷,拿多少决算款?爷爷开口道,九十八。母亲不解地问,今年工分比去年挣得多,为什么还那么多呢?爷爷告诉家人,被大队里扣掉了八百个工分,富农成分的人家都扣,每人扣一百,扣掉的给贫下中农。一辈子从来不骂街的母亲破口大骂,王八蛋操的,我们孤儿寡母,挣个工分容易吗?这不成明抢了么?奶奶赶紧制止母亲,你可别骂了,要是让人听见,还不拉你去游街?母亲”呜呜呜“地哭起来,大姐在一旁也跟着哭,爷爷和奶奶也抹眼泪。
八百个工分,对于大姐来说,需要干一百三十三天零一早晨农活,需要付出多少汗水和辛苦呀!一句话,八百个工分说没就没了。我后来在书上看到过,土匪抢劫的原则,第一条就是不抢孤儿寡母,执行政策的甚至都不如土匪,得到我家工分的那些贫农,难道就那么心安理得?我围着被子坐在炕上,只感到浑身冷得直打哆嗦,深刻地体会到什么是雪上加霜。
十年浩劫,扣罚富农家庭的工分,我原以为是个别现象,也许只有我们大队,一个公社这样做,实际上不是这样的。最近看了杜大女的一部长篇回忆录,题目是《死不了》,她在第十七章的八十六页中写道:“……我那一刻满脑子都是地主富农被揪斗的场面和卑微地扫大街的情景,到了秋后把他们干了一年的工分,生生地扣出一部分给贫下中农。”作者的家庭成分好,比我大七岁,她是任丘县白洋淀边人,距离我们村子有一百华里左右,我家属于廊坊地区,她家属于沧州地区,扣罚富农工分拨给贫下中农,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是上级有文件,档案馆里是否还保存着这份文件,我没有去查阅过。
人不管一生遭遇到什么样的打击和坎坷,总要坚强地活下去。
大姐除了到生产队挣工分,还要利用收工后的时间,拾柴禾打草,给猪挖野菜……生活的重担,早早就压在她幼小的肩膀上。
至今,小时候大姐带领我们纺线的情景还常在脑海里浮现。
窗台上放着一盏煤油灯,炕上的三辆纺车摆成一个三角形,大姐一辆,二姐一辆,我一辆,好像那年我十一二岁,墙壁上投下姐弟三人的身影。奶奶在窗台上搓棉花捻子,母亲等弟弟和小妹妹睡了以后,就在屋地下用倒线车倒线穗子。纺车发出“嗡嗡嗡”的声响,彷佛一群勤劳的小蜜蜂从花丛中采蜜。我们姐弟三个,每人一个线笸箩,纺出的线穗子都不掺和,实际上,不用掺和,家人都能分辨出是谁纺出的线来。大姐的线穗子像一个个成熟的大桃子,二姐的像一个个鸭梨,我的像一个个蔓菁疙瘩。大姐一个晚上能纺四两,我连三两都达不到。
纺线的棉花是从生产队里领来的。那几年,地净场光以后,队里常支起一摊副业,我们队是织口袋,织口袋必须先把棉花纺成线,然后才用织布机织成片子,再把片子缝成口袋。对于一个妇女来说,一天的时间里,先把领来的棉花搓成棉花捻子,然后纺成线穗子,再把线穗子倒成一个个的线拐子,如果不加上一个晚上,连七两恐怕都达不到。倒成拐子的线交到队里,一斤线能得到四毛钱。给生产队里纺线,我家排不上第一,也能排上第二名,那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夜已经很深了,二姐经常摇着摇着纺车就睡着了。干了一天农活的大姐,还是那样精神。奶奶和母亲劝她睡觉,大姐总是不纺到一定的极限,是绝对不去睡的。
大队响应伟大领袖“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的伟大号召,也办起过两摊子副业,一是磨光厂,从天津某个厂家拉来不锈钢的刀子、勺子、叉子等半成品,工人们用砂轮打磨;二是地毯厂,毛线是从县外贸局拉来的,按照图纸,工人们砍出一块块的地毯。厂子的工人都是从各个生产队里去的社员。具体那些人给大队里创作了多少收入,别说是我这样的社员,连生产队长也不清楚,因为大队从不公开账目,社员们从未享受到副业厂子的一点红利,只知道那些年,村上打了三口机井,在大街上安装了路灯,应该就是副业厂里挣得钱。
村里也曾干过两年绣花的副业,那是给县外贸局搞来料加工。一块块手绢大小的漂白布上印有图案,用针在图案上绣好各色的花线,据说做好后出口日本,是适合农村妇女干的一种手工活儿。纺线只能在家中的炕上或地下,纺上半个小时,脑袋上、衣服上也全是棉花绒子。绣花可以在家做,可以带到田间地头做,比纺线来钱又干净。
那个年代,社员们都想在大队里混上一份官差,比如当个民办教师、赤脚医生、磨面工,或者去大队副业厂……不至于风吹日晒雨淋,工分比在地里干活的社员挣得还多。但是,如果不跟大队干部沾亲带故,不会溜沟子舔眼子,很难谋上那样轻松的差事。
大队负责绣花工作的是一位人称“阿庆嫂”的妇女,长得有几分姿色,也跟样板戏里的阿庆嫂一样的发型,她老公常年在外地工作,原来是队里的社员。县里和公社的干部那时经常下乡,下乡到哪个大队,哪个大队就安排吃喝。每当有干部下乡,大喇叭就喊“阿庆嫂”到大队,她负责给下乡干部斟茶倒水,点烟做饭……如果不来下乡的干部,她就回到队里当社员,反正很受大队支书的赏识。
“阿庆嫂”成了大队绣花的专职负责人,从外贸局用自行车驼来一包裹布料和一捆花线,分发给绣花的社员,社员们按照要求完成任务,她再把那些成品驼到县外贸局,然后又驮着一包裹回到村里。做完一批活儿,就发一批钱,至于大队扣掉百分之三十,还是百分之五十的利润,我不清楚。
从大队领来一批绣花的活儿,都是以大姐和二姐干为主,母亲有时也帮忙,因为全家八口人穿鞋,大部分都是由母亲来做。我们队有十七八个在地里干活的姑娘,干活中间都要休息十五到二十分钟,一水的大姑娘,坐在地头绣花,成为了田野上一道靓丽的风景。那些一起绣花的人,不得不承认大姐绣花又快又好,二姐次之,但也能达到一般靠上的水平。大姐把绣好的一批交到“阿庆嫂”手里,可她百般挑剔,什么这一枝干绣得弯了,那一片叶子绣得宽了,总是鸡蛋里挑骨头,常挑出一两件让回去返工。实际上,让拿回返工的,比一般她认为合格的还好。为了多挣几个零钱,大姐和二姐常常做到后半夜,为的是第二天再领一批活儿,可交上去以后,明明有活儿,“阿庆嫂”就说没了,那些是留给她七大姑八大姨的。大姐回到家,常常气得直抹眼泪。如果不是富农成分,不是为了家庭多增加一点收入,如果在别处能挣到钱,大姐早就跟她干上一两架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绣花的那两年,大姐可没少受“阿庆嫂”的窝囊气。
四
爷爷奶奶的年龄一年比一年的大,我们姊妹兄弟的个子一天比一天的高,大姐还不满十八岁,就长成一位出众的大姑娘了。挑水的任务就完全落在她的肩上。
全家八口人,吃饭、刷锅、喂猪、洗漱……每天需要两到三挑子水。古老的水井坐落在水坑边上,距离我家三百多米。大姐从来不用整工夫挑水,怕耽误挣工分,都是利用收工后的时间。让她最为难的是夏天挑水,一天的劳动结束后,出了一身臭汗的庄稼人,都要去水坑里洗澡。收工后至晚饭前,水坑属于男人洗澡的时间,晚饭后才属于女人,早已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去水井里挑水,都是男人的事情,家里不能没水吃,水坑里又是赤身裸体的男人们,大姐一个姑娘,只能是等在距离水井的几十米处,看到挑水的,就求人帮她从水井里打上两桶水,挑到她跟前,她才挑着两桶水回家。家里猪圈积肥的用水,也是大姐一挑子一挑子从水坑里担回来的。
大姐从小到大受的苦和累三天三夜也说不尽。
麦子熟了之前,要抹一遍房子。不管是坯房还是砖房,每年都要抹一直两遍泥土顶子。我们姐妹小时大表哥常来帮忙,稍大一些,抹房就以大姐为主了。第一步先用小平车从洼里把土推到家来,我家北房和南房大概需要十五车左右,第二步是从坑里挑水和泥,不会少于十挑子水。第三步是把和好的滑秸泥一桶一桶地拉到一丈多高的房顶上,第四步才是抹房顶了。推土、挑水、和泥、往房顶上拉泥,这些重体力活儿,都是大姐来干的,二姐和我,以及爷爷,母亲,都是大姐的帮手。每年抹房,从来没有耽误去队里挣工夫,全是利用上午收工到下午出工这一段时间来完成的。
家里的猪圈,每次都是大姐来出的。
从我记事起,家家户户都养猪。一般情况下,十几斤或二十来斤的猪仔,养上一年能达到一百二十斤才出栏,一般都要交到公社的收购站,收购站按照等级和斤数给钱,还供应几十斤平价粮食。实际上,那时候养猪根本赚不到钱,主要目的是靠着养猪挣队里的工分。具体到我们队,养猪有两项工分,一是根据猪的大小每月记一次工分,二是根据积肥的多少记一次。生产队每年收圈肥四至五次,由队长带领着社员代表评出等级,每一抬筐,一等四分,二等三分五,三等三分。我家填满的猪圈最多也没超过三十抬筐,还必须从院子里用小平车推到大街上。
大姐为了圈肥评个最好的等级,每次都是头一天的傍黑和第二天起个大早,把一圈肥一锨一锨地挖出来。有一次傍黑没挖,早晨生产队敲响集合的钟声之前,大姐就挖出了一圈肥来。生产队的小伙子,有几人能有大姐的干劲儿?我算了一下,实际上,三十抬筐猪圈肥,一等和三等好的只差三十个工分,生产队最好的年景,十分工也没达到过四毛钱,一般都是三毛多点,三十个工分才一块钱。
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儿。大姐一如既往地把工分当成了命根儿。我高中毕业后,在生产队当了三年义务记工员,大姐和二姐一早晨都没歇过工,月月都是全勤。我们对门的琴姐,早晨从来没出过一次工,每个月要比大姐少挣六十分。
每年秋天,是农村最忙最累的季节,也是大姐最辛苦的时候。二十亩的一块玉米地,先是最前面的社员掰下棒子,中间的把玉米秸秆刨下来,后面的就把秸秆抱成一铺子一铺子的。为了不耽误白天干活,分秫秸和棒子秸都是收工以后。那时候家家都没有往回搬运秸秆的运输工具,生产队有十多辆小平车,排号使用,排不上号,还要去其他队里去借,实在是借不到,有时候只能等别人用完后才用。青枝绿叶的棒子秸,死沉死沉的,一铺子就有七八十斤重,还要用秫秸葽儿捆好了,一辆小平车最多能装六铺子,再多都看不到路的。大姐一车子能推六铺子,我和二姐只能推四铺子。黑灯瞎火的,一趟推不回去,就推两趟,倒腾到十一二点是经常的事。
那时候常常恨自己,为什么我不早早发育成熟,作为长子长孙,成为一个男子汉,也不至于让大姐和二姐受累遭罪。
五
父亲去世后的前几年,家里的一切大事小情,比如拿决算款要卖掉自行车,要卖掉奶奶屋里的躺柜,去谁家借钱,谁家的债先还,以及家人买衣服,过年买几斤肉……基本都是爷爷一人做主。后来发生的事情,爷爷一家之主的地位就发生了改变。
“糖瓜祭灶,新年来到,闺女要花,小子要炮,老头子要顶新毡帽。”爷爷赶完年根子底下的最后一个集,给我和弟弟每人买了一小把十九个头的红鞭炮,两小包摔炮,给二姐和小妹妹每人买了一条扎辫子的粉色绸子。家里拿出一大笔决算款,没有富裕钱了,过年大人孩子都没买新衣裳,看到新年的礼物,我们兄弟姊妹都挺高兴,但大姐看到爷爷给她买的那条枣红色的头巾,花了两块六毛钱,一下子就拉下脸来说,咱家哪有余富钱,我嫌贵,退回去!爷爷肯定是觉得大姐辛辛苦苦熬了一年,全家人属她受的累大,才自作主张买了头巾的, 谁知道大姐不但不高兴,还嫌弃爷爷乱花钱。母亲在一旁劝说道,商店里买的东西,人家不退,你爷爷买来了,过年就戴上,挺好看的。大姐干脆地说,谁爱戴谁戴,反正我不戴。过年期间,大姐真没戴那条头巾,我记得好像是在第二年过年才戴的。
二月二,龙抬头。一年中的二月二,是农村中一个仅次于元宵节的节日。任丘好多地方,二月二的早晨是摊煎饼,我们那一片村子,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大年初一,正月十五和二月二,都是吃白面饺子。平时极少吃饺子,偶尔包一顿,有三分之一是绿豆面的,三分之二是山药面的。山药面饺子必须掺上好多榆树皮面,掺少了一煮就都破了,满锅里都是菜馅子。
龙抬头的早晨,生产队照样敲钟集合,大姐和二姐去队里挣工分了。母亲开始剁白菜,爷爷对母亲说,先别和那山药面了,我回来再说。一袋烟的工夫,爷爷从邻居家借来二斤白面,对母亲说,咱包白面的。母亲和奶奶两人包好了两盖帘素馅饺子。大姐和二姐干活回来,一人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摆在桌子上。奶奶对两个姐姐说,洗手快吃饺子吧!大姐疑惑地问,咱家不是一把白面都没了吗?哪里来的白面?爷爷说,我从你侉大伯家借的。大姐一听就没了好强调,借、借,咱吃山药面的就不行?你们吃吧!爷爷显得十分委屈地说,我也是有了一把年纪的人了,谁愿意去舍这张老脸?泪水从爷爷的老脸上流了下来,接着说道,前头没了你父亲,过节了,人家吃白面饺子,咱吃山药面的,我还不是怕你们受委屈?大姐感到自己语气重了,上前为爷爷擦去脸上的泪水,哽咽地说,爷爷,孙女错怪你了,你拉扯着我们姐弟五个不容易,我们没有过高要求,能填饱肚子,就很知足了。我是说咱没办法了,过不去那道坎,才去借,为吃顿饺子去借,不值得,借人的还要欠着人情,咱穷,要穷的有骨气。爷爷朝大姐点点头,孙女,别说了,以后爷爷听你的,咱都吃饭吧!
村里的高音喇叭又响了,播放的是歌剧《白毛女》的唱段:“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大队里早就安装了四个高音喇叭,有专人负责,谁谁家来信了,大队干部上午集合,生产队长下午开会……都是由负责高音喇叭的对全村人广播,闲在的时候,就给村人播放革命歌曲和样板戏,不分时间,想什么时间播就播。《白毛女》的唱段很动人,“年来到,卖豆腐赚下几个钱,爹爹称回来二斤面,带回家来包饺子,欢欢喜喜过个年……”
《白毛女》的唱段播放过几次,我就把词背了下来,还能哼哼几句。觉得我家跟苦大仇深的杨白劳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杨白劳生活在旧中国,而我们生活在新社会。我常把爷爷比作杨白劳,杨白劳卖豆腐,爷爷年轻时候卖干粉,都属于小生意人。仔细一想,区别又很大,杨白劳的女儿才二十岁左右,他最多也不会超过五十岁,还属于人生的壮年阶段,而爷爷早已是年逾花甲了,年底前总是把欠债还清,从来不去外面躲债。
我二舅就是给生产队卖豆腐的,一斤豆子能磨出四斤豆腐,一个豆腐三十斤,需要七斤半豆子。如果用豆子换豆腐,一斤能换一斤六两,用钱买,一斤豆腐三毛,豆腐渣是五分一斤,一个豆腐的纯利能挣六块五毛钱。二舅说,平时一天只能卖掉一个豆腐,只有到了年根子底下,一天能卖出去四五个豆腐。闹了一年,家家缺钱买肉,平时舍不得吃豆腐,但年前都是用豆子换十斤八斤的。我掐着指头算了一下,一天就能赚二十六块钱,卖上十天就是二百六,看来卖豆腐挺赚钱的。可惜,二舅是给生产队卖的豆腐,赚的钱都要归生产队。
旧社会给地主扛活的长工,还能养活一个老婆两三个孩子。卖豆腐,一年的收入肯定要比扛活挣得多。杨白劳年底还去躲债?那些债是如何欠下的?难道是赌博输的?他没有媳妇,难道是……这些困惑一直压在我心底,不敢问大人,更不敢去问老师,有这种想法,就是对贫下中农的侮辱,一想就让人心惊胆战。
喜儿跟我大姐年龄相仿,不缺胳膊不少腿,如果跟大姐一样能干,不需要去生产队干活,春天养一帮鸡,养上几只兔子,养上两只羊,养上一头猪……冬闲的时候纺纺线,织织布,或者给人当保姆,家里肯定是好过的日子,不至于“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爹钱少不能买”。
那时候磨豆腐的、漏干粉的、磨香油的、弹棉花的……全是生产队的,如果有人偷着去干,被抓到之后,除了把东西没收充公,还要被扣上一顶“走资本主义”的帽子。如果不把人死死地限制在生产队里,不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凭着爷爷经商的头脑,大姐的勤劳能干,我们一家人肯定不会遭那么多的罪。
六
爷爷有记账的习惯,那是年轻时做买卖养成的。记账本子是我用过的作业本,常放在奶奶屋里的抽屉里,我翻看过,上面写的是某月某日卖鸡蛋三斤,收入2.02元,某月某日,买酱油、醋、盐,支出0.62元,某月某日,卖布票80尺,收入16元,某月某日,买谷子50斤,支出15.75元 ……可惜,爷爷记账本我没能保留下来,才使得一些记忆不那么准确。家里的钱由奶奶锁在柜子里,花钱都是向爷爷和奶奶要。
我印象中家里很少见过一张十元的大团结,五块钱的大票都很少,记得那次三姑奶奶家族中死了人,我和二爷家的二叔去出礼,爷爷交给我两块钱,两个五毛的,剩下的全是一毛和两毛的。当家族门、亲戚朋友去得很多,帐桌子围得风雨不透。我把两块的零钱交给二叔随礼,二叔把零钱换成整钱,才递到收款人的手里。收款人的一沓子钱都是整块的,没有一张毛票。多亏了二叔,才没让我在亲戚家的众人面前那么尴尬。
家里稍微大一点的开支,比如谁的衣服不能穿了,缺了吃的,到集市上买棒子还是买高粱……爷爷总要征求大姐的意见。大姐虽然不管钱,但家里有多少钱,她心里跟爷爷一样清楚,因为一年中的收入,卖鸡蛋、卖猪、纺线、绣花、卖花生瓜子……柴米油盐,人情的往来的支出,大姐心里都有数。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爷爷名义上是一家之主,实际上大姐当着半个家。
家里养母猪,爷爷就是采纳了大姐的建议。
家家户户基本上都养猪,大部分都是买的小猪仔,不管是公猪还是母猪,养到三十斤左右就劁了,然后养成肥猪卖到公社的收购站。我们村养母猪的极少,都是去长丰集上买猪仔。我家的小猪仔是母的,到时候没劁,养着是为了下小猪仔。
第一窝下了六个,长到十七八斤的时候,从长丰集上卖掉的,价钱很高,比养肥猪上算多了。村里人看我家的小猪卖了个好价钱,比养肥猪合算,一些人家也开始也养母猪。我家第二窝下了八个,价钱就开始往下掉了。大姐打听到王口的集市上,要比长丰集上每斤高出一毛的价格,就决定去那里卖。王口,属于天津市的静海,生活水平相比河北的县富裕一些,距离我们村子七十五华里,其中有十五华里的土路,骑车子至少需要四个小时,赶集卖东西,必须是在上人之前出开摊子。
记得那是在一个初秋的季节里,外面还很黑,母亲就开始给大姐和爷爷做饭了,烙了四张金裹仁大饼,外面是白面的,里面是棒子面的。爷爷和大姐吃了一张另一角,另外的两张,母亲用搌布包起来,那是爷爷和大姐中午的干粮。别说大姐舍不得下馆子,就是想下,没有全国或者地方粮票,根本在饭店里买不到饭,那时候的饭店都是国营的。
大姐他们是几点起来的,两点?还是三点?谁都不知道,因为家里穷,买不起闹钟,连我上高中时也如此。也许是听着鸡叫了两遍起的。估摸着是奶奶掐算的时间,爷爷年轻时候就东里赶集,西里上店,冬天起早都是听着鸡叫了几遍才该起。奶奶跟我说过,冬天赶集,要是掐不好时间,去早了干挨冻,去晚了地儿都没了。我问奶奶,你怎么掐算的时间,奶奶说,鸡叫第一遍是什么时辰,第二遍是什么时辰,第三遍离天亮还有多久,去鄚州是哪个时辰,去卧佛堂是哪个时辰……我都知道。我问奶奶,难道您一夜也不睡?奶奶说,那时候,我前半夜睡,后半夜几乎不睡。等你爷爷一走,也是提心吊胆呢,生怕被劫道的盯上,看你爷爷平安地回来,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地,日子过成个富农,容易呀?
“五更起,半夜眠,顶风冒雪去挣钱,买田地,置房产,为了儿孙不遭难”。这是从奶奶嘴里听到的一首古老的歌谣,那是中国几千年来勤劳农民生活的真实写照。奶奶也许想到过去爷爷做买卖挣钱的情景,才情不自禁地唱出来的。他们哪里会想到,土改彻底颠覆了所有人的传统观念,买了田,置了地成了罪恶,给儿孙带来的是屈辱和痛苦,而那些偷鸡摸狗,吃喝嫖赌的成了功勋,给后代带来的是光荣和幸福。
我那天比爷爷起的稍微晚一点,大姐早已洗完脸,梳好头,开始给小猪喂食儿了,怕他们不习惯黑灯瞎火地吃东西,头一天的傍黑就少喂了一顿,一个个的小猪把肚子撑了起来。大姐、二姐、爷爷和我就一起抓,三个筐子装了八头,一头小猪大概十八斤左右,爷爷的筐子装了两头,大姐的两个筐子装了六头。村子的坡很陡,是我和二姐把驮着小猪的大姐和爷爷送到村子外的。
大姐和爷爷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天色漆黑,见不到星星,村上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家家户户还都黑着灯。我和二姐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街上,在心里默默地祈祷,老天爷,你可千万别下雨呀!下雨要是打散了集,卖不掉小猪,将近七十岁的爷爷和第一次出那么远门的大姐,就要白跑一趟了,他们太难了。
回家后我钻进被窝又睡了一大觉。
早晨还阴着天,上午就阴转多云了,我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大姐和爷爷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空着车子回来的。看大姐高兴的样子,就知道价钱不错。大姐进屋后对家人说,这一趟没白受累,比在长丰集多卖十五块钱。
亲爱的大姐,一天时间是多赚了十五块钱,但你和爷爷付出了多少的汗水和辛苦呀!别说跟你年岁相当的姑娘,就是男子汉,又有几个有你这样的勇气和干劲呢?
大姐和爷爷又做出了一个决定,把下了两窝的母猪劁了,养成肥猪卖给了收购站。过去人们买猪肉说买的老改劁,就是下了几窝猪仔后,给它做了绝育手术,喂肥后杀掉的。半年之后证明,大姐和爷爷做出的决定十分正确,小猪的价格下跌的很可怜,养母猪的都赔钱了。
七
与我一起出生和成长的同龄人,甚至是比我大十多岁的农民,如今,大多数还在那片土地上为生计奔波劳作,而我却享受着公务员的退休待遇,在城市宽敞的楼房里随心所欲地敲打键盘,挥毫泼墨,能有今天的日子,最应该感谢的就是大姐。
一九七三年一月份,参加完升学考试,拿到了初中毕业证。跟富农家庭的同龄人相比,我应该知足。大姑家的大表哥,二表哥,二爷家的三叔,以及村里跟我出身一样大三两岁的同龄人,上初中的权力都被剥夺了,我等于比他们多上了二年的初中。尽管参加了升学考试,但对上高中根本没抱希望。高我几届的学生,考高中都是走了个过场,只要不是出身于地主富农家庭,想上就能上。以前我们一个县只有一所高中,十年浩劫开始的几年,一下子增加了十多所。我们公社的孙氏中学,第一届高中毕业生一部分人安排了工作,另一部分只能回到农村。第二届和第三届毕业生根本没安排工作。
尽管高中毕业不安排工作,但想上高中的人多得是。对于我来说,从小就喜欢上学念书,学习成绩一直不错,想到别人能上高中,而我不能上,十分委屈和悲观,情绪自然也就低落。
爷爷看我闷闷不乐,安慰道,咱这么个成分的,不让咱上高中,咱就不上,上半天,又安排不了工作,在农村干活,多识几个字也没用,回到生产队,多你一人挣工分,咱家的日子就宽裕一点,也能替你大姐分担一些体力活。
我无奈地朝爷爷点点头。
全村人以及我的老师和家人,恐怕都没有想到,我竟然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当我从学校拿着通知书往家跑时,又有了几分忐忑几分不安。上二年高中又混不上个官差,上学虽然不拿学费,但书本费,买纸买笔买墨水……对于我们家来说,也是不小的一笔开支,来回走读拿饽饽还好说,等到冬天住校,饽饽和咸菜疙瘩从家里带,起码早晨要买一碗粥,中午要买一碗菜汤,晚上再买一碗粥喝吧!处处都要花钱。过完年我就满十六周岁了,虽然个头矮小,也能挣半个男劳力的工分,每天挣八分工,一年能挣到两千八百个工分以上,工分尽管不值钱,也折合一百块钱。在队里劳动,到了晒青草的季节,还能利用中午的时间打草,大姐和二姐每年能晒七八百斤青草。一斤青草卖三分五到四分钱,能有三十块钱左右,是家里的一笔可观收入。我尽管打草没有两个姐姐麻利,但收入十块钱应该不成问题。上二年高中,至少要花掉一百块钱,又少挣二百多块钱,里外里一数算,就等于我给家少贡献了三百多块钱。
三百多块钱,对于我们家来说,就是一笔巨款了,就可以从贫穷的日子里摆脱出来。在队里干活,每天还能挑家里八口人的用水,大姐和二姐会轻松好多。爷爷那么精明,大姐过日子又那么会算计,肯定他们不同意我上高中的。
我的脚步慢了下来,离家越近,心情越沉重。
家人都在,我把通知书递给爷爷,然后开口道,我的录取通知。爷爷忙去找他的老花镜,好事呀!大姐听说我录取了,脸上全是笑容,是真的?咱村录取了几个?我答道,三十人参加考试,只录取了四个。其他家人听说我考上了高中,也是满心欢喜。大姐对我说道,你就去上吧,大姐供你。爷爷摘掉老花镜,收起通知书说,考上了咱们就上,别人想上,还都考不上呢。
我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从心里感激开明的爷爷,感激为我还要继续付出的大姐和二姐,但我从来嘴就笨,连句感谢的话都不会说,只是暗暗下定决心,一定不辜负家人的期望。
正因为我多上了二年高中,恢复高考后,在一九七八年的秋天,我考入廊坊师范学校,由一个最底层被人瞧不起的农民,一下子成为人人羡慕的莘莘学子,让全家有了扬眉吐气的一种感觉。
孙氏镇上有通往廊坊的长途客车,开学的那天,是大姐用自行车送我到车站的。等车的时间里,大姐嘱咐我,到了学校,好好读书,别惦记着家里,一切有我呢。爷爷奶奶都进入古稀之年了,弟弟妹妹还在上学,我离开家,少了一个男劳力,看来又给大姐增加负担了,我知道大姐能照顾好家人,下意识地点点头。大姐说,你办粮食和户口那天,我去集上粜了家里的黑豆,你到了廊坊,买个棉大衣,爷爷让我到车站再把钱给你。
长途客车停在了我跟前,大姐把三十块钱硬塞到我书包里。大姐自己一年年连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我怎么能买大衣呢。趁着车门没关,把钱扔给了大姐。
客车开走了,大姐捡起地下的钱,久久地注视离她远去的客车。我的泪水模糊了双眼。
严寒的冬天来了,我收到了从家乡寄来的一件棉大衣。那是大姐给我买的,藏蓝色的,穿着十分合适,也挺暖和。那时农民没人舍得穿棉大衣,只有挣工资的职工干部才舍得穿,大姐肯定是觉得我成了吃官饭的人,怕被人瞧不起才买的。
我的长篇小说《富农的儿女们》,书中主人公秀竹就有我大姐的影子,从小失去了父亲,秀忠就是姐姐秀竹供他上学念书的,姐姐为他无私地奉献着一切,在那静静的夜晚,当写到秀竹出现意外时,眼前全是大姐的影子,挑水、挖猪圈、送我去汽车站、给我买棉大衣……我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不能自已。客观地说,没有大姐的付和奉献出,也许我一辈子会在农村当农民,读者们也难以看到我问世的三部长篇小说,也难以见到我敲打出的这篇文字。
八
工作五年后,我又考入廊坊教育学院深造,读的是中文专业,开始接触中国的古典文学,老师教过稍微长一点的古诗词,大都背不过来,惟独《陌上桑》一文,背诵的滚瓜烂熟:“……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罗敷是邯郸一带一个姓秦的农家女,大约生活在汉末至三国时期,距今有一千八百多年了,以采桑为生。也许真有其人,但没给后人留下影像,只留下这首描写她的古诗,作者都无法考证。
《陌上桑》里描写的罗敷确是北方的一个佳人,可没亲眼见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但出生在乡村贫苦人家、各种农活都干的大姐,与我朝夕相处了很多年,虽赶不上罗敷漂亮,但她年轻时也属于一个美女。
大姐常年在我们生产队的土地上劳作,跟本队的社员打交道,除了召开全村社员大会,跟其他七个生产队的年轻人交集很少,但并不缺少追求者,大姐去挑水,有人主动想为她从深井里摆水,大姐秋天往回运玉米秸,有人主动想帮她推车,去推抹房子的泥土,有人主动想帮她装车……有大胆的追求者跟大姐直来直去地表白,你要是同意嫁给我,你们家所有的累活我全包了,决不让你再受累。
从古至今,追求美是人类的天性,才留下类似“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一篇篇佳作,年轻时候的大姐,没有一点是是非非,风言风语,让多少认识她见过她的年轻男子“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我就不得而知了。
本村的一位追求者,曾经托大队副支书当媒人。副书记的年龄介于母亲和爷爷之间,论着乡亲的辈分我们喊槐伯伯,他闯进来时家人都在,我对他没有一点好印象,文化大革命最厉害的一个夜晚,他带人砸开我家的门,说是来查户口,比电影里的日本鬼子还凶,指挥着手下的红卫兵搜查了我家盛柴草的南房 ,还搜查了奶奶屋里的立柜,好像我们家藏了国民党的特务,一番折腾,吓得奶奶立马就往茅房里跑。
副支书开门见山地说,我是给你们家老大保媒来的。他特意加重了“保”字的语气。我保的媒你们都熟悉,我本家侄子,看上你家老大了,也不嫌弃你们家是富农,也不嫌弃你们家背累,给他介绍的姑娘不少,侄子说了,我非她不娶。他爹作为老党员,老贫农,也同意。大姐倒了一杯白开水,递给副支书。副支书接着说,要是跟我本家侄子做了亲,你家老大就不用在队里受大累了,愿意去机磨房,还是去地毯厂,依她自己挑,我说了就算。大姐陪着笑脸说,槐伯伯,您给我介绍的这个主儿,这个人,条件都挺好,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有点不凑巧,前几天我老姑来了,是邻居托她的,介绍的是她邻居的儿子,儿子在首都钢铁厂当工人,不嫌弃我家是富农,已经说好了,等他儿子下个月回来,我们就见个面,所以呀,您介绍的,只能是以后再说了。
副支书给大姐介绍的那人,大姐曾经跟家人说起过,爷爷是过来人,对那人的太爷、爷爷、父亲三代人,什么根底,什么人性,都十分了解,反正跟我们家不是一路人。后来的时间证明了大姐没选择那个人是完全正确的。
我不得不佩服大姐的机智。老姑的婆家有个邻居,家里各方面条件都挺好,小伙子找媳妇很挑剔,亲事一直没定下来,小伙子跟他母亲一眼就相中了大姐,托老姑当媒人,那年大姐才十九岁,家里少了她不行,爷爷拒绝了,早已是过去事了。副支书上门提亲,提的又是本村的,等于给爷爷和大姐出了个难题,说出不愿意的理由,不但得罪了副支书,也得罪了那老党员、老贫农,不说理由,肯定会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
那是一个处处讲成分的年代,富农家庭的儿子找不上媳妇,但女儿不愁嫁。也许是大姐漂亮,也许是她的勤劳能干,隔一段时间,总有人上门提亲,什么家庭成分什么家庭条件的都有。大姐找婆家有一个标准,贫农、下中农家庭的不找,地主、富农出身的也不找。找了贫下中农,一是怕人嫌弃我们家是富农,二是担心那样的家庭不过日子;在家里受够了歧视和屈辱,也不想再迈进富农家庭的火坑。这两类家庭的人不找,只能是在中农和上中农的家庭去找了,范围等于缩小了两倍。
对于大姐的亲事,爷爷奶奶以及母亲,是在矛盾中度过的。大姐的年龄一年比一年的大,真怕找不到一个好人家,那关系到大姐一生的幸福,又担心大姐马上找了婆家就结婚,远走高飞,我又不能扛起家庭的重担,日子很难混下去。
大舅家的大表姐,比大姐小半年,是十九岁就结婚的,她家老大打酱油时,大姐还没定亲,老二上一年级时,大姐还没结婚。如果大姐稍微自私一点,不管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早早地嫁出去,踏踏实实地过自己的小日子,肯定会比在家生活的幸福美满。
大姐是她二十三岁那年与大姐夫订婚的。
大姐夫的舅舅早已相中了大姐,成了他外甥的介绍人。大姐夫的姥姥家是我们村,他是王家务村人,上中农成分,家庭条件还行,比大姐小两岁,二十岁时就在生产队当队长,挺精明强干的一个小伙子,还会木匠。我爷爷认识大姐夫的爷爷,对他们家知根知底,双方见了一面,亲事就定了下来。
农村定亲有的当年就结婚,有的是第二年结婚,谁家不想早点把媳妇娶回家?而大姐为了家,婚事一拖再拖,定亲三年后才结婚,离开娘家的最后一年,大姐靠着一种拼命的精神,挣了一笔大钱。
九
社员们只能养一头猪,两只羊,几只鸡,五六只兔子,折腾一年,没有几家能攒下钱的,生产队决算又没红可分,劳力少的要拿决算款,劳力多的能拿回大几十块钱,跟在外面混官事的不能比,混官差的到了月底或月初,会准时发四十块钱左右的工资。队里的社员,几乎都懂得日子的艰难。
生产队的社员,被牢牢地拴在那片土地上,不出工要向队长请假,对于一个男劳力来说,要想外出挣钱,必须经过队长的批准,每月上交三十元钱,队里给记300个工分,妇女外出挣钱,每月上交十八元,队里给记270个工分,但混官差的合同工是例外,我们生产队有两个男合同工,分别在县外贸局和副食品公司,其中就有“催死”的儿子。合同工属于农业人口,都是在队里分粮食,按照规定,上交生产队十八元,生产队给记270个工分,10个工分才三毛五分钱,开始的时候他们按时交,后来就一分不交了,也照样拿着口袋分粮食,社员们意见很大,经常骂他们的八辈祖宗,骂半天也没用。
大姐成了向队里交十八块钱的一名社员。
公社里开办了一座砖厂,把泥土扣成坯子,坯子烧成红砖。那些年,农村能盖新房的寥寥无几,生产出来的砖主要销往北京、天津和廊坊等地。二爷家的二叔原来在砖厂扣坯子,后来当了统计。无意中二叔说起他们砖厂有三个姑娘是真能干,跟男人一样,拉坯子装窑,一个月最多能挣三十五六块,少也能挣三十,起码一个月能剩下十大几块钱。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大姐对二叔说,那里缺人不?我也去。二叔摇摇头,不行,那活儿太累,一般小伙子都吃不消。大姐说,我叫上个伴儿,试试。
我们生产队,加上我大姐和二姐,一共有十六个未出嫁的姑娘,但谁也不去,有的自己不去,有的家长舍不得,后来是第一生产队叫芬的姑娘跟大姐一起去的。芬我认识,膀大腰圆的,看上去明显比大姐强壮。家里没有自行车,每天大姐跟芬起早去,傍黑一起回,中午带上一顿干粮。干粮是四个棒子面的饼子,另外还有一块咸萝卜。砖厂距离我们村是十四华里,每天来回走,路上要花费三个小时左右。
大姐和芬的工作是装窑。装窑的每人一辆平板拉车,先把晒干的砖坯子装在车上,然后拉进刚出完砖的窑里,一摞一摞地码好。窑里十分闷热,与外面温差很大,几乎都是穿着单衣干活,无论冬夏,汗水总是浸透了衣裳。一辆平板车装二百块坯子,一块坯子五斤重,拉上一车子坯子,男人都感觉吃力。拉坯子是计件,一天一记账,一个月结束后开一次工资。装坯子码坯子靠的是手头麻利,同一时间内,快的拉三趟,慢的才拉两趟,每天挣的工资会有很大差别。
一个砖厂只有八个装窑的女工,我大姐就是其中之一。月底结算,最多的一个月能挣三十八块钱,最少时也挣三十五,交完生产队,自己还能余下可观的一笔收入。二姐看大姐挣了大钱,很是眼红,也想去,结果只去了半天,就不干了,因为她的身体难以承受那么繁重的体力劳动。
二叔后来说起过,装窑的男人,有的还没大姐挣得多,全县那么多砖厂,只有他们砖厂有女工拉坯子装窑,男人如果跟大姐挣一样多,交给生产队三十,受那么大累,剩不下几块钱,才给像大姐一样的姑娘们提供了一个机会。
大姐开始去砖厂时,我在廊坊师范读书,家里来信根本没说,我是后来知道的。在师范学校读书,虽然不交学费,不拿伙食费,但往返的车费,买牙膏、买香皂洗衣粉、买纸买笔……处处都是钱,我知道家里的钱总是紧张,为了减轻家里的一点负担,暑假去大表姐那里打草了。
大表姐是我大姑家的,嫁到北京石景山的衙门口村,属于菜农,生活明显比农村好很多。我吃住在大表姐家,每天去菜地和沟坡上打青草,送到牛奶厂,每斤青草七厘钱,一天大概打一百斤左右,交上一筐给一个盖章公章的条子,满月后结账。我干了二十多天,挣了二十一块六毛钱,大表姐拿过我的条子,提前给了我二十二块钱。至今想起来,对大表姐和大表姐夫还心存感激。如果不是他们提供免费吃住,恐怕连十五块钱都挣不到。我深刻体会到爷爷常说的那句话,钱难挣,屎难吃,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挣钱真比吃屎还难。
我师范毕业前一年的冬天,大姐出嫁了,家里陪嫁了两个箱子,还有一辆“红旗”自行车。大姐夫弟兄三个,大姐没有向婆家多要一分钱的彩礼,多要,她怕结婚后会留下豁子,那不是她的性格。不像有些家庭的姑娘,结婚的日子都定了下来,又要缝纫机,又要立柜,要么再加四把椅子,觉得要了就归自己了。结婚本来是双方高兴的喜事,又额外要东西,弄得婆家人都不高兴。
学校还没放假,我没能参加大姐的婚礼,总感到十分遗憾。
十
大姐结婚后生活的很美满幸福。
大姐夫精明强干,改革开放以后,他给人当厂长,挣得比工人工资高,大姐勤俭持家,生育了两儿一女,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比我们双职工的条件还好。大姐相夫教子,孝敬公婆,跟街坊邻居处得关系相当融洽。
大姐虽然早已嫁夫生子,但她心里总惦记着娘家。爷爷和奶奶去世时,大姐和二姐都拿了几百块钱,帮着两个弟弟发丧老人。母亲得了大病住院,知道我和弟弟缺钱,在大姐的带动下,二姐和我妹妹也是一次为母亲治病掏了五千块钱。
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大姐家的大孙子都上高中了,最小的孙子也上一年级了。儿子、儿媳妇们也相当孝顺,到时候买衣服、买水果,隔一段时间就从城里回一趟老家。大姐把庄基地当成了一块菜园子,园子里种了土豆、韭菜、茴香、西红柿、豆角、茄子、北瓜、大蒜、芫荽、小葱……超市里有什么样的季节菜,大姐的菜园子里基本上都有,儿子女儿们吃不了,她就送给街坊邻居,每次我们去大姐家,总带回好多无化肥无农药的蔬菜。
大姐在春天里得了一场大病。
自从有了智能手机,隔一段时候,我和妻子就跟大姐视频聊天,有时是我们打给她,有时是她打给我们,一聊就是一个多小时。妻子对我说,大姐最近很少打视频了,她跟我们聊的时间也短了,总找个借口挂掉,我觉得她的气色不是太好,是不是身体出了问题?我这个亲弟弟,从来没观察那么仔细,想那么多,女人看来总比男人心细。我知道大姐的性格,处处都是为人着想,从不考虑自己,生病一般不让我们知道,怕惦记着她。
我拨通了视频电话,大姐明显地比上次更瘦了。我问,大姐,是不是病了?大姐说,最近一个多月,身体不大舒服,胸闷气短。我问,检查了吗?检查了,现在还没确诊,大姐还没跟我们细说。妻子在一旁插话道,明天就过去看看。大姐没有不让我们去,看来得了重病的人都想念亲人的,只是说,我的胸腔里有积液,也不碍事的。来就来吧!
我们到了大姐家,大姐夫和家人都在,原来大姐折腾了快一个月了,胸腔里积水,隔一两个星期,就要跑医院一趟,抽出几百毫升的积液。我问大姐,大夫怎么说?大姐告诉我,胸腔有积液,说是因为胸膜上有网格造成的,医生问我,接触过石棉吗?这样一问,我马上就想起来了,弟弟,你还记得咱们一起挫石棉绳子吗?
我点点头。大概是我十四五岁时,村里从天津拉来了挫石棉绳子的原料,让社员们业余时间搞加工,加工一斤石棉绳给几毛钱已经忘了,好像是比绣花还合算一些,一开始村人都干,后来有人说石棉有毒,一些人怕中毒就不干了,但我家除了弟弟和妹妹不干,连爷爷奶奶都跟着一起干,大姐和二姐干得最多,直到村里不再往回拉原料为止。
大姐接着说道,医生说,我胸腔积水,是因为胸膜上形成了网格状,才产生了大量积液的,看来跟挫石棉绳有关。儿子们给约好了,明天去北京肿瘤医院,做一个穿刺,看是良性还是恶性?
农村中超负荷的体力劳动,上了年岁会使身体落下毛病,我一起玩大的三个伙伴,还不到六十岁,分别得了滑膜炎,骨头坏死和腰肌劳损,大姐年轻时干了那么多的累活重活,一直就担心着她的身体,可如今得病还是跟年轻时的劳动拖不了干系。
怀疑大姐是难以治愈和可怕的癌症,我又偷着问了外甥,外甥拿出大姐的化验单,指着上面说,这一项显示阳性,医生说,显示阳性的大部分属于癌。眼下只能是抓紧检查,检查出结果我再告诉你们。
我在焦急不安中期待着大姐的结果。切片检查,一般七天能出结果,可到了第十天还没结果,到了第十二天,外甥告诉我,说是结果出来了,但几个大夫有争议,多数认为是恶性间皮瘤,少数认为是炎症,再拿到北医三院和社科院的肿瘤研究所看一看。我妈妈已经在胸科医院里抽水,什么时候住院,去哪所医院还暂时定不下来。
我和妻子怕大姐住院后探视不方便,就又去了一趟,大姐明显比上次又消瘦了许多,得病前的体重是一百三十斤,已经下降到一百零几斤,胸前挂着一个盛积液的袋子,袋子是透明的那种,液体的颜色几乎跟酱油似的,大姐的精神状态还好。妻子见到这种情况,情不自禁地落下眼泪。自从嫁进李家,她与我的姐妹关系处得相当融洽,特别是大姐,相处的跟亲姐妹一样,每次去那里,我们总是住上几天才走。
大姐表现的十分坚强,为妻子擦去脸上的泪水说,你们别替我担心,我一点都不怕,儿女们都孝顺,天津,北京,最好的医院都去看了,也都舍得为我大把花钱。两边的老人都伺候走了,儿女们也都成全了,除了你姐夫,就是我走了,也没多少惦记的了。人呀!遇到什么样的砍儿,使出十分的力气去迈,迈不过去了,也不遗憾,反正早晚都是个死。
大姐没读过一天书,不识一个大字,竟然把人生看得这样豁达,透彻。面对着生死,有几个人又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呢?
儿女们带着大姐又跑了两家医院,医生也没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结果。谁也不会想到,大姐胸腔的积液一天天减少,饭量一天天增大,体重一天天地增加……几个月后,身体已经基本上得到恢复,不得不承认是一个奇迹。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我衷心地祝愿大姐和大姐一样“只知奉献、从不索取”的好人一生平安!希望他们能长命百岁!
2019年10月16日,我和妻子邀请大姐、二姐和妹妹来北京,照片是那时候拍照的。
作者简介,李富强,河北省文安县人,曾当过农民、教师、编辑,有三部农村题材的长篇小说问世,其中《万各庄》一书荣获沧州市第三届狮城文艺振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