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温度的辞章
——读刘江滨散文集《地上的云朵》
作者:米丽宏

暮秋午后读刘江滨先生新书《地上的云朵》,仿佛和风自田野,推送来一个令人心脾开张的世界,草木清芬,云卧如象,大地宽广无边。
然,最美,还是文章散发的理性温度:不炙烤,不凛冽,如棉如絮,健朗厚实。书分“人间有味”“飞鸿雪泥”“橙黄橘绿”三辑,作者或长篇大论,或尺牍小文,均纵横古今,击中腠理,透露出一种不凡的文化情怀。

第一辑中《槐苍苍》一文,以“槐”为引,其实回望梳理的是古朴悠远的民族文化。文中钩沉非常岁月的槐树传奇,探寻历史真相和民族文化源流,笔下一派灵动。文章开篇直写槐树之“大”之“长寿”,“千年柏万年松,不如槐树空一空”。树之大者,老槐最常见,我的老家也有“千年松万年柏,比不上槐树一扑甩”之说。作者涉笔成趣,关联古今:似“家长般”护风避雨的大槐树,吟唱在幼儿开蒙的民谣里;山西洪洞大槐树,矗立在北方人寻根溯源的口口相传中;郁郁老槐,在古代是家族功德繁盛、朝廷三公之位的暗喻;蓬勃的新槐,是士子中举进阶的吉祥象征……
作者健笔一支,纵横捭阖,又述以自己的寻根之旅:他曾在石家庄“槐”字头的街道上,无数次穿行游走;也曾在市郊振头村关公庙那棵千年老槐下,虔敬拜谒;赴山西洪洞寻根祭祖的高铁上,他曾临窗怀想,为大槐树下的迁徙事件,未录于正史而疑惑。是的,真实往往被掩蔽,历史多从野史族谱演绎而出,亦庄亦谐,亦幻亦真,这似乎是在昭示着民间的力量,大地美学的力量。
佩服的是,作者笔锋灵动通脱,运笔直如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一脉关联,锋发韵流,钩深致远;读来只觉和风拂面,又倍感胸胆开张,意趣悠长。
自古以来,民间田野,是知识分子的思想沃土和精神摇篮,在作者数篇文章里,我都能看到他频繁回乡、有意识走向乡村大地的身影。那里是他的灵魂领地。这位学者型作家,有着清醒的文化认知。冀南大地上,潋滟横亘的地气,引得他驻足探微,格物致知(《地气》);幼时老家燕燕于飞的姿影,令他腾起心灵的波澜(《燕燕于飞》);初秋大地上生动新鲜的棉花,令他心心念念,下笔琳琅(《地上的云朵》)……他的书写,有书卷气,也有土坷垃味儿。生命的经验贯穿其中,成为文气逶迤而行的动力,丰赡蕴藉而不失活泼天真。

《地气》一文,由幼时所见起笔,他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前梁上,看到眼前不远处一线横亘,潋滟氤氲,很是惊奇。父亲告诉他,那是地气。他后来知道,“地气是大地的呼吸”,而露、霜、雾则为其赋形。话题打开,他旁征博引,顾盼自如,自由穿行,最后巧妙归拢,语尽而意不尽。这种优美的表述,既得益于他的智慧与视野,也得益于自我生命的体验、生活的激发。行文中,我们隐约可辨那个不断成长的少年。幼时,他摇落枝上露珠,还将露倒进嘴里品咂。晚秋清晨,他看到早行者在晨霜的装扮下,变成了白胡子老头儿;雾天,人拱进雾中,仿佛孙悟空施展了法术,旋即隐身……几十年后的现在,他也常跑到郊外,踩踩泥土,接接地气。
而接地气,何尝不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精神境界。
文章中,偶会撞见一些独属于冀南乡下的方言趣事,令同样拥有乡间童年的人们,心照不宣,临卷莞尔,亦体会到他对乡土一腔深沉的爱意。《地上的云朵》一文里,有一组棉田对话,颇有情趣。白嫂道:“俺家二羔的棉袄破得都露出老套子了,跟狗啃似的,就等着这花下来呢。”
“二羔”“老套子”,这泥土味的词语,让人倍感亲切。冀南乡下将孩子称为“羔”,意思无外乎“宝贝疙瘩”之类;也将老棉絮叫“老套子”。类似土语,作者信手拈来,添了活泼泼的乡野意趣。而他的叙写总是不拘一人一事,又惯将人事置于辽远的时空背景,将悲悯倾注于大地生灵。因此,他的笔尖已突破语言层和文学层,伸进了历史层、思想层和文化层。温煦的情感外,更多理性的思考。
“飞鸿雪泥”一辑,作者评史论人,解析人性,诸多历史名人在他笔下焕发出新的神采。他或以文史典籍作依托,或以文学作品做旁证,使得述事论史步步落实。无论是写李白、杜甫、司马迁、文天祥、欧阳修、苏东坡,还是写潘金莲、魏忠贤,他皆以“我”出发——我读、我品、我思、我感,抒写“我”对人物的深度理解与把握,字里行间有历史之绵厚,也有人的温度。

他的评判还体现了一位智性学者的站位和视野。如《污淖里的莲》中,对潘金莲的评判,就显示了一种难得的客观和公允。《人性的幽暗》一文,他写自己驱车数百里到魏忠贤老家实地考察,找寻四百年前遗留的蛛丝马迹。当时当地他在场,文章因此有情感的介入,也有审视的反思。感性与理性,具象与抽象,参差交织,发人深省。
读罢掩卷,历历在心,意犹未尽。书中49篇,皆如珠如玉,如棉如丝。书卷不老,大地横亘,我看作者的写作意向,岂止在当下!他是欲将堙没或正堙没的生活和历史,化作鲜活影像,让强大的心灵辉光穿越时代,与天地精神独相往来哩。
来源:燕赵都市报

〔作家简介〕刘江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随笔集《书窗书影》《当梨子挂满山崖》《大地烟雨》《地上的云朵》等,参撰《中国当代散文大系》《中国散文精品分类鉴赏辞典》等,曾获河北省文艺振兴奖、中国报人散文奖、冰心散文奖等奖项。作品被国内数十部文集选入,其中《桃之夭夭》被收入《新中国70年文学丛书·散文卷》,《男人孟轲》被收入人教版语文教材、新课标语文读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