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磨难,忠贞不渝的浦安修
滕叙兖
奔赴抗日前线的大学生
浦安修原籍江苏省嘉定县(现为上海市嘉定区),1918年7月出生于北京。因母亲早逝,父亲在外工作,她小小年纪就品尝到生活的艰辛,养成不怕吃苦、埋头做事、低调做人的性格。青年时代的浦安修追求真理,忧国忧民,具有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1935年底他积极参加了北平“一二九”爱国学生运动,1936年2月,参加了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和妇女救国会。随即参与民先队的领导工作,开展抗日救亡运动。1936年9月,浦安修考入北平师范大学历史系,参与主编进步刊物《历史教育》,不久加入中国共产党,担任地下交通员,机敏勇敢地完成党交给他的任务。
抗战初期,在民族危亡之秋,她一腔热血,放弃大学学业,接受党的派遣,奔赴山西抗日前线,先后在安邑县牺盟会和晋军66师开展组织群众武装训练及部队的政治工作。
1938年4月,浦安修到达延安,在陕北公学学习,在党总支任妇女干事和中共中央组织部训练班秘书。
战火纷飞中的患难夫妻
1938年秋,彭德怀从前线回延安开会,在老战友李富春、陈赓、滕代远等"红娘”们的热心帮助下,单身十余年的彭德怀结识了娴淑文静的浦安修。20岁的浦安修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年届40,大名鼎鼎的彭德怀将军的妻子。当彭德怀说出:“我爱你的家乡,愿与你同归”时,她深深被感动了。1938年10月10日,他们喜结连理,婚后浦安修离开延安,跟随彭德怀来到山西抗日前线太行山,在八路军总部直属队政治处任教育股股长,后又调中共北方局妇女委员会任专职委员。
在硝烟弥漫的华北敌后抗日战场,彭德怀总是亲临前线指挥战斗,面对死亡,舍身忘我。浦安修理解他,关心他,支持他。他们是同生共死的“战火夫妇”。
1942年5月,日寇突袭了八路军麻田总部和中共北方局机关。在万分危急中,彭德怀争分夺秒地部署大部队突围,浦安修怕分散彭总的精力,主动跟随北方局工作人员疏散,途中又与大队伍走散,在一个山洞里躲了三天,躲过敌人的搜索,差一点牺牲。三天后,虚弱不堪的浦安修终于回到总部,彭总喜出望外,大声说:“我以为你被敌人抓走了呢!”浦安修淡然一笑,说:“日本鬼子抓不到彭德怀,就不会抓到他的老婆。”这对夫妻间的幽默,体现了他们相互深刻的理解和忠贞不渝的爱情。
1943年春夏,太行山遭到多年不遇的干旱灾荒,群众朝无夕食,肌肠辘辘。彭德怀要求司令部的干部带头行动,支援地方。浦安修首先减少口粮,带头挖野菜充饥,省下粮食救济群众。战争岁月的煎熬,使彭总在军事上、政治上更加成熟,使浦安修更加坚强。即使后来彭总在朝鲜战场指挥作战,出生入死,浦安修也冒着生命危险去前线看望他。彭德怀私下称浦安修为“大学生”,浦安修叫彭德怀“大将军”这亲切的称谓,饱含.他们夫妇相濡以沫,互敬互爱的感情。
庐山会议后的艰难处境
经历了残酷的朝鲜战争之后,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奉命主持中央军委工作,他日夜操劳肩负起国防现代化建设的领导重担。然后,1959年的庐山会议,戎马一生的彭德怀竟被莫须有的罪名打成了“反党集团”之首。首先受到株连的就是妻子浦安修。从来不跟着丈夫去外地旅游的百安修第一次上庐山,本想看看庐山的美景,但是他首先看到的是一份关于彭黄张周“反党集团”的文件,当时就昏倒在地。他绝不相信为革命,为人民不惜生命的彭老总,会反党反社会主义。他们被迫离开了中南海永福堂,谪居北京西郊挂甲屯荒草萋萋的吴家花园。在难以想象的政治迫害下,浦安修承受痛苦的精神折磨。
1962年初的八届十中全会,彭德怀冤案升级为“彭高习”大案,专案委员会加紧审理彭德怀“里通外国”等惊人的“罪行”。北师大党委也紧跟上级指示精神,将沉重的政治压力抛掷给浦安修,一再威逼她和彭德怀划清界限。经过多少个不眠之夜的苦思冥想,只有离开吴家花园和彭德怀分居,才能表明自己的党性和觉悟,当时她不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办法呢?1962年10月,身体虚弱的浦安修搬到北师大刚刚分配给他的一套新宿舍住,摆脱每天挤公共汽车长途颠簸的辛苦。两位老人之间有事就由晚辈来传递消息。
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浦安修,不得不给党中央写了一封质疑性质的信,大意是,我是一名共产党员,应为党工作,但现在党内文件不给我看党代会不许我参加,还不断批判我与彭德怀划不清界限。什么才叫划清界限?难道结束两人婚姻关系才算是划清界限?
浦安修一直盼望中央的回复而最终无望。这封信后来被坊间以讹传讹,变成所谓的浦安修的“离婚报告”,这成为彭德怀浦安修历史研究中,必须拨乱反正以视听的严肃问题。
1965年9月23日,毛泽东在中南海召见彭德怀,他们单独谈了五个小时,毛宣布中央决定彭德怀到大西南三线任职。彭总给浦安修写信,要他回吴家花园面谈。晚辈把信送给伯母,浦安修在外甥女袁冬林的陪同下,由司机赵凤池开车来接,那天午后回到吴家花园。老两口关起门来深谈至晚上九点,他们相约,彭总先在成都安顿好,然后浦安修再调到成都工作,实现夫妻团聚。欣喜不已的浦安修把这个决定告诉晚辈和北师大的好友汪兆悌,她拉住汪兆悌的手,在手掌上轻划三撇,汪兆悌马上明白这是彭宇的意思。浦安修高兴的说,我要跟他去四川了,他憧憬与彭德怀永不分离的晚年生活。彭德怀离开北京前的一天清晨,还秘密赶到北师大看望浦安修,两人惜别之时,不胜依依。
十年浩劫中的无边苦海
谁也无法料到“文革”狂飙自天而降,彭德怀和浦安修的美好愿望被突然其来的民族浩劫无情击碎。“文革”初期,天下大乱。浦安修被抄家,扫地出门,受到红卫兵的残酷批斗,在1966年的红卫兵大串联的高潮中,几乎每天浦安修都要被揪出来“展览示众”,受尽身心磨难和人格侮辱。
1966年12月底,北航和地院的红卫兵奉命把彭德怀从成都挟持到北京看押,身陷囹圄的彭德怀遭受到惨无人寰的批斗,万人以上的批斗和公审大会就有12场,他的肋骨被打折,肺部受伤充血。截止到1973年2月,他被专案组提审过257次。在全国批判彭德怀的高潮中,北师大造反派,把“彭德怀的臭老婆”浦安修定为重点批斗目标。一次,浦安修藏在衣袋里的一张与彭德怀合照照片被发现,批斗会上她的后背被竹条抽打得鲜血淋漓,还被罚赤脚在砂石路上搬东西。
1967年8月11日晚上,北师大造反派,专门召开批斗彭德怀和浦安修的大会,“喷气式”的剧痛和打骂羞辱,浦安修被蹂躏得眼前一黑昏死过去。一直高昂不屈的彭德怀愤怒大吼道:“不关她的事,不能斗她!”这是他们夫妇人生最后一次见面。浦安修宁愿牺牲自己,绝不“供”彭,被专案组定性为“不与彭德怀划清界限”的罪名。8月31日上午9时,有人发现颐和园昆明湖水边,躺着一位中年妇女,已经没有知觉,衣袋里还有没有服完的安眠药。幸好遇到好心人及时抢救,中年妇女在北医三院昏迷了一天,以她身上的校徽为线索,人们最后知道原来他是浦安修。北师大造反派,为此上纲上线,浦安修犯了“叛党”罪行。
浦安修在文革遭受的残酷迫害,远不止这些。上述仅是我多年反复访谈浦安修的亲属、故交和同事,认真核实的史实。去年,上海嘉定区档案馆发现“文革”后期,“北师大对浦安修的审查结论”,流传在旧书网上出售,袁冬林嘱托晚辈浦松从网上买到的这份流落民间的重要历史资料。我反复研究后,认为这是研究浦安修历史的难得史料:北师大革委会对浦安修的多年审查,结论归起来共有五点;一、历史清楚;二、长期与彭德怀划不清界限,摆脱不了与彭德怀二十多年夫妻感情,一直为彭喊冤叫屈;三、现行问题,教育上执行刘少奇的一套;1966年2月2去山西,想通过刘志兰(左权烈士夫人)调动工作,离开北师大;五、“文革”自杀给党内警告处分。最后结论:犯有走资派错误,予以解放。北师大的审查结论,恰恰从反面证实了浦安修的高风亮节。
关于没有去向彭总最后告别的历史真相
早在1970年前后,彭德怀已经患有癌症。但是,专案组奉命不准给彭德怀治疗,以至病情越拖越严重。彭德怀的最后几年,其侄女、侄儿获准去探望,浦安修每个月都拿出钱来给他们,嘱咐买营养品,买衣服,她一直关心彭总的病情,但是她能自己去探视吗?她有人身自由吗?彭总提出要见朱德,都不被允许,当时的中央领导谁去探视过彭德怀?在301医院住院的张爱萍、李聚奎两位老将军想看看老首长彭总,都得假装走错了门,硬往屋里闯。
1974年秋,有一天彭德怀专案组人员突然来到北师大,在工宣队的陪同下去见浦安修,那时浦安修正生病发烧。专案组的人冷淡地甩下一句话:彭德怀快不行了,你想不想去看看?去不去,由你自己决定。言毕专案组人员扬长而去。浦安修心生疑虑,如果是中央的意见,为什么要我自己决定?我能决定吗?长期遭受政治岐视和残酷身心迫害的浦安修,实在不知道专案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她抱病去找北师大原副书记、老革命薛迅,想请她最信任的老大姐帮她拿个主意。据当时在场的薛迅女儿薛振凯回忆,母亲薛迅对浦安修说,你去看了又能怎么样?你怎么表态?你哭还是不哭?如果你表示同情了,江青她们在看着呢。你难道还要再去自杀一次吗?不如忍下这口气,留得青山在,将来可以为彭总整理一些东西。
浦安修听了薛迅大姐的建议,经过三思,没有贸然前往301医院。但同时她也在焦急等待专案组再次上门,给一个明确的说法。后来专案组再也没有来找她。不久,彭总含冤去世,这成为浦安修心中永远的疼痛!
行文至此,我想大声疾呼的是,我们不应脱离当时的历史大背景,站在旁观者立场,甚至是“大义凛然”的“道德高地”,毫不负责的对饱受冤屈的浦安修,一个经受过战争洗礼又惨遭政治迫害的革命老人,进行道德绑架和无端指责,这样的言行和心态是极其扭曲和丑陋的,更不应在21世纪的今天,还有在网络上任意胡说乱编却不负任何责任的社会现乱象。
我是经历过那个恐怖野蛮、妖魔横行年代的人。在“文革”期间,如果浦安修贸然去了301医院,她会遭遇到什么不测,谁也无法预料。因此,我始终认为,彭总专案组突然去北师大找浦安修是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必然成为浦安修心中疑惑不解的谜团。如果组织上真心想成全这对患难夫妻的生离死别,为何不对浦安修做任何解释?或者说,专案组为什么不再度次上门询问浦安修最终的决定?专案组当年究竟是何用心?至今乃是历史之谜。由于“四人帮”的破坏,彭德怀的专案材料都被销毁殆尽,四十多年以后这一问题始终没有令人信服的研究结果。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我们应当永远铭记这一历史时间。1974年11月29日14时50分,这一天、这一刻,曾为中华民族打出百年军威的开国元戎彭德怀,在受尽八年囚禁、批斗、殴打的残酷折磨后,含冤逝世了。时隔四年,1978年12月24日,中共中央为彭德怀元帅举行追悼大会,忍辱负重的浦安修,深埋着心中永远的痛,终于盼到了为她的丈夫彭德怀平反昭雪的那一刻。
主持《彭德怀自述》等著作的出版
1978年9日,北师大王曦、汪兆悌等五位同志给胡耀邦写信,她们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举出大量事实,批驳当时社会上别有用心的人散布所谓“浦安修和彭德怀离婚”的谣言,有力地证实浦安修,以及帮助到北京上访的老区乡亲。
在浦安修倡议下,成立了彭德怀传记组。为了收集彭总的革命事迹,她不顾年老体弱,带领传记组同志们跋山涉水,奔赴湖南、江西、贵州、山西、陕西等九个省,数十个城镇。足迹踏遍彭总生活、战斗过的地方,从湖南乌石村到井冈山,从遵义到娄山关,从四渡赤水的河畔到红军大会师的会宁,行程万里。他们访问了数不清的村村镇镇,重踏太行山五次“反扫荡”、陕北三战三捷、两打榆林、两攻西府,以及瓦子街歼灭战、兰州攻坚战等当年的战场,拜访了彭总的老战友、支援前线的人民群众几百人。
热爱教育事业
浦安修对教育事业有着特殊的感情,她特别关心青少年的思想品德教育。“文革”结束后,1978年浦安修亲自主持创建北师大教育科学研究所,这是当时全国第一家教育科学研究机构。浦安修亲自担任教育科学研究所首任所长。她常说:“国家要建设,建设要人才,人才要教育。”她坚持为普教事业服务的方针,带领研究所的同志们到中小学第一线调研,到师生中间亲切交谈。他们从实际出发,提出若干课题,研究我国基础教育中的重大理论问题。多年来,她呕心沥血培养出一批又一批奋斗在教育第一线的青年才俊,受到中国教育界的高度赞誉和一致认同,是北师大历史中的光荣篇章。
最后的心愿
进入古稀之后的浦安修身体日益衰弱,1988年底她住进301医院后就再也没有出来。1991年4月底,重病不起的浦安修感到自己的生命之火将要熄灭,她最割舍不下的事还是《彭德怀传》一书没有出版发行。1991年5月1日,在她逝世的前一天,强撑病体,让陪同在身边的晚辈黄碧华代笔,用尽自己生命最后力气,口授给国家主席杨尚昆一封信。
信中说: “……为彭老总光辉、伟大革命的一生写一本传记,是我多年的愿望,也是我应尽的责任。在病中更是终日荧绕于我的心头,我非常希望在中央党史、军史领导机构的指导下,有一本好的革命传记问世,使之有利于发扬革命传统,教育后代,振奋民族精神,弘扬正气,并有利于安定团结!,这是我最大的心愿。您是最了解彭老总的老战友,我希望彭老总的传记能得到您的亲自审查,但考虑到您的国事太多,恳请您加以关照,委托有关组织或指派专人负责传记的审稿工作。重托了!……"
浦安修生前带领过的彭德怀传记组,终于在1993年4月使《彭德怀传》付梓出版。
1991年5月2日5时13分,浦安修安然逝世,终年73岁。自此,两位伟大的灵魂,在天国相依为命,永享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