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寅暮秋,防疫宅家,终日为核酸困,未敢越校门一步。忽一日见彩虹飞临手屏,静默时光,顿生涟漪。点击展阅,乃虹霓教授诗稿也。大作裒其近九年诗词,凡两百七十余首。读之犹步花丛间,四时芬芳,吐红葩黄蕊;又若临清溪上,潺湲细流,映松影月华。诗词所纪,乃作者中道跋涉所历所感。生活不易,多现于中年,女性尤著。虹霓任教高校,授课治学、著述晋职,无不压力若山;于家事,柴米油盐,教子事亲,皆为俗务琐细。个中甘苦,唯其自知。然可喜者,事业与诗业并进,光尘共风雅一体,虽难能,君能之也。岁月磨砺,人生况味,并注笔端,凝为雅志柔情,化为清词丽句。
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诗教,向为儒者所重。然孔子于作诗并未倡扬,尝自谓:“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朱子解“不作”为谦辞,然也,夫子语实含“知”而后可“作”之意。汉以降,名学者皆大作手,若汉子云、孟坚,唐退之、子厚,宋半山、晦翁者流,无一不述而能作。古时文史哲一体,故能诗乃文人标配也。而今之学人,多不作诗词,或不屑之,或无暇顾及。即使业以诗词者,论述煌煌,名播中外,然作一小绝,则韵失律舛者,并不鲜见。虹霓教授自不在此列矣。
能论善作,实相得益彰。业师钟振振先生尝以“学人之拙”并“诗人之慧”教吾辈。先生于学于作,皆今世名家。其授业亦重诗课,当年随园攻读,亲承謦欬,先生手批习作今仍在箧。余为钟师首届博士生,今近卅载。其后同门众矣,多有能诗者。论作并重,已俨然成师门风气耳。
初识虹霓,于金陵师门酒会间,见一娇小女生,朴实而灵秀,似曾引吭而歌。知其为在读博士,有一颇诗性之名:虹霓。岁月倏忽,相去十又二载矣。
时过四年,虹霓有诗词集《华章霓彩》见赠。开卷见奇,惊为殊品。书为二人合集,合著者乃其母刘智华医生。古之诗文,尝见父子合集数种,诸如南唐二主词、北宋二晏词,然多为后人辑录。至于母女诗词合集,尚古今独见也,可谓文坛奇观,信其必成史话耳。由是知,虹霓诗有家学,复从名师,不佳亦难矣。
八年后,又见虹霓诗稿。本望再赏母女新篇,然星移斗转,物是人非。作者唯见女儿名。虹霓告我,家母长逝逾年矣。虹霓乃家中“最小偏怜女”,自幼得母爱尤多。母女间,情亲若闺密,话诗乃知音。萱堂骤崩,令其悲伤欲绝,言之而泪涟。读集中悼亡作,知世间亲情,莫过母女也。兹录一首于下:
秋雨绵绵秋恨长。梅根新叶绿、晚风凉。案头残墨记诗行。人难见,清泪满衣裳。 何事恁匆忙。昨宵犹说笑,似平常。问天不语野茫茫。疑是梦,一日九回肠。
悼母忆母诸章,亦集中感人至深者也。集名取《霓彩忆华章集》实蕴追忆母亲意。虹霓之作,异于古之闺阁诗词,远非亲情私怀所能限。大凡天下时事、人间冷暖、亲友散聚、山光水影、工作忧乐、同道雅集、诗课心得……无一不揽为诗材。三年疫情,亦于集中留下重重墨迹。试阅《壬寅记事》三章其一:
三春何事似秋寒,水自东流城自关。
寂寂外滩潮起落,鹧鸪声里望江南。
短短四句,尽道疫中之无奈与期盼,此亦人人心有之感也。读集中诗章词笺,亦可略窥当代知识女性情怀。
《霓彩忆华章集》集诗词并采,词作居多,尤得风人之旨也。词以柔婉为本色,女性自为擅场。若古之李易安,今之沈祖棻,所作之情真语切,非男子闺音所可拟也。虹霓词亦类此,有温润雅洁之风调,体近宋韵而无拟古之迹。试看下录二首:
减字木兰花·壬寅春分有寄
桃源望断,云上争看花烂漫。犹记年时,邀约东南有所思。 心中草长,倦客天涯劳梦想。为问轻寒,燕子归来第几番。
蝶恋花·壬寅暮春
似酒流年禁几泻。南北街衢,不见人车马。消息传来君莫诧,世间多少恓恓者。 吹尽繁华堆绿码,扫却残红,笑说清零也。一网情深声暗哑,蔷薇开处临初夏。
二词均写疫中春日感受,草长花落之景,街冷人稀之观,人之忧愁怅惘,虽未着一字而尽出之。尤难能可贵者,词人善用时语立新意象,如《减字木兰花》“云上争看花烂漫”句,“云上”常见于古诗词,而用于此则新意焕然,可谓“夺胎换骨”也。再如《蝶恋花》中“绿码”等,直撷时下语入词,与全词意境相契无际,读之极富现场感。
本集有一词《鹊桥仙·七夕前一日见彩虹》,其上片曰:“潇潇暮雨,依依斜日,联袂长空阔步。经年绮梦化飞虹,早商略、佳期先度。”造境极美,用情也深。集中诗词,何尝不是作者“经年绮梦”所化耶?其付梓版行,为诗国天际自添一道彩虹。
壬寅小雪后于一叶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