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割麦杂忆
文/林达
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农村孩子们,在史无前例轰轰烈烈时,一般是小学或初中阶段。其时,农村学校有麦假、秋假和寒假,寒假对应传统春节,麦假和秋假则是配合割麦和秋收大忙季节。因此,放假后的学生们,便回到各自所在生产队参加割麦或收秋劳动。
现今五十余年过去了,许多陈年往事渐渐消失于历史尘埃。但我始终难忘早年割麦的劳动场景,至今仍如新印刷的工笔山水画般清晰。
俗话说:好人怕过麦,壮牛怕过秋。再浑实的汉子,也畏惧高强度麦收劳动;再健壮的耕牛,也害怕收秋种麦的长期繁重耕作。
晴朗天空找不到一丝云彩,火辣辣的太阳就像巨大的倒扣的火炭盆般恣意地烧烤,远处空气颤抖着,脚下土地冒烟溅尘,吸进肺里的空气都是烫的。
常言道:人少好吃饭,人多好干活。只见全队男女老少如同一字雁行般在田边排开,随着队长一声令下,社员们低头弯腰,前腿弓后腿蹬,左手半圆向前搂,右手挥镰向后割,连续割两把就将满把麦子向身后麦茬一撂,随后前进两步,继续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上述动作。现在想起来,那集体劳动场景甚是感人,就像无声竞赛似的,人人争先恐后,个个不甘落后,起起伏伏,你追我赶,只听得刷刷刷的割麦声,听不到一点儿闲言碎语响! 这里要说明的是:这生产队长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父亲!自1958年始,我父亲十八岁担任生产队长以来,任凭大跃进、四清和特殊时期等政治风云跌宕起伏,始终就是那铁帽子生产队长。其中缘由我也略知一二,可能是我父亲头脑清晰指挥有方,谋划精准巧于耕种,以身垂范处事公道,于是就数十年一贯制地担起这队长之责。同时,这生产队也不比一般生产队,自从元末明初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迁移过来后,本村林姓氏族多集中于村西南方两条胡同,整个生产队由清一色林姓社员组成。都是林姓社员,并不是说生产队就没有矛盾,君不见一个爹娘生出的兄弟姐妹不照样打的死去活来?而是说毕竟是同一个祖宗繁衍下来,相对于异姓来说还是要好一些。因此,全队人心更齐,劳动效率更高,粮食产量和分值均属全村上等水平。
且继续说割麦场景。父亲身高中等偏上,健壮有力,向来以会干活儿多出活儿而为人称道。只见他头戴草帽,肩搭毛巾,头也不抬,腰也不直,动作流畅,干净利索,如同领头雁率先冲到前面。男女社员见状,均不甘落后,你追我赶,竞相超越。而我呢,割不一会儿,满脸汗水泉水般淌个不停,左手被麦秆扎的生疼,腰疼得就想要断了,腿涨得感觉像大象腿般粗细,只觉镰刃光滑得就像没磨过似的,眼见得便远远落在了大队伍后面!都知道集体劳动要得是脸面,谁甘落后丢人现眼?我知耻而生勇,长吸一口气,只想追上割麦大队伍。然而事不遂人愿,心要强身不给力,坚持不了几下,便觉得手更疼镰更钝,腰更酸腿更沉,信心越发不足,直腰次数越勤,与大队伍不仅没有缩短距离,反而离得更远了!我抬起晒得发黑模糊的两眼,看着眼前发白颤抖的无边无际的麦田,绝望地频擦汗水,无可奈何地愣着,只想放弃这最后的努力。就在这灰心失意之时,我突然看到一道目光闪过,那是父亲远远瞥来的威棱目光,那是忍无可忍怒子不肖的眼光!我顿时打个机灵,连忙低下头,顾不得浑身疼痛劳累,鼓起一股劲,心中暗暗发誓:追不上大队伍,累死也不抬头!我每割一把麦子,心里就对自己说:再坚持割下一把!每当腰疼得受不了时,我就给自己发狠说:再疼还能疼死吗?那个时候农村文化生活单调,看得最多的就是八个样板戏,其中《沙家浜》中指导员郭建光在芦苇荡坚持斗争时说道:往往有这种情形,有利的情况和主动的恢复,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无独有偶,虽无可比性,但我就是在这种坚持坚持再坚持地连续发愤后,终于慢慢追上了割麦队伍! 时至中午,太阳越来越毒,身体越来越累,水壶水早就喝光了,嗓子干得直想喷火。谢天谢地,这块大麦田总算割完了。但想现在就回家,那真是想的太美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还得将遍田散堆的麦子打捆装车拉回去,还得将遗落的零星麦穗拾起来颗粒归仓!当这一切尘埃落定时,天早已过午了。在中午大太阳的烘烤下,我拖着又渴又累只欲休克的身体挪回家里,在脸盆中匆匆撩把水抹去嘴上的灰土,迫不及待地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儿喝下去,然后又迅速从笼屉里抓起一个馒头,三两嘴便伸脖子吞下去,这才感觉顾住心慌回过魂儿来!
在年近古稀之年,回首这些尘封往事,并不是要给当今的年轻人卖惨,或者勾起同龄人的痛苦回忆,更不是炫耀自己当年的糗事,而是我始终难忘其中蕴含的道理。我认为,当年农村夏天割麦等高强度劳动锻炼,极大地磨砺了我忍受痛苦战胜困难的意志。尤其是外出参加工作后,每当遇到诸种困难时,我就会反问自己:这难道比当年割麦子还更艰苦吗?当年那般劳苦都能挺下来,现在有什么理由畏惧退缩呢?每当如此这般思索追问后,我便用凉水清醒脑袋,再想孟子的“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教诲,就像软扁轮胎又充满气体一样,浑身又充满了战胜困难的勇气,静下心来理清思路,对照症结寻找措施,于是难题和关卡也就“愚公移山”了。所以,我曾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但凡经过艰苦生活和高强度劳动锻炼的农村孩子,一旦步出家门走上社会,似乎更抗压更耐造,更具有无畏困难的狠劲和逆势飞扬的韧性。 我又想,假若当年我独自在火烤笼蒸般大热天割麦子,在腰酸腿疼难耐之极且又麦田茫茫无边之时,我绝对会溜到田边树荫下,久久吹着舒适的凉风,慢慢喝着甘甜的壶水,理智会再三催促我必须下地干活啦,身体会犹豫着无休止地懒惰下去。这正像失去监督的权力,必然导致腐败;又恰如失去督促的劳动,也必定产生懒惰!万幸我是在集体劳动之时,幸亏我有父亲强有力地监督,于是在太阳暴虐和极端疲累的双重折磨下,最终战胜我本能的懒惰,成为在困窘时站立起来的自己!皮球跳得高,拍力必须大;人要战胜自己的懒惰和懦弱,外力督促就必须强劲有力!这里顺便补充几句,在我小时候,父亲对我兄弟们管教非常严厉,每逢我们有意或无意犯下错事,都会受到相应管教,些微错事忽略不论,若犯原则性错误且重复发生,父亲通常是严加训斥甚至配合以手脚。随着我弟兄们长大成年,我们自然也不再受皮肉之苦,但我们对父亲的恭敬依然在,这种敬畏心直至父亲晚年乃至辞世时依然不减。按照当今的家庭教育理论,或许对父亲此种教育方式多有微词,但以我几十年的社会阅历和感觉,始终认为必须保持对父母亲的应有敬畏。没有对父母的敬畏之心,就会恣意妄为放纵不羁;没有以父母为核心的家庭有效监管,必然会受到社会的无情惩罚。试想,倘若父亲没有对我的严厉管教,假如我没有对父亲的敬畏之心,当年割麦子落后时我能赶上来吗?同理,当后来我在社会上拼搏时,若无牢记父亲当年的教诲,面临诸多艰难困苦我能闯得过来吗?我曾认识一位老中医,望闻问切,好生了得,尤其善治疑难杂症,一时名噪遐迩。我曾请教他,何以获得如此不凡的成就。他笑称:当初曾与大哥在外祖父身边受教,大哥受不了外祖父戒尺管教而望风遁逃,我咬着牙坚持下来才有所小成。您看,这位名闻遐迩的资深中医,若非外祖父严加管教,岂有这般高超医术?若其大哥也能受得了外祖父戒尺训诫,那世上岂不是又多个妙手回春的天使? 我还想,人具有极大潜能,就如人的脑细胞一样,正常使用不过5%而已,尚有95%的脑细胞闲置无用。如何激发人的潜能和开发剩余的95%脑细胞呢?恐怕别无良法,唯有在确定宏伟目标的压力下、在他人强力督促下和在极其特殊环境中才能有望激活!我小时曾听老人们讲故事:有位车把式与儿子一起拉货,结果路上翻车将儿子压至车下,在此万般危急之时,车把式四顾无人可救,千钧一发之际,居然单人独力便将覆车掀了起来,这才救下儿子一命。依此想来,在当年割麦又苦又累的情况下,假若没有父亲督促并激发出潜能,我肯定赶不上割麦大队伍,甚至很可能我还会躺平摆烂!如果没有翻车压住儿子的万分紧急情况,那位车把式焉能独自掀起车来?恐怕他自己想都不敢想!释迦牟尼佛于菩提树下开悟后感叹道: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比照佛祖教诲,我们是否也都具有成就一番事业的潜在能力?许多人暮年回首,经常喟叹道:如果我当年如何如何,就会怎样怎样,焉能如此虚度一生?人们都知世上有二八定律,20%的人卓有成就,80%的人庸庸碌碌。20%的成功人士固然是人中龙凤,而80%的人也并非没有成功的潜质。只是这绝大多数人,或因少时缺少志向目标不明,或因见异思迁心无定力,或因稍遇挫折灰心失意,或因浅尝辄止满足现状,或因缺少名师指点以及强有力督促,致使浑浑噩噩终其一生,泯然无成愧悔不迭!假若人人奋发,个个努力,认准目标,持之以恒,果真不能创造出远超我辈现状的业绩吗?哪里还会重蹈年少不晓事和年高徒伤悲的老路,哪里还会再发“哀而不鉴亦使复哀”的浩叹?
白驹过隙,时过境迁。当年的耕牛们早已不幸成为人们的盘中餐和腹中食,如今农村最苦累的割麦等繁重劳动也早已实现机械化,曾经参与过当年劳作的人们渐已淡忘那份沉重地记忆,年轻人即便听到这些琐碎旧事也像看聊斋一般!
时代在前进,科技在发展。但愿人们永远不再承受当年的艰苦和劳累,唯盼世代永远不要丢失坚忍不拔的品性和意志,更愿人们能从历史旧忆中获取些许补益! 作者简介:林高生,笔名林达,大学毕业,留校任教,后转入教育行政部门和房管局工作。喜欢读书、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