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魔(短篇小说)
文/毛边
去年的今天,文三死了。
文三其实还不算老,他五十来岁,瘦骨嶙峋,无妻无子,独居在山脚下的一座牛棚里,那牛棚原本属于我家,父亲老了以后,牛棚周围的田地面临无人耕种的窘境,父亲每天哀叹无力的双脚和荒芜的田地,某种机缘巧合,文三住进了我家牛棚,并且耕种起被我父亲荒废的田地来,他其实有自己的田地和牛棚,就在不远的河边,他抛弃了自己的田地,如同陈世美抛弃结发妻,暴发户抛弃自己的破鞋。
人年轻的时候应该成一个家,特别是自己既不丑也不穷,免得到老了无妻无子晚景凄凉,我们村那些逗人恨的光棍大多既丑又穷,既馋又懒,没出息的样子足以让父母郁郁而终。然而这些负面形象都与文三豪不沾边,他在瘸腿以前相貌堂堂,醇厚勤劳,本可以外出打工、成家立业,可他固执地把自己活成正宗的五保户,记忆中,文三像是一头孤独的野兽,自己爬进深山之中,在那里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送葬的队伍不算长,人们议论着他的病,说那是一个家族遗传的什么糖尿病,临死那年几乎生活不能自理了,他迷糊的时候可能还吃自己的屎,除此之外,议论得多的更是他的不思进取,好像他的死去,正是为村里遭人痛恨的光棍减少了一本反面教材。鲜花不曾开过,蜜蜂也无需歌吟。
“他的背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六哥说,“从来没听说过他受过什么伤,真奇怪。”六哥是最后给文三洗擦身子并穿上寿衣的人,作为堂兄弟,他承认自己在过去的岁月里,并没有真正关注并参与这个性格孤僻弟兄的日常生活,事实上,文三自从瘸了一条腿之后,几乎销声匿迹于房族的各种大众活动,天长日久,人们似乎都把他给忘了。
他的墓地,就在我家牛棚对面的小山坡上, 这应许之地,使我的记忆一下子回到30年前,回到自己人生开始的地方,那些充满天真、甜蜜的童年生活以及某些迷惑不解的记忆。
我家牛棚位于一面斜坡之上,三面环山,上面是郁郁葱葱的森林,下面是层层叠叠的梯田,绿油油的稻田一直延绵到小河边,小河的另一边也是一片碧绿的稻田,稻田的边角旮旯里,有一座矮矮的木棚,那就是文三的牛棚,我们两家的牛棚遥相呼应,中间隔着童话般的山野。
我的童年生活,就在这片田野中泛滥着,冬天一过,春水便到处流淌,泛黄的草坡开始变绿,接着桃花、梨花、油菜花满目烂漫。到了夏天,遍野是绿油油的禾苗,它们编织着绿色的仲夏夜之梦,萤火虫点缀着甜蜜的夜空,稻花鱼在水田里觅食,不时发出撞击禾根的哗哗声,青蛙不知疲惫地呼唤着爱侣的名字。随着梅雨季节的到来,成熟的桃子、李子、杨梅纷纷露出诱人的色相。这片遗世独立的天地,是我童年的巨大乐园,农忙的时候,特别是暑假,我、父亲和姐姐会住到牛棚里,割草、砍柴、薅秧、锄地。有时也跑到不远的小河里捉螃蟹,抓河鱼。到了晚上,炉子里烧起柴火,西瓜一样圆形铁锅里煮着米饭,烧开后放在火堆边炙烤,不一会就飘出一缕缕米饭的清香,火炉上再架上圆底铁锅,放几勺菜油,煎一些小鱼小虾,或者鸡蛋,鸡肉,那香味弥漫了整个夏天。
在这一片祥和静谧的美景中,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牛棚对面的小山坡是一片货真价实的坟山,郁郁青青的森林里,一条回家的羊肠小路穿行其间,花草埋幽径,衣冠成古丘,从小路往上看,林中一片空地上是密密麻麻突起的坟,碑石林立,有的碑石崭新,有的残破不堪,有的甚至没有碑石,这些墓冢像是一个个遗留人间的绿蛋,里面都有一个死去的生命。
那时候我才十岁左右吧,小学还未毕业,青春期还不见踪影,一切关于人生的未来都懵懵懂懂。豪无疑问,我已经学会读书识字,并且把父亲仅有的几本书都读了个遍,其中有一本书叫《世界上有鬼神吗》,正是这样一本书,给我打开了勇气之门,我从此认为这世界上是没有鬼神的,传言中墓地的鬼火也不过是磷光闪烁的磷火。
可我的姐姐并不这样认为,她认为人死之后,第一个寻找的目标就是自己最要好的人,死人的灵魂会陪伴你,彼此依然可以在漫漫岁月中相互慰藉。
自从姐姐的好友李因念成为这片林地的新坟,我的姐姐就惧怕住在牛棚里,她怕她的姐妹在夜深人静前来邀请她回忆往昔。
“快走!快点走!”每当我们经过墓地,我的姐姐总是催促我,并且断然把我撇在身后。
李因念比姐姐略微大了几岁,但这并不影响她们成为知心好友,要说这李因念的死也算是一件大事,你想想,一个小村庄会出什么大事呢?一个小村庄死一个人就是大事,在诸多死亡之中,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好端端的突然暴病而去,这样的死亡毕竟是不常发生的,可这样的事毕竟还是发生了,那天早晨,最先发现死者的人就是她的母亲,一位母亲划破浓雾的哭声引来了左邻右舍,大家看到姑娘和衣躺在床上,衣服整洁,表情狰狞,临终的痛苦让她的面部呈现一种怨屈般的变形。那是一间位于木楼一层的小房间,是侗族女儿的闺房,夜晚她们会和自己的小姐妹们同住,一起刺绣,一起聊天,一起相中自己的白马王子,她们是这样待字闺中,直至出嫁。
那天早晨,那间房子从各个方面都透露出诡异的气息,首先是她独自一人死在床上,好像早已深思熟虑做好了安排,其次是房间内所有东西都摆放整齐,要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就是门外散落着一些血迹,那些血迹像一道佛印零落着消失在外面泥泞的道路上。
“她面色乌青,口唇发黑,一定是服毒了。”有人说。立刻有人从床下找到了农药瓶子,里边的液体已经所剩无几。
“唉!年纪轻轻,怎么不知道惜命。”有人说。
“八成是和谁闹了矛盾想不开。”又有人说。
“肯定是为了男人。”一个女人说。
“死者为大,你们能不能积点德,不要在这里瞎说。”有人对越来越离谱的猜测看不下去,终于站出来呵斥。一切都安静了下去,很快丧事简简单单办了起来,李因念的父母出奇的低调,他们匆匆忙忙把她埋到我家牛棚对面的坟山,小小的坟,小小的墓碑。
兔死狐悲,那些天我发现姐姐脸色苍白,不言不语,她是因念的好姐妹,对于好友的死,肯定知道些什么吧,可不论别人问些什么,她都说自己啥都不知道。
“别问我,有本事去问她父母。”姐姐气冲冲对别人说。
也有人说,那天晚上听到父女俩激烈的争吵,还听到摔门声。
种种迹象表明,有人刻意保守某种秘密,并且事关尊严。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人们不再议论什么,也没有什么小道消息让人再次关注一个服毒自杀的女孩。山村的夜晚是如此寂静,人们劳劳碌碌,似乎忘记了谁还活着,谁已死去。
当山林里的杨梅熟透时,为了恐吓贪吃的小伙伴们也来采摘,我会对小伙伴们说,我看到李因念了,当傍晚回家时我看到李因念了,她白衣飘飘从坟堆里朝我追来,山路越来越黑,我的妈呀,我跑得屁滚尿流……
小伙伴们听后一哄而散,在他们看来,一个被鬼追的人是不吉利的,和他玩晚上只会做噩梦。
不久,我牛棚对面的山坡又添了一座新坟,死者是我小伙伴毛军的叔叔,他酒后向客人展示自己捕来的毒蛇,结果捕蛇者被蛇咬死了,我于是又对毛军说,我看到你叔叔了,你叔叔戴着草帽朝我追来,天要黑了,我的妈呀,我跑得屁滚尿流……
我邀请他去摘杨梅,毛军哭颤着声音说:“我不和你玩了,你摘你的,我才不和你玩。”
这并不是一个“狼来了”的故事,当故事换到现实主义版本的时候,我着实被吓得不轻,不,是我和我姐姐都被吓得不轻。
事情是这样的,夏末的某个傍晚,圆圆的月亮早早升到半空,天色几乎完全暗了下去,我和姐姐扛着一小捆柴慌慌张张走在这条穿过坟堆的小路上,小路在月光下显得更加阴森,夏虫在我们周围荒凉地叫唤,月亮一会儿躲进云层,一会穿过暗云,两旁的树影影影绰绰,我走在姐姐的后面,我们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喘息声。
突然,在虫鸣的间歇中,我隐约听到不远的坟堆里传来哭声。我赶紧跟上姐姐,在她耳边轻声说:“姐姐,你听,有人在那里哭。”由于紧张,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像幽灵般飘忽。
“讨厌,你没事吓唬谁,哪里有什么哭声。”姐姐的身子抖了一下,她故作镇定,回过头来凶狠地看着我。
“你听,是人的哭声。”我再次断定我没有听错,压抑的、隐隐约约的哭声无疑是从李因念坟头的方向传来。
姐姐的脚步急忙向前赶,她显然听到了哭声。
“别说话,快点走!”姐姐慌张起来,她声音颤抖地命令我跟上她。
世界上是没有鬼神的,除非亲眼所见,我想起自己熟读的那本关于鬼神的书,一股巨大的好奇心占据了我的恐惧,我拉住姐姐的手,央求她和我一起朝坟堆靠近。
“也许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把我们吓跑了好偷我们牛棚里的鸡。”我说着便拉着姐姐往树林里钻,姐姐非常抗拒,但是保护弟弟的职责使她不由自主档在我前面。
月光像银色的雪撒下树梢,我手里抄着一根木棍,不信鬼神的勇气神奇地推着我靠近真相。透过浓厚的树影,我们看见了,我们看见一个黑影跪在李因念的坟头,应该是个男人,他手里什么东西一闪一闪,那应该是一根燃烧的烟头。
当意识到荒郊野岭的坟堆里出现一个人而不是一个鬼时,我的恐惧战胜了好奇,小男子汉的虚荣心又战胜了恐惧。谁在这样的夜晚跑到坟堆里哭,不是有病就是个怪物,我得把这个怪物吓跑好保护姐姐。我于是捡起一块石头朝坟堆抛去,我们都没有发音,我意识到一个还没变声的童音是不足以给予成年人任何威胁,明智之举是沉默以对,同时我打开手里的强光电筒朝坟头一阵乱照。
那黑影显然被我们惊吓到,只见他倏地站起来,慌不择路逃向树林的另一侧,然后跳到小路上,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件事之后,姐姐很长一段时间不理睬我,她坚持人为是我们撞鬼了,我则认为那是一个居心不良的男人在装神弄鬼。受到惊吓的姐姐日渐远离这块不祥之地,她警告我:“不要惊扰任何东西,不论这东西是人还是鬼,要敬畏,不论是生命还是神灵。”
即使这样,我也没有把这件诡秘可怕事放在心上,我依然对神秘的事情充满好奇与向往,和爸爸住在牛棚的那些日子,每到夜深人静,我就会支楞起耳朵,聆听对面的坟山是否再次传来哭声,除了听到猫头鹰时近时远的叫声和周围恬躁的蛙叫虫鸣,哭声再也没有出现过。
后来我有了一条狗,很多有月亮的夜晚,我会牵着狗走到空旷的田野上,我们站在田埂上,狗总朝远远的河对面吠,那里就是文三的牛棚,一点微弱的灯光从那里发出,牛棚下面是幽深的河床,河岸长着杂乱的芦苇、茅草。河水在月光下闪着破碎的粼光。听说那一段河床,在很久以前枪毙过土匪,并且那些匪徒被就地火化,那里河流迤逦风光旖旎,人们传言夜深人静,福薄的人会看到篝火燃烧,会听到有人哭有人笑。
住在这样的地方,多少会让人望而却步 , 然而文三和他的父亲却在那个牛棚里住了多年,他的父亲是个退伍军人,曾经在死人堆里爬过, 上大学前,我曾用老式柯达相机给他照过一张相片,相片中的老人双手柱着拐杖,颌下是粗短的白胡须,兼具农民的淳厚和军人的威严。他是父亲的大舅子,他的妹妹,也就是文三的姑姑,曾经是我父亲的妻子,听说我那位未曾谋面的大妈,在快要临盆时得了暴病一尸两命,然后我爸才有了我妈,然后才有了我。
文三的爹称我父亲毛老狗,我爹称对方为文一砖,好像两人之间有什么世仇似的。在我看来,他们没有什么隔阂,但也不是很亲近。所谓老亲戚可能就是这样,有某种链接的血亲断了。
这是一个命中注定的夜晚,风把月亮吹走了,阴云堆满天空,我想是夏末吧,也许是秋初,稻穗已经饱满,黑压压的夜空响起了雷声。
“暴雨就要来了。”父亲说。
突然,轰隆隆的雷声中,一道手电筒的光亮穿过木板的缝隙照了进来。接着有人在敲门。
“毛老狗,快开门。”来人说。
父亲打开门,来人正是他曾经的大舅子文一砖。“你得和我去一趟,”他说,“文三中邪了。”
黑漆漆的田野上,不时闪过一道闪电,大滴大滴的雨随之落了下来。
文三被绑在柱子上,他口唇干裂,双颊通红,额头满是汗水,嘴里不停叫唤着什么,衣裳有些地方被撕破了。他矮瘦的母亲在一旁无助地守着,她能做到的事是不停地给儿子擦汗。
“他老要往窗下跳,”文一砖说,“我不得不把他绑起来。”
“这怎么能行,他是个病人。”我父亲说着,帮忙把绳子解开,两个人把文三按在床边,防止他再次狂躁发作。木房中间是一个方型的炉膛,里面不灭的柴火在燃烧。
“你们看到我的鞋子了吗?你们看到我的鞋子了吗?你们看到我的鞋子了吗?……”文三一遍又一遍问着。
“他们来了,快,快把灯给我!”
“谁?谁来了?”
“快,快把灯熄了,我们悄悄的,悄悄的,我要和你一起走……”
夜,像被暴雨吸进无底的黑洞,一道到闪电劈开雨帘,狂风大作,雷声滚滚,牛棚破落的门窗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我的狗在门口狂吠,狂吠声很快被雷雨声掩盖,空气中飘荡着一种诡异的气氛,是蓝色的雾和黑色的烟混合的混沌。
猛然间,文三挣脱束缚,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嘴里“呀”了一声,光着一只大脚朝火炉踩去。一缕白烟像一团妖雾腾空而起,焦肉的味道立刻充满整个房间,大家都慌了神,七手八脚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架住,拉回床边。
他的右脚,已经血肉模糊,一息尚存的水泡不忍破碎,努力蓄起一坨坨清亮的露珠,像离人的泪。他的灰色粗布裤脚烧糊了,边脚粘着血渍,他父亲从楼下的尿桶中舀来一瓢尿,把文三的伤肢放进一个塑料盆里,接着把尿泼到烧伤的地方,他说尿液是良好的烧伤药,文三尖叫了一声,他昏了过去,一股尿骚味立刻填满狭小的木屋,豪不夸张地说,这味道实在太呛人了,“你奶奶的,我真想给你一砖。”我父亲骂了一句,起身把小小的玻璃窗打开,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变小,河道已经涨起大水,哗啦啦的流水声和窗外的雨一同飘进房间。
“这样怕是不行的,”我父亲说,“我们得去搬救兵。”
这样的大雨夜,又怎么能回村喊人呢?
父亲尝试冲进雨中,手电筒的光在暴雨中立即变成一只微弱的萤火虫,“爸爸——”我喊了一声,我很担心,我的心锤打着胸膛,嗓子发紧,双腿发僵,我和我的狗也跌跌撞撞地跟着冲了出去。
沿着田边的路往下走,就是小河,河水已经涨得很高,汹涌的波浪拍击两岸的石头,芦苇不见了,杂草不见了,夜空下静静的粼波不见了,来时的独木桥也不见了,滔天的黄水滚滚而下,轰隆隆的水声淹没了任何别的声音。天上的雨和地上的水连接成一个险恶的世界,企图吞没尘世的一切。
我们湿淋淋回到牛棚,文三已经醒了,此刻也安静了下来,他们把他安放在床上,用热水给他洗擦身子,窗外的雨下个不停,水声哗哗,就这样,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我记不住清那一夜是怎么渡过的,我在某个地方睡着了,直到天已大亮,雨停水退,直到文三被村民抬走,我才醒了过来。
从此文三成了个瘸子。
成了瘸子的文三更孤僻了,他几乎不怎么出门,除了侍弄几块田地,他几乎也不怎么走亲戚。一个人即使瘸了腿也总该成一个家吧,他的父母给他张罗一次又一次相亲,都被他一一回绝,多年的失望,以及疾病缠身,他的父母怀着双重的痛苦忧伤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文三的眼睛凹了下去,他的双眼充满血丝,像一个长期失眠的人那样,他憔悴沉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人们只能从脸上整体的骨骼看出他曾经的英俊。他抛头露面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有人觉得奇怪,有人觉得惋惜,有人觉得猪狗不如,多好的一个小伙子,活着活着,就成了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只有田寡妇对他赞赏有嘉,她感念他的帮助,感念他的好,他们的田紧邻着,每到农忙时,文三会不遗余力搭把手帮忙,每到夏天,寡妇的田边地角青草疯长,文三会把草割得干干净净,“正好可以割去喂牛。”他说,何况诸如看田水、清理水沟这种顺手之劳之类的事更不必细说。一个寡妇,面对砍柴挑担梨田这种男人干的粗活,所受的苦自然可以想见。这方面文三没少帮忙,男人终究是男人,一个瘸了腿的男人在干粗活上总还是比女人强。
田寡妇农闲时在村里经营一个小裁缝店,缝缝补补的同时顺便也卖一些布料,她的店里也卖些油盐矿泉水和香烟,文三经常来买烟,也买油盐。田寡妇感念这个男人的好,不肯收钱,文三会把钱甩到柜台上扭头就走,并且从不回头。
让田寡妇百思不解的是,文三会找她买碎花布料,女人做衣服穿的那种,他有时还买花花绿绿的布料。
“哟,是给心上人做衣服吗?”田寡妇心里不是滋味,嘴上却打趣道。
这时人们往往听到文三粗暴地回答:“你少管闲事!”
粗鲁的男人!但这并不影响田寡妇对他的看法, 她看他的时候,她用目光吞噬他,用目光探寻同病相怜的烟花。
种子并未发芽,关于他们的传言却越来越离谱。首先是月色温柔下,寡妇夜敲门,这样的好事竟然被伪君子拒之门外。其次是热辣辣爱的表白成了对牛弹琴,接着冷若冰霜,退避三舍。桃花有意流水无情之类的诗句都与田寡妇对上了眼。许是爱极生恨,一天田寡妇在田间突然对着旷野骂了起来:“呸呸呸!什么东西,你以为你是谁,缩头乌龟,胆小鬼,你以为老娘没人要,我让你看看,喜欢我的男人多的是。”
很快各种版本的流言如风而至:什么文三根本不是个男人啦,什么不爱男装爱女装啦,什么从小就有病啦,什么早被疯牛给阉啦。
要知道一个人只要活着,她杀死的东西依然会如影随形地活着,只有爱被剥了皮,不治而亡。文三就像全身长满苦涩的水泡,他躲到岁月的背后,一个人在这世上行走,一个人生病,一个人收纳灵魂与肉体,直到死亡带走了他。
他的葬礼冷冷清清,没有人哭,没有满堂跪地的徒子徒孙,根据他的遗愿,人们把他的埋到了我家牛棚对面坟山,比邻李因念和毛军的叔叔,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是李因念的爹,他说一个畜牲一样活着的人,不配埋在这样的风水宝地。他是文三的亲舅舅,外甥死了,老人脸上没见一点哀戚,反而是一脸嫌弃与怨气。
“这样的人早就该死了。”他说。
“是的,造孽啊,他迷糊时吃自己的屎……”有人附和道。
李因念的坟头撒满烟头,陈年的烟头和青草连为一体,腐朽的部分已化为尘土,一些新的烟头则是参加葬礼的人丢弃的。
我想起李因念出殡的时候,文三脸色苍白昏倒了,我问姐姐:“他一定是很伤心吧?”
“伤心就对了,”姐姐说,“他们可是……从小就一起长大的,谁不伤心。”
清理牛棚的时候,肮脏的衣被都被焚烧了,那些锅碗瓢盆,能送人的都送人了,只有一个大木桶还没有清理,我打开木桶,里面是一个麻布口袋,打开抹布口袋,我被眼前的东西惊呆了:麻袋塞满了做工粗糙的布娃娃,木头做的头,木头做的躯干四肢,眼是黑色的豆子,头发是黑色的毛线,衣服是碎花布料。每个布娃娃的背面都写着几颗字:吾妻吾子。
我数了数,一共是365个布娃娃,为什么是365个而不是别的什么数字?我感到不寒而栗,仿佛来到诡秘的道场,无数的声音从无数张嘴里念着祷文,我在草地上挖了一个土坑,把这些不祥之物堆在上面,放了一把火,我想起深夜的河边,想起有来无回的匪徒,想起无家可归的灵魂,想起大雨滂沱之夜。
“他们一定很伤心吧?” 我又一次喃喃自语地问,一旁帮忙的姐姐看了我一眼,她把泥土铲到灰烬上。一阵山风吹来,一些灰烬四下飘散,漫上天空。
“有些人不配当父母,”我姐姐说,“赶紧干完活回家吧,天要黑了。”
毛边:执业医师,西医内科主治医师,侗族,籍贯贵州黎平,现居昆明。喜欢小说,诗歌,绘画。目前业余致力于长篇小说创作。偶有短篇小说和散文发表于纸媒,诗歌作品散见于《当代诗选》、《青海湖诗刊》、《青海湖诗报》、《诗歌岛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