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乡村纪事
文/青鸟
我知道我这辈子是走不出乡村的。它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而我也始终像个孩子一样对它充满着感激。
我坐在一张方桌边的阴影里,对坐在对面背对阳光的友人说。我的嗓子沉着而阴郁,沉着是因为我的乡村仍在原地等我,而阴郁的是我永远回不去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乡村孩子,度过的是不会饿肚子、食物却并不丰沛充盈的孩提时光,那时候食物是我生命的主角。一个冬日的清晨,暖暖的阳光照着,我看着对面家里两个兄弟各自高高地手擎起一个黑面馒头,啃得很是香甜,我从未见过的黑褐色馒头似乎散发着某种神秘的魔力,让我平生第一次恍然大悟,吃这种黑面馒头的人会长得高大结实。当我带着无比的羡慕之情,急急回家告诉奶奶这个新发现时,奶奶说我是瓜娃,福享多了,为此我郁闷了好一阵。现在看来,我的直觉是对的,吃白米细面的我一直身体并不太好,而吃五谷杂粮的对门兄弟是多么健康结实。但在当时,能天天吃到白米细面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事,而我却相反,多年来一直欣羡着对门的兄弟。时至今日,留在我脑海中的,仍是对门兄弟高高擎起的那两只黑面馒头,那啃着馒头的香甜而享受的专注表情,或许这才是令我真正羡慕的。
我们吃吃的笑,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挤进来一个人和幽冷的光,带着挡不住的寒意。又是一个冬季,然而寒冷并不令人煎熬。无论走到这城市里的哪一个地方,只要打开一扇门,走进去就能将寒冷挡在身后,将温暖抱在怀里。可是那个时候呢?
孩提时的冬季好下雪,而且下得都是大雪。田野里,壕沟里,大小路上,目之所及都是雪,藏都没有地方藏。夜幕降临时,一个人打开自己房间的灯,昏暗的灯光影影绰绰地将我的影子投在墙上、地上和铺展在床的被子上。连我的影子也是冷的,我靠我的身体温暖它。等到我和我的影子都躺到被窝里去时,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自己和被窝相互取暖。那冷是从季节的深处走出来的,不是一床被子和一个人的体温就可以消解,十人百人千人,也只是那个漫长而缠绵冬季的一隅微热,于这个世界并无撼动。印象最深的,是睡过一夜之后,脸上直至耳根处仍是冰冷。
清晨走出门去,脚踩得冰碴子咔嚓作响,路边的柴草垛上吊着冰凌串,整严肃穆的廊庙的屋檐下吊着更大的冰凌串,那些冰串大小不一,似刀剑铁戟排兵布阵,却又那么晶莹剔透温婉可人,经过的路人就会被招惹地伸手折下一段去吃,我也是吃得津津有味。那是我们在这个季节的一种仪式,是对这个季节的探寻,我们想要吞下这雪的精魂,让我们和整个冬季合二为一。
冬季时最温暖人心的,是乡村里晚间家家户户升起烧炕的烟火气。天色将暮,奶奶就会提着一襻笼的柴火,不紧不慢地蹲下身子,先将硬柴(树枝、木头的废料等)塞进炕洞,然后是玉米秸秆,最后再将一把麦秸塞进去点燃,一手点着一手就拿起扇子扇,刚一点着总起烟,熏得奶奶直抹眼泪,有时还会咳得直不起腰来。但她一直要坚持让炕洞里火烧得旺起来,才肯将炕洞堵上。而且堵炕洞也是有讲究的,堵得太严就会将炕洞里的火熄灭,留口太大火就会烧得太快,保不了一整晚炕的温度。而奶奶就是那个拿捏最好的人,上床时炕是热的,起床时炕仍然有着余热。
冬季里最好吃的。一是火罐柿子。现在这种柿子树很罕见了,而我小的时候,池塘边、村口总有那么几棵高大的火罐柿子树。冬季树叶落尽,满树火红的柿子抢眼招人,满身粗糙开裂而虬枝盘错的大树,肃穆庄严地像是一位历经沧桑却睿智豁达的老人。当奶奶每每用白色的大茶缸小心放进十多个火罐柿子倒进开水暖上,我就已经魂不守舍,而当我将一枚枚火红的柿子吃到口中,那种甜直抵心底,并以为这就是人间至味。二是奶奶做的糊嘟面。当奶奶早上吃罢早饭,和爷爷无意间说,今儿冷得中午吃个糊嘟面,我就已经心下窃喜。等奶奶早早走进厨房,下手麻利地和面擀面,我就帮她择菜洗菜,红萝卜土豆蒜苗有就行了。等奶奶擀好面灶下生起火,锅里倒油大火“刺啦”一声将菜倒进锅里,三两下锅里的菜熟了铲出。不用洗锅,又是“刺啦”一声后锅的温水倒进前锅第一勺,锅下架火旺起来,不一会木头锅边的热气就冒出来,开锅下面,切成旗子一样的面片在锅里打转转,翻滚上几回就下菜再煮开,到最后挖上一铁勺灵魂臊子,再咕嘟将臊子味煮进汤里面里,用一个大老碗挖上一碗开吃,美得很!在寒冷的冬季,这样的饭烫而持久,能让人吃下去浑身暖起来,而且我怀疑,因为看到的那一勺臊子,导致我老是多吃一碗饭,虽然吃到我嘴里的肉也没多少,但似乎将我那吃肉的馋能解一些。
乡村的冬天异常宁静,屋外没有飞禽走兽,农家喂养的猪、狗、鸡都躲在温暖的柴房,或者搭的低低的泥土胚房里,舒适地躺倒在避风之处,哼都懒得哼一声。人们除过非要去出门干活,或者迫不得已去做饭之外,全都齐刷刷地坐在炕上。女人坐直了做针线,男人斜靠着吃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女人纳鞋底的“刺啦”声,配合男人吃旱烟“吧嗒吧嗒”的声音,形成一首悦耳动听的乡村奏鸣曲。
世界是如此安静、平和而充满着和谐的旋律。这让我一直想像最为美好的生活还是做个村妇,生养上两三个孩子。每天在鸡叫声中起床,给孩子们做早饭,等他们离开家后,有农活时我就去地里干活,不用赶得太急,没有人催你,也没有人让你觉得自己难堪,甩开膀子也行,慢条斯理也行,只要自己觉得痛快。没有农活时就收拾家里,做做针线也好。
做针线是那时农村的一景。农闲时节,只要不很冷,吃罢饭就端凳子坐到门口,开始拉长了麻绳纳鞋底。女人纳鞋底真是好看,一手拿着白鞋底,另一只手先用闪亮的锥子扎一个洞,换了细针在头上箅一下,麻利的穿过扎好的洞,将长长的绳子拉得“敕拉拉”响着,女人身体就随绳子有些微的前后开合,就像是跳着一种身体的舞蹈,而这舞蹈的主人是那样娴熟老练,在阳光的照耀下自信、专注而妩媚。我学过纳鞋底,手拙心笨,实在是顾了左手顾不了右手,甚至一不小心就被针扎得流出血来,再流出泪来,最后决定再不碰它。但这始终是我内心的遗憾,一个会纳鞋底的女人,就是一个能够精心编织生活的女人,是一个能将一地鸡毛扎成漂亮的鸡毛掸子,将生活的灰尘掸拭得干干净净的女人。这该是多么让人羡慕!
而在冬季,女人的这个舞蹈是在热炕上完成的。动作不舒展,也似乎失去了应付自如的神气,有一些放不开,让人觉得拘谨不敞亮。我喜欢做的村妇,还是夏日里坐在树荫下纳鞋底的村妇,她们是在勤勤恳恳地将她们悠长的日子不断地纳进鞋底,纳进她们自己主宰的人生里啊!
然而,这或许是一种假象。我喝下一口茶,让温热的茶水顺着喉管不断地向下,热热地直抵心底,再让它涨满我的身体。是的,我只是喜欢做那个坐在门口纳鞋底的村妇,犹如我喜欢站在舞台上的演员、T台上的模特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演说家一样,我只是喜欢那样的一种姿态。那种姿态明媚动人,散发着撼人心魄的魅力,令我无数次地心驰神往而不能自已。
乡村的冬月人们很少出门,他们都习惯早早将柴禾整齐码放在柴房,非得要储备够一冬烧火做饭才罢。冬天里取用面粉、大米每天量取着用,计算着余量,也计算着余下的冬的时日,这样心里才感到踏实。
对于农人,老天赐给的最大幸福就是晒冬阳,西府人称“晒暖暖”。村庄老墙根无风处,只要冬天里有“暖暖”,这里必然就会不约而同聚集起一伙人。这伙人有带火车头帽子的、有光脑壳的、也有头发毛扎着跟鸡窝一样的,有穿大襟棉袄的、穿皮夹克的、穿羽绒服的,都是脸上起了褶子、皮肤黝黑发亮满刻着日月沧桑,谁也不刻意找谁、谁也不刻意看谁、谁也不怕谁笑话,找个方寸之地一蹴就是自己的天下。有人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到个新奇事八卦了都就相互看看瞅瞅,凑到一块去,神态惊异,挤眉弄眼,没什么新鲜话了就各自蹴着抽旱烟,眯起眼睛各自晒,悠闲地跟神仙一样。
冬季的某天清晨打开房门,院子里、屋顶上和所有物事上都雪白雪白的,那就是天降祥瑞。赶紧打开院门,看到一个纯然的雪的世界,什么都被隐藏在大雪之下,显得那么神秘莫测,不禁让人想一探究竟。深深吸下一口清凉之气,瞬间肺部变得顺畅,思绪变得轻盈,身体轻快地想要唱出来。突然就不再害怕寒冷了,穿上厚棉袄,带上棉手套棉帽子,兴奋地什么也不顾地向外冲。到外面大路上一看,发现四散飞奔着三三两两的小伙伴,也有大人带着出门来的。一些大人带着孩子大胆地摘下手套,蹲下身体,满脸喜悦地将雪团成大大小小的圆球,然后将头抬起来四处搜寻目标,突然眼睛就亮一下,边笑边将手里的雪球“嗖”的一声扔出去,对面的人或是被砸中,或是没有被砸中,都是一声惊呼,然后一个新的雪球很快就会飞回来,不管这个雪球被掷到哪里,都是欢声笑语响成一片,最后整个雪地成了欢声笑语的海洋。而我在这雪球的混战中,起初常常是羞涩的,接着是跃跃欲试,等到被别人将雪灌到了脖颈,弄得头发上身上都是化开的雪水时,我就裂开大嘴开心了,觉得怎么都乐不够似的,可是周围的人都已经累得兴味索然。
堆雪人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总得要几个人合伙,大多时候大人会童心未泯,主动带领孩子们当庭堆起一个雪人,眼睛、鼻子、嘴巴、帽子,甚至是围巾之类的装饰,常常是信手拈来的材料,比如眼睛是两块黑石块、鼻子是一块猪骨头、头上滑稽地顶着一把已经快要秃掉的条帚,脖子上是一条玩具熊紧巴巴勒脖子的红围巾,几颗扣子歪歪扭扭地用一些小石子镶嵌上,挺起一个极其丰满的将军肚,看起来颇是威风凛凛,然而却又逗人喜爱。不一会时间,小伙伴也能发挥想象创造出一个“雪娃娃”,这雪娃娃仿佛是有生命似的,堆的人有成就感,看的人也饶有趣味,谁也舍不得离开,离开了还要挂念,忘不了要回头来看。可不管什么样的雪人,都是一种见证,见证爱、友谊和热情,代表着生命的蓬勃生机和智慧生活,是这个沉默季节里“最为响亮的回声”。
冬季里的日月幽深,有时感觉或许生命就这样萧瑟荒凉地没有尽头,自己陷进去出不来,困在一个冰冷深长的隧道中,被什么东西捆缚住一般。但同时,总在尝试着一点点轻轻蠕动,与巨大而吞没我的冬做无穷无尽较量,甚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
我是最怕冬季的,我说,而我还是出生在冬季。在这最寒冷的季节里,万物凋零,而我却想到这个世上来走一遭。于是,我第一眼就看到世界的冰冷,感受到世界的冰冷。或许,这就是我一生在追求温暖的意义。
我说出这句话,天已经完全黑暗,外面的寒风吼得呜咽作响。“我懂得,但我们终究过来了,不是吗?而且我们也终究走过去,相信自己。”朋友向我伸出手来,抹去我不知什么时候挂在脸上的泪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