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京 吴晓平
2023年12月19日《现代快报》
还在国外旅游,接到国内一个电话,说同事小夏昨晚走了,今天大家约了想去吊唁。听了心头一拎,丢下电话,心底空落落的,不是滋味。低头看手机,我们退休老报人群里,一片怀念声,都叹息他太小了,还没退休,就英年早逝。有晚报的老部下回忆起当年的《俗话俗画》,老吴撰文,小夏配画,诙谐幽默。
这么风趣开朗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一边翻看手机,一边掐指算我回国时间,看能不能赶上追悼会。忽然跳出一篇悼文,小夏儿子写的,告诉大家他父亲病逝的原因,并谢叔叔伯伯们的关心和牵挂,父亲昨日已然安葬。读悼文我潸然泪下,不仅遗憾我未能见他最后一面,更从“牵挂”二字想起小夏临终前最大的牵挂,就是他这个宝贝儿子,研究生毕业两年了,至今还没有找到一个稳定工作。上个月他还郑重托我,我说我早已退休,全无路数。他哦了一声,满是失望,如果死不瞑目的话,这应该是小夏心头放不下的最大牵挂了。
老马在群里说,大家也别难受,其实到我们这个阶段,都是说走就走的岁数了。“我现在唯一牵挂的就是母亲,”他说,“若她老人家先走了还好,若我走在她前面就惨了!”老马去年心梗也插了两根支架。他的母亲八十高龄,年前得了老年痴呆症,什么人都不认识,在家摔锅砸碗,保姆没法服侍。可怜老马送了几家养老院,每天还必须陪着她。因为老母亲现在只认得他这个儿子,看见他就喊哥哥,载歌载舞,全是儿时的老歌。若儿子不来,养老院也不得安生。老马是个大孝子,每天疲累不堪,陪着母亲。他并不怕死,但现在心底放不下的最大牵挂,就是活在童年快乐里的痴呆老母。
今年气候反常,前几天冬阳正暖,我骑车去了老门东。看似漫无目的,其实心心念念好长时间了,就是想去看看蒋友记的老板——我的初中同学蒋玉友。虽说老同学,其实我俩并不熟,印象中一个清瘦的少年,削长的脸上长满雀斑,特别能打架,身上总是撕一片挂一片的。听说他成分也不好,是夫子庙蒋友记老板的儿子。碎片记忆里,就是他一抹清水鼻涕,凶悍地说:“哪个造谣?我家是城市贫民!”那眼神绝望无助,同学们都有些怵他。
我俩同学时间并不长,半年后他就全家下放了。那时的冬天好冷,他一家挤在破烂的锅碗橱柜里,坐着敞篷卡车,摇摇晃晃离开了南京……这些年我采访过许多百年老店,也听说过蒋友记重新开业的故事,可我不知道是不是他。直到去年看电视,无意中发现记者采访的百年老店蒋友记的非遗传人,名字就是蒋玉友。还是那瘦瘦的长脸,尖削的下巴,只是那凶悍凌厉的眼神,在岁月的打磨中变得温和且沧桑了。当时就想去看他,又怕这么多年过去,他不认识我了。其实这些年老同学相聚,我总想到他。蒋家老店的故事,也是南京一段历史的缩写,此生已短,我心底不想再留牵挂。
迤逦到了老门东,小巷寻到蒋友记。一撩热腾腾的门脸,问谁是老板,收银台后站起一个中年男子,木讷讷地望着我。我有些失望,直接问蒋玉友在不在店里。男子说:“那是我伯(南京回民称爸爸为伯),我是他女婿。”我一喜,忙问:“你伯在店里么?”他说:“他早走唻,今年5月去世的!”
我吓了一跳,半天回不过神来……须臾,觉得有些尴尬,便问:“你认识我么?”
“怎么不认识你?”中年男子说,“你一进门我就认出来了!我伯每次指着电视说你是著名主持人,是他的老同学,我们还不信——这些年他一直牵挂你哩!”
胸口像挨了记重锤,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我掉头赶紧往外走,生怕慢一慢,眼泪下来。就听女婿在身后热情喊:“吴老师你吃点什么,吃点什么再走!”我不敢回头,摇摇手,踉跄出小店。
屋外,冬阳正好,黄叶飘零。高大的城墙根下,游人如织,老门东街上的各种小吃香味儿飘来,耳边隐隐听得一阵叮当声响,似乎当年夫子庙街头锅贴店敲打锅边的清脆声响,穿过50多年的岁月,撞在城墙上的回声……
吴晓平,资深媒体人,南京电视台方言节目《听我韶韶》原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