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在酒店与退休朋友们相聚。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觥筹交错之间，酒酣耳热之际，当令庄家与某酒友为盅酒当喝与否争执不下。酒桌上的事儿都懂得，平安无事还搅动漫天风云，有此茬口焉能不顺坡上驴？于是，支持庄家者有之，为某酒友两肋插刀者有之，人人插言，个个挽袖，就像打了鸡血似的。就在此时，有位刚从内蒙古旅游回来的朋友，慢吞吞道出句内蒙古谚语，叫做“谁拿锄头谁定苗”。

   众人瞬间明白内中意思，连说“好好好”，值得浮一大白。于是，满桌皆欢，同饮此杯。

我觉得该朋友水平实在高，用谚语巧妙表达自己支持庄主的态度，让酒友们增长见闻听并欣然接受。

    我更觉得此谚语是真好。拿锄头者，执掌权柄或主事儿者也；定苗者，权力使用也。活学活用到酒桌上，拿锄头者就是酒桌坐庄者；定苗者，坐庄者决策而众酒友听命喝酒是也。一语而定主次，片言而止纷争！

    然而，诸位酒友若出身城市未曾参加过农村劳动，或出生农村却不曾参加过拿锄头定苗的操作，能否能切身体会该谚语的妙处？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可是在农村多年参加拿锄定苗等劳动的，因此对这句谚语有着亲身感觉和深切体会。

    拿锄头定苗，就是将孱弱多余的庄稼苗锄去，留下合适健壮的庄稼苗。庄稼苗种类很多，有些如小麦等无需定苗，有些如谷苗等必须定苗。我参加过拿锄头定谷苗的劳动，当时感受极深且联想颇多。

    锄谷苗是在盛夏季节，与割麦子前后脚儿。在麦收之后，农民即在麦垄间耩下谷种，待谷苗钻出地面，就要拿锄头定谷苗了。农村割麦子非常劳累，锄谷苗也是极其辛苦。顺便牢骚两句，据我的切身感受，那时农村除在春节期间轻松几天，此外全年就没见过好时候！

     锄谷苗如何辛苦呢？首先，环境恶劣。头上依旧是喷火大太阳，依旧是晒死人的灼烤，依旧是浑身汗水喷泉般地流淌。其次，极其考验劳动者身体的耐受程度。谷苗高若寸许，柔弱委蛇在两道麦茬之间。因谷苗低矮细小，拿锄人就须或弯腰低头锄苗，或采取蹲姿锄苗。 干过此活儿的人都知道，这两种姿势都很折磨人：在太阳熏烤下，长时间弯腰低头锄苗，会使人头晕眼花；而长时间采取蹲姿锄苗，不仅两腿酸疼难耐，而且腿弯里汗水蜇得人受不了。于是，锄苗者就须不断调整身体姿势，时而弯腰低头，时而采取蹲姿，不管哪种姿势都很难受。第三，考量锄苗人的水平高低。谷苗有疏有稠，或高或矮，须将高大健壮的谷苗留下，并将柔弱细小的谷苗锄去，如同人类提倡计划生育一样，这算是谷苗的优生优育工作。同时，所留谷苗间距也有要求，株距相隔两寸左右，过密过疏都不合适。

    俗话说：三天学个庄稼汉，一辈子难成买卖人。就是说农村劳动没啥技术含量，短时间练习就可差强人意；但经商贸易需要头脑灵活见机行事，察言观色八面玲珑，努力一辈子也未必成为合格的买卖人。虽说农村劳作粗笨有把力气即可，但锄犁耕耙扬场脱粒毕竟也是有些技术含量的。就拿锄头定谷苗来说吧，对有经验有能耐的好手来说，自然无甚难处。就说我父亲吧，手持专用小锄头，从不采取蹲姿，先将谷苗两侧杂草刷刷刮去，再用小锄头正反面在谷苗行中或推或蹭或拨或拉，轻松自如，又快又好。于我而言，锄谷苗虽非难于上青天，但还真是不容易干好。比如按照留壮不留弱和株距间隔二寸左右的定苗原则，经常出现高壮谷苗不在合适位置，处于合适位置的又是弱小谷苗，这就面临着选好苗还是照顾株间距的两难问题，经常让我颇费脑筋。

    我曾采取以谷苗为核心的留苗方法：若谷苗高壮，不符合株距要求也予以保留；反之，尽管位于合适株距处，也坚决扬弃之。一番操作后，所留谷苗固然惹人喜爱，但苗行歪歪斜斜，株距或宽或窄。假若让旁人观看或让队长检查，客观效果绝对不佳。我也曾釆取按株距为核心的留苗方法：若符合留苗距离者，谷苗虽弱小也勉强留下；反之，谷苗虽粗壮也忍痛割爱。由此实施下来，苗行整齐，间距均匀，那活儿看着委实漂亮，即是让旁人观看或让队长检查，也少不得夸声好。但我自己知道，为了省心省力和表面美观，其中牺牲了多少优秀的谷苗呀！

    那时我正在初中阶段，喜欢胡乱看书，思绪也时常天马行空。因此在锄谷苗劳动中，在太阳暴晒和腰酸腿疼之时，我竟然也能产生许多感受和联想——

    当我手拿锄头时，柔弱谷苗们的命运就掌握在我的手里，自己拥有决定其生死的绝对权力。我便由此联想到参军和招工等事情。在那个年代，农村无论是参军、招工或上大学，都需要大队推荐，并经公社和县层层批准，这些领导就具有决定人们命运的无上权力。我就想，县社村等领导面对基层民众的心理状态，是否就像我俯视脚下柔弱谷苗时的感觉？

    当我以谷苗为核心还是以株距为核心犯难时，居然联想到干部选拔和岗位安排问题，想象着会不会出现如下现象：有时拥有德才兼备的好干部，但一时缺乏合适的安排岗位，硬生生将这个好干部耽误了；有时出现合适岗位，偏偏又选拔不到合格的人才，于是出现矬汉子拔将军的凑合事儿。现在看来，当时这些想法该是如何幼稚可笑，假若不幸让高人看到，该不会笑得直打跌吧？

   当年我参加拿锄头定苗劳动时，虽然浮想联翩多有浅薄感受，但从未提炼出如“谁拿锄头谁定苗”般的精辟思想。离开农村并经过几十年社会磨砺后，听到“谁拿锄头谁定苗”的内蒙古谚语，立刻感觉此谚语精妙深邃之至，貌似说农家锄耪之事，实则言近而旨远，辞浅而意深！

    我认为此谚语可通行于多种场合。若在酒场，谁拿锄头谁就是酒场老大，就具有掌握酒场进度、奖罚和何时散场的定苗权；若在官场，谁拿锄头就意味着谁执掌权力，就具有对职责内诸种事宜的最终决策权；若是开汽车，谁拿锄头就意味掌握着方向盘，就意味着可以决定前进方向；若是家庭做饭，谁拿锄头就意味着是做饭大师傅，就决定着每日三餐的种类和饭菜的品质。以此类推，以至于无穷。

     我觉得此谚语极富哲理。有人未执掌锄柄，却在田间指导拿锄头的人如何定苗，此人若不是拿锄头人的爹或是师傅，那叫多事儿；坐在副驾驶的人，却喋喋不休地指导掌握方向盘的人如何开车，这叫讨厌或是想制造交通事故；没有官职的人，却去指点执掌权力的人如何决策，若这拿锄头人不是儿皇帝或建言者不是曹操，这叫越权或曰离死不远了；没有在家庭执掌烹饪大权，却在锅灶旁对做饭菜者指手画脚，那饭菜味道应该是极咸或极淡，并请指手画脚者做好接手烟熏火燎大权的心理准备。以此类推，亦可至于无穷。

    酒宴仍在继续中，朋友们碰杯换盏，高兴地一塌糊涂。我在酒不醉人人自醉中，愈发感觉该谚语就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当初发明这条谚语的人，绝对是个大智者！

    谁说庄稼地里没有真理和智慧？这就是！

2023年12月18日

 【作者简介】林高生，笔名林达，大学毕业，留校任教，后转入教育行政部门和房管局工作。喜欢读书、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