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故乡——延川
陈梦岳
故乡情,大概每个人或浓或淡或深或浅都有。从古至今,漂泊异乡的游子,谁的心里没有一份割不断的乡情呢?“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国破家亡的李清照,在流离失所的逃亡生涯中,内心不能忘却的仍是自己的故乡。唐代诗人贺知章,暮年回乡,面对的已是一个陌生而不相识的生存环境,对此,感慨万分,唏嘘不已: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浓缩了几十年的乡愁别恨,在一声笑问“客”人中,轰然决堤了。萦绕于心中的故乡,它往往会相随终生。
我外出求学四年,未改乡音;异乡执教多年,仍乡音未改。本来对于一个站讲台的人来说,基本的要求是要说普通话,但我就是学不会,嫌别扭,执拗地一直讲一口浓重的家乡话。以至于在外出的同乡友人中,我的话成了最纯正地道的家乡话,往往我一出口,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有人听出是延川人。是的,我是延川人,不管何时何地,有谁问我是哪里人,我都会爽朗而自豪地回答——我是延川人。
几十年来,故乡的情结丝毫未因纷繁的生活而消解,也没有因岁月的久远而淡漠。我的梦,每每缠绕在故乡的枝枝叶叶,梦里,往往把异乡的人和事移植到故乡去演绎;我疲惫的心常常歇落在故乡的土地上,休养生息。
乡情也好,家乡观念也好,这是一个人的祖根所在,母土所在,和狭隘没有关联,和志在四方没有冲突,更无关乎能否大有作为。
我常在失神中,寻找故乡那些心灵为之悸动的东西。
故乡,是陕北黄土高原中一个普通的小县,典型的黄土风貌、黄土风情。几千年历史的沉积,深厚的黄土层中,从迄今发现最早的新石器时期遗址始,远古伏羲、大禹的传说,各个时期文明的积淀,深深地埋植于此,若如断代的古化石,无言地佐证了历史发展的一幕幕场景。
上溯既古,本县多属北方游牧民族之境,从汉置县设治迄今也已1400多年。
志日:“多民族血液习俗交相渗透,中原、边塞文化相互融合,历代英豪各展雄图,八方牧民共创基业。”这种吞纳包容、患难与共、奋发图存的生存环境和氛围,造就了故乡人宽厚、淳朴、正直的品格,赋予了故乡人勇于进取和坚强不屈的精神。
多民族的长期杂居、融合,也使故乡的男人体魄健壮、豪爽仗义,很有大丈夫的气度,而女子多窈窕贤淑。贾平凹先生曾在《延川城记》中写道:“这个地方花朵是太少了,颜色全被女人占去;石头是太少了,坚强全被男人占去。”诚然这是一种艺术意味上的溢美之词,不过在陕北人的血管里,也许确实流淌着一些胡人的血液。强悍、豪爽、健壮、俊美,也成了陕北人共有的特征。
那么,萦绕于我心的故乡是什么?是那块贫瘠的土地?是被贫穷裹挟的乡亲?是,也不全是。也许更多的是一种由无形的地域文化所形成的精神凝聚力和荣誉感。一个民族、一个地区的文化生态系统是最有向心力和韧性的。触到“文化”这个词,这是故乡最令人兴奋自豪的话题,也是这个小县声名远播,令世人为之称奇的骄人之处。
在自然条件和物质形态上,故乡可谓贫瘠而匮乏,贫穷足以使每个家乡人面露愧色。但有人说,不断有人说,这里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在这块黄土地上,没有长出丰硕的五谷充实仓廪,没有丰富的矿藏富裕百姓,然而却蕴藏了一座异常丰富、珍奇的艺术宝库,流淌着一条流金溢彩的艺术之河。物质与艺术在这里出现了巨大的反差,一批批姹紫嫣红的艺术之花,在这块荒漠的土地上竞相开放。
出奇繁荣的文化艺术现象,令越来越多的人愕然惊叹,像惊艳于一个从茅屋中走出的绝色美人。在这个仅十几万人口的山区小县,继清末民初的李应梓和李娓娓兄妹创建的李家诗社名震三秦大地,尤其是誉为陕北第一才女,可比词人李清照的李娓娓之后,仅现代就先后出现了一大批颇有影响的文化艺术人才,其中有几十位驰名全国、享誉海外的作家、艺术家。从诗歌、小说、散文、戏剧到摄影、剪纸、国画、木刻、布堆画、书法等,几乎包罗覆盖了整个艺术领域。并且,一个阵容庞大的后起之秀,如烂漫山花,争奇斗艳。这种地域性的文化现象,在全国也属罕见,已被作为“山花文化现象”和“延川文化现象”,引起了世人的关注和思考。
这一朵朵开放的艺术奇葩,她的底蕴在哪里?她的精气和灵魂又在哪里?我的目光触到一种学名叫“野百合花”,陕北人叫山丹丹的花。他乡之人,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很难想象在陕北干旱、贫瘠的黄土洼上,会长出这么一种花。她绽放的花朵,红得炫目,美得惊人,如仙子一般高贵、美丽。看到这种花,你会怀疑,甚至认为陕北黄土的精气、灵性全给了这位山丹仙子。
我不觉怦然心动,故乡的文化奇观,不正是由一份名为《山花》的小报而挺立于当时荒芜的文坛上的吗?物极必反这个宇宙之理,是多么疏而不漏地笼罩着物理世界。物质空间的狭小,必留给心灵宽广的天地;物质的匮乏,势必要用丰富的精神充补。正像富贵可使人慵懒、颓废,贫穷可使人自强奋进一样,一种态势的逼压,往往会另劈出一条生路。痛苦和苦难是需要呐喊来释放、缓解的。
贫穷和落后,虽然制约了故乡经济的发展,但从另一个方面却积聚了强烈的释放能量。自古不善经商的故乡人,很少四处漂荡,流落他乡,更多了对生身养身的土地的依恋和挚爱。他们站在黄土峁上,极力要抒发心中的憋闷和渴求,扯开嗓子唱出凝结心头的信天游,试图把这种情绪传送到外面的世界。苦焦的生活,多情的土地,孕育了渴求美、追求美、表现美的欲望,寻求一种现实通往理想的途径,生发了走出黄土地,挣脱命运的豪情壮志,终于他们以各种艺术形式向外抒发、宣泄。
在这些队伍中,大部分是农民的儿子,作品散发出的是浓郁的乡情乡味,充溢着对父老乡亲和土地的热爱,艺术的根深植在黄土之中。
从这里成长和走出的一代代一批批艺术的精英,除了土生土长的延川人外,有一部分则是被延川山水滋润、养育过的外地人。他们的心灵、躯体一旦附着在这块土地上,艺术的细胞便膨大、裂变,开出了绚丽的花朵。除过自身的天赋和辛勤努力外,那也足以证明,这里拥有最适宜艺术之树生长的土壤、温度、环境、氛围,只要是一颗艺术的种子,播进这样的土壤中,便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这个被誉为“诗歌之乡”“戏剧之乡”“现代民间美术之乡”的地方,这种奇特的文化现象的出现,诚然与历史文化的渊源、历代政府官吏的重教好文和倡导扶植、自然态势的逼压、民间纯朴善良派生的理想愿望等有关。但我认为,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受黄河文化的冲击、浸润、熏染的影响。如果说这里人杰地灵的话,那么黄河就是这个地方的灵气和精魂。
世所共知,河流对人类的生存发展所产生的影响无疑是巨大而无可比拟的。世界四大文明古国的文明都源于一个原因,就是都拥有被誉为母亲河的河流。古埃及的尼罗河、古印度的印度河、古巴比伦的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中国的黄河,都可谓是文明诞生的产床。
蜿蜒、迤逦的黄河流经了大半个中国的版图,像巴颜喀拉山上走下来的一个仙女,用涓涓不断的乳汁,哺育了伟大的华夏民族和文明。黄河从整体上创造了灿烂的中华民族文明,同样,她在局部的流域中,也发育形成了独特而灿烂的地域文化。
延川位于秦晋大峡谷中段,黄河流经延川境内达68公里,在历史上形成了极负盛名的四大渡口,即漩涡渡口、延水关渡口、清水关渡口、马家河渡口。这些在过去充当商渡和军渡的渡口,从水路上打开了延川与外界的经济、文化交流的通道,客观上弥补了由偏僻造成的封闭、壅塞。由这些渡口、码头构建了对外的横向联系网络,传递着无数信息和声音,迎送了多少旅人行色匆匆的身影,又慰藉了多少不幸的灵魂,留下了无数凄美的故事。正是在这68公里的黄河弯道上,积淀了丰厚的被视为母体文化的黄河文化。
尤其是黄河在延川形成了典型的五道大“S”湾。其中最为壮观的是仗义河畔的大“S”湾,被专家称为具有世界级水平的乾坤湾。它凝聚了天地之灵气,集聚了九曲黄河之神韵,外延苍莽,内涵深邃。站在陡峭的黄河岸上,俯视乾坤湾,如巨龙般一路冲撞、奔突的黄河,到这里却异常温柔地顺着大“S”湾,缓缓而去。平缓的河道,圆润优美的“S”曲线,以它的阴柔之性降伏了阳刚之气十足的黄河巨龙。
倘若远古真有伏羲此人,那无疑一定是在这儿仰头观天象,低头看河山,神悟点化了阴阳太极图的。这里分明就是太极阴阳图的实体再现。在这周围至今存留着黄河摩崖巨石文化,有巨石雕像、石窟、符号文字、巨石畴祠等,更增添了内容丰富深厚的黄河文化的底蕴。
完全可以这样讲,到延川,如果不看黄河,不寻觅领略黄河文化,那就不算来过延川。在延川的文化艺术群体中,有哪一个人没有聆听过黄河咆哮之声?有哪一个人没有伫立黄河岸边,凝视远望这条奔腾的巨龙?他们秉承了黄河的精神,汲取了黄河的力量,吸纳了黄河的灵气。汹涌激荡的黄河,引发了多少澎湃的激情,又鼓起了多少理想的风帆。其中许多的艺术作品,就直接取材于黄河丰富、博大的内容。延川的文化,更深层地讲,就是一种黄河文化。
故乡延川,面对你这片神奇的土地,我愧疚自己未能给你增光添彩,但你却永远是我心中的骄傲和自豪。
最后,我还是想用诗人艾青的两句诗来表达自己的情感: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陈梦岳
2023.12.21
陈梦岳,原名陈文远,陕西延川人,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延安市委党校教授、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巜蓦然回首》《田园秋语》《孤独的收获》、诗集《昨夜星辰》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