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村子的时候,伙伴们还在;他们走出去了,我却每每要在村子里独步。
——题记

是鼓事,也是故事,是关于记忆深处与鼓有关的故事。
故事是由一件新事引出的。万民哥在村庄微信群里发了一则消息:村干部金利军引资为鼓队制办了三十套演出服,三套金色,二十七套红色,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一石激起千重浪,声叫声应,连续几天点赞叫好,不一而足。
其实老家的鼓队一直那样。一个大鼓,七八幅铜铙,七八幅铜镲,没有竹片边鼓,没有铜锣铜锤,没有统一着装,没有抛镲撩铙的,也没有一个女队员。逢年过节的时候打一打,谁家有事的时候打一打,大年初一金氏家庙祭祖自然是重头戏,打鼓的人们自然是不惜力的。细想一想村庄的文化事,也就剩下这鼓了,一门三秀才,已经没有任何的故居物证在;排过的曲子戏,上过台子的人都不在了;单枪匹马夜走观音堂传说里,只有侠客村口下马牵马和气问候的细节;飞鸽稽凶的传奇,持枪挥手惩凶的具体地点好像也不在村子里……不过,再一想:一个百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不依山不傍水的,在几百年的文化传承里还有这一支响器就不错了。
一、
说起金家庄现在的这一盘鼓,还得说起一个回族的老年朋友。
怀揣真手艺儿的人,脾气都倔,老麦也一样。在门口饿到前心贴后背,穷到皮包一把骨头,宁死不向压迫者低头。只因金家庄当时的当家人诚心诚意敬奉他了一碗饭,便决定舍出性命也要给为村里钉一盘大鼓。但要必须答应他两件事:一是料得他自己去选购,二是不许他人过问工期。在生意场上,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金家庄人认定了这位朋友的诚心和仗义。
老麦也没有辜负金家庄人。他早出晚归,但多数时候守在当街的官房子里,日复一日,夜以继日地做,慢工出细活,红色粗实的木架子,红红的鼓欜子,金色的鼓面子,白亮的钉盖子,闪闪亮,村里的大人们围着崭新的大鼓转了三圈,鼓欜外匀称镶着三个黑漆大字:金家庄。鼓成之日,老麦红光满面,拿起鼓槌儿,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试过之后,老麦一声长笑:欜子是桑木欜子,鼓皮是黄牛皮子,整张的黄牛皮,我见过的大鼓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啦,有劲你们就尽情打去吧!
打鼓的打鼓,拍镲的拍镲,拍铙的拍铙,当街立马是喧天的热闹。
庆功宴上,他说:干啥够啥,他早就金盆洗手了,这次是遇到老金啦,没办法,绝对下不为例。
据说:之后,老麦再没有钉过一盘鼓。这盘鼓成了老麦的关门鼓。

二、鼓不算大,但名气绝不小。六十年代吧,那一年城关公社在崛山村春社上集会,二十多支鼓队参加了比赛。那时候赛鼓有个旧风俗,先是捉对厮杀,优胜劣汰,待决赛出胜负后,赢队可以派出一名代表,手持一把大刀去割破败家的鼓面。现在想来:是人们都想在决赛中看到破釜沉舟的好戏。鼓打一口气,本也应该如此吧。
南队的安哥哥是村子里顶尖的鼓手,腰以上棱角分明,说出的话也棱角分明,一拿起鼓槌儿,一双眼睛像铜铃一般大。站在鼓前,俯身,昂首,决眦向天,虽然从不低头去看,但谁的铙镲拍得到位不到位门清。待一曲终了,才肯放平头颅,敛了肃色,双手改击击鼓为敲鼓,在低低的不紧不慢的鼓声中说鼓谱、讲技巧、分力道。
决赛的对手是东乡一个大村庄的,志在必得。天是叫晴的天,已是正午时分,金色的阳光在鼓面上蹦跳,激而不乱;响亮的镲铙一拍一合,丝缕光线被磕踫得爪爪叫。观众席里,掌声一浪高过一浪,看热闹的早笑得前俯后仰,看门道的却急得摩拳擦掌,随着节奏硬是把一双手拍成了硬棒棒红通通的肉响器。
前两局一比一。第三局,眼看着要输,不等结束,对方一个鼓上蚤——时迁模样的人偷偷挤到金家庄的大鼓前,掏出一把小刀搭手就要割鼓皮,只见安哥哥猛一低头,眼珠如一对大链球就要咂下来。那人哪里见过这气势,手一软,刀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连爬带滚地跑掉了。鼓声未断,夺冠的气势更猛了。
公社主办的人们围上来,纷纷携手合力策应金家庄的鼓队出场子。对方却不依不饶,退一步进一步,就这样退者章法不乱,追者人员齐整,亦动亦赛,集会场变成移动场,两队一直相距二三十步的距离。早有人骑车到东关去报信,等东关人一干人赶来,已经到寨礼村边,对方见时势转向了才调转头退回。
村中人不止一次和我说起过这事。别人说的时候我常常想起:《三国演义》中夏侯惇拔矢啖睛的故事。吕布手下的曹性射出暗箭,他大叫一声,急用手拔箭,不想连眼珠拨出,于是大呼曰:“父精母血,不可弃也!”于是放进嘴里,挺枪纵马,一枪搠透了曹的面门。气势也是战斗力。我问安哥哥时,他是这样说的:鼓上搭一根稻草,落一只蚂蚁声音都不一样,我能不知道。
和东关的金姓同祖同宗,我是知道的。八十年代初,正月十五县城闹社火,村庄的鼓队也曾加入东关村队里踩街去。
洛阳地区的一名文化干事,曾经到村子里来搜集鼓谱,说是要编辑成书的,在村子里驻了几天,边访边记,很是认真。可惜,不知道什么原因,回去以后没了下文。
三、
响器的更新换代,与一场葬礼有关。
我见过村里最早的鼓队,打鼓的人绝对是主角,手持双槌,有的半眯着眼睛,有的瞪圆了眼睛,明明是俯着身子,多数人多数时候偏偏昂头望着天,前后左右忘情地在一张鼓面鼓边上击打,打得鼓颤,架子颤,地面颤,天空颤,观众的心也一起颤动。
除了鼓之外,一边的镲,一边是铙,铙大镲小,铙比镲薄,铙声高,镲韵长,左右闻鼓应合,精彩不断。执铙的人往往都是大个子,每一曲结束,就赶紧把它在前面合起来,用两腿夹着休息。镲窝中心有条樱子,铙窝中心只有鸡蛋大小的两个铜疙瘩,单靠两只手掌托着,十根手指抓着握着。有几副大铙,边沿烂了好几处,靠里的地方用铜钉锔了,一上一下,一边转一边拍的时候,我很担心那铜片儿会掉下来。
那年春上,麦子已经长起来了,但依然是旱。每一棵麦子头顶都是鼓鼓的,下边都拖着一两片黄叶,就像一个个脚穿旧解放鞋的愣小子。
王副县长突然走了,葬礼就在贾窑村。王县长是给村里办电吃水修路出过力的,群众都是实心肠,鼓队非要去送送不可。送人也要抢在最前面,人们起了个早,各自抄起自己的家伙什儿,拔腿就到。没想到,人心是同,一到观场就和卫凹鼓队踫了个头。谁走前谁走后成了问题,大村咋啦,大小村庄一律平等。凡事总有个顺序,有顺序,凭什么排?凭实力。选定裁判,槌起槌落,施技斗法,鼓乐声彻天遏云,连打三回,三三得六,裁判只剩下连连鼓掌。县里来的主事人,只得把两支鼓队的头儿叫到一边,说了句悄悄话儿了事。
待老人入土为安。半路上,鼓队的人非要刨根究底:咱打得哪儿孬?问问观众!队长见众怒难犯,只得实话实说:人家说咱的响器太旧……确实是没法比呀。
他们把响器推倒在地头,任它们压伤站起身的青麦,坐在路壕边为满肚子的不满找个出口。不知道是谁先提议的:咱也买。对,买。没钱也要买。没钱,咱们兑钱……你十块他八块,来了个现场办公。人心齐泰山移,就这样村庄的响器进入了更新的时代。
鼓还是那盘鼓,鼓架子成了钢架子,下边装上了滑轮,再不用几个人抬着或者架子车拉着打。铙和镲都是金光灿灿,声响洪亮。
四、
成一件事,兴一件事,人是关键因素。贵州省台盘村有在清明节开展篮球赛的惯例,村中几个篮球爱好者,舍弃在外打工的生活,回到村子硬是折腾出了世界闻名的“村BA”,引来了世界篮球明星,引来了上千万的观众。在此基础上,他们又发展了旅游、餐饮业,创下新时代乡村振兴的奇迹。
金家庄鼓队的人不少,打鼓主要有:万祥哥,万民哥,万朝,万会,平安,红武;拿铙拿镲的更多,差不多能走到跟前,愿意弯腰拿起来的都能拍两下,但像耀坤叔他兄弟三个一块进场的也少见。但放眼望去,四十五岁以下的人没有,像其他地方打鼓的童星,女星更不见踪影。
万祥哥七十多岁了,孙儿孙女都已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但他一拿起鼓槌儿立马就返老还童,灵动,喜庆,鼓打得出神入化。三十多年吧,他的母亲那时候还健在,也是个女强人,一个人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又张罗着三个孩子娶妻成家,但从来不向外人说半个苦字,说话和打梆子差不多,干脆。
夏初的日子,人们已经开始寻阴凉处坐。村西头的人坐在屋后,吃过午饭放下饭碗,拉起了家常。有人问:万祥哥鼓咋打恁煊?
一语勾起了她心底的往事。她说:咋打恁煊?他从小就好打鼓。他那时候小,还说啥鼓呀,鼓槌儿人家都不让他摸一下。只要听到鼓响,爬起来就往外跑,一回来拿起啥敲啥。有啥,筷子,柴火棍。跟人家去地割草,都偷着带一双筷子,回来草盖不住篓底。家里篓那篓攀儿都敲得稀烂。生气蒙,咋不气。可一回头,看他打得还像模像样,就想着:管他呢,想打就让他打吧!
这是一个少年好之乐之勤学的故事,想起来应该是发生在新中国火红的六十年代。
五、
打鼓是热闹的事,而我生性好静,多数时候只是远远站着地欣赏。没想到:我第一次直面它,便热泪盈眶了。
可能所有的文艺青年都希望着自己的婚礼与众不同吧,这时候社会因袭的种种风俗,父辈亲戚的殷殷说教,似乎需要去改变。我是1991年腊月结的婚,那是个好日子,妻子所在那个村子就有四位女子同时出嫁,而因为我的固执己见,她的车队是出村最晚的。那时候还多是沙石路,司机忙着赶路,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我那些先前追求的所谓的精心和精致,都像筛动中的筛面上的麦余和糠壳,越来越少,越来越薄了。
我熟悉的大门口,热闹得让我感到陌生,早早落光叶子的皂角树、简陋得不敢挥手去碰的门楣木、柴火棍一样扎起来的栅栏门,在已过了头顶的冬日暖阳里一下子有了生机。扑面相拥的是村子里的打鼓队和打鼓声,一串点火的长长的鞭炮输了气势,打鼓的人早已脱了棉外套;执镲的人都双腿叉开,身子后仰,奋力扩胸合击;执铙的人都伸展双臂,扎起马步,把铙声一次次举过头顶。他们一个一个脸膛如夏日里的羌红。队伍中几个口衔烟卷的人,随着节拍将头一次次向一边迈过去,迈过去,带动起的那一缕缕蓝烟就像舞动的彩绸一般。鼓声铿锵有力,脚下的路律动如弦,身边墙皮上的土屑脱落,从里到外我浑身也产生了麻辣的疼感——如青春期一道道成长纹的迸裂。
当你由希望即将滑向落寞的时候,当你努力到无能为力的时候,当你的心潮逐渐失去澎湃的时候,当一切消极的情绪缠绕在你左右的时候,去看一场酣畅淋漓的打鼓吧!闻鼓知向前,向前必功成。
待父亲带着我向酒桌上的乡亲们致谢时,我一个躬鞠下去,已是泪流满面了。
奋斗一生与我年龄相仿,识谱打鼓,是名好手,他说:好!腊月二十回去后一定为我们村的打鼓出力。有的说:到腊月间人都回来后,掀起练鼓热潮,重点培养年轻人,包括年轻媳妇们,只有这样我村的鼓才有活力,才有生气,才不会失传。还有的说:这是我村几百年来遗留的宝贵文化遗产,始终代表着金家村的形象。
其实有识鼓者,才有打鼓者;一个地方欣赏打鼓的人多了,鼓事才能发展得更好。——期待着,期待着老家一年更比一年好。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金丰先,笔名金家,洛宁县金家庄人,教育工作者,中共党员。工作之余喜阅读爱散步,有文字发表多个网络平台,偶有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