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个生命都有他的路要走
文/青鸟
“你别告诉别人我是你朋友,除非你明天早上和我一起迟到。”明子对小伟说,眼睛闪着亮晶晶的光。
“和你一起迟到?你要不和我一起早去教室,你也别告诉别人我们是朋友哦。”小伟赌气回了他,没有盯着明子的眼睛,假装看着别处。
“什么?”明子眼睛暗了一下,不笑了,“当真?”
“当然——不当真啦——啦!”,瞅见明子的表情,笑就回到小伟脸上,拖着开玩笑时的港台腔。可是晚了,他来搂明子肩膀时,扑了个空。
朋友这两个字,这样郑重其事地说出来,显得很不寻常。
两个人陷入死一般的静默。
“小伟娃,你一定要给明子说,叫他好好学习,明子要能学好了,叔感激你一辈子呢!”小伟始终忘不了几天前临走时,明子爸看着他的那双充满信任而殷切的目光。
为了叔的嘱托,更为了兄弟之情,小伟今天借机迈出了这
一步。
明子和小伟是从一个村来城里上学,小伟是老师捧在手心的三好生,而明子受父母逼迫而来,别别扭扭上学,成绩似乎更别扭。庆幸两个人住在一起,相互照应着,就如兄弟一般。人越走越近,心越贴越紧,生活上明子像大哥一般照顾小伟,小伟记在心上,一直谋划着学习上拉明子一把呢。
“话说了就说了,怕个啥!”明子心想,“好汉做事好汉当!”小伟今天话一出口,似乎违反常态,反客为主了,两人很觉不适,明子更受不了。
临睡前宿舍里还是冷,暖气袋塞进去多时了,被窝也还是冷的。小伟自习回来,一直在昏黄的灯光下背单词读课文。而明子一如既往在教室里睡过觉,回来了兴奋地捣鼓着他那会打子弹的玩具手枪,一会儿单眼瞄准朝墙射击,一会儿拿在手里把玩,反正没有丝毫读书的意思。
十点半熄灯。躺在床上,两个人无话,不像往常那样会说些什么,亲亲热热。同宿舍的两个同学也都很识趣,没人言语,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偶尔会有床嘎吱一声响,也显得单调枯燥,像是黑夜干掉的疮疤,不疼不痒,却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第二天早上,小伟走的时候,明子头还是埋在被窝,等小伟来他的床头,反将被子卷向墙那一侧,眼不见心不烦。小伟走了。
等人不是个好差事。小伟在操场上读书时,一直张望着宿舍这边的方向。等到教室门口,还是盯着宿舍这边,盼着明子出现。打铃时明子没到,他快步进了教室。
等明子从后门进教室,仍然还是踩着铃声,似乎等他坐下时,铃声还没有停。小伟感到有一丝欣慰。此刻老师正站在门口,明子怎么样她都司空见惯,并未表现出异样。
“外面冷得,你的棉袄暖和不?我咋光是个冷。” 小伟回宿舍没话找话, “我观察好几天,隔壁班那个“小白鸽”晚上十点去操场跑步,要不咱两也一起去和“校花”跑跑步热热身,联络联络感情,怎么样?”小伟笑笑的看向明子,又上来勾肩搭背,明子没动,两个人挨在一起,半天无话。
“村口老槐树上的小鸟不知道怎么样了?这个冬天太冷了。”小伟不无忧虑,“能怎么样呢?还不是挨冻?”明子脱口而出,想起今年夏天两个人一起在村口,看到树上几只小鸟唧唧喳喳站在枝头,鸟妈妈仰着头展翅飞翔。
“爸,村口大槐树上的小鸟还能活不?”明子实在忍不住,给老爸打了一通电话,“很可能会冻死,如果再一直这样冷着。”爸爸顿了顿说,他明白儿子的善良,不忍心说出这样的话,可是除过这么说,还能说什么呢?
雪将枝头压得越来越弯,人们的身体越来越圆,走在路上,即就是面对面站着,常常也分辨不清闹了笑话。明子起得越来越早,起来就会爬到窗户上哈气,将玻璃擦出亮亮的一块来认真察看天气,然后就去洗漱。
早晨起得很早的明子,听到楼道响起第一声匆忙的脚步声,听到水房此起彼伏的漱洗声,听到低低的读英语背古诗声,听到天空在一点点开裂,将黎明和校园都一点点漏出来。
“太阳出来我爬山坡,爬到了山坡我想唱歌”明子轻快地哼唱着脑子里蹦出来的歌词,走在校园里,看着雪从树上掉落,心里的积雪也一块块地往下掉,冬天似乎正在融化。
融化了一半的校园最丑陋,多日的积雪黯淡而脏,脚踩下去会粘上泥水,甩也甩不掉。乍一看像个得了癞头疮的病人,斑驳陆离之处,来来往往行走着一些如蝼蚁般的生命,微小却又停不下奔忙的脚步。
下雪不冷消雪冷。即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明子也不再躲避,独处熟悉又陌生的校园一隅,贪婪地大口呼吸这清冷的空气,心里莫名地感动着。
“爸,你去看看那棵老槐树吧!”明子央求爸爸,而爸爸只是淡淡地说好。
临近考试,小伟起得更早了,他一直是宿舍里起得最早的一个。而且话也越来越少,他再没提过小鸟,好像小鸟不存在一样。这让明子对他有些不满,但想说又不知道怎么说。
明子早起,有时就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天长日久发白发灰,有一些黑渍印在上面,像是一个证据。是什么证据呢?明子盯着看了半天,看不懂,就索性不看了。有时他闷闷不乐地起身,先是走到窗边,窗外雪的世界消融掉了,变得清洁明快,明子也渐渐释然。
明子想叫小伟等他,可看着他时,还是开不了口。
“明子,你快点收拾,我在门口等你”小伟开了口。
小伟搂着明子,明子也搂住小伟,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外面的空气依然很冷,兄弟两个一起去食堂,囫囵着连吃带喝下一碗豆花泡馍,身上渐暖起来。这是家乡的美食,在这城里的学校吃着不似家乡地道,但仍能吃出对家乡的亲近。说起家乡,两个人都笑,那个有着大槐树的村子,有着祖父母、父母和乡亲们,温暖的火炕和烫的热乎乎的火罐柿子的家,温暖了此刻深深的寒意。
那棵大槐树上的小鸟会怎么样?每天晚上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明子都在想念那些小鸟。想着那些小鸟,明子从来刚硬的心会突然柔软,有着说不出的一丝忧伤。
再也没有给父亲挂过电话,可明子知道父亲在那里,每个月明子会定时收到父亲打到卡上的200元生活费。他知道这对于父亲这样一个农民来说是有压力的,而且是不小的压力,因为家里还有七八张嘴呢!
明子开始思考一些从未思考过的东西,关于向父亲的索取,母亲忙碌操持家务时瘦小的背影,和祖父母佝偻的背衰弱的身体,这些怎么一直没看到呢?而此刻,突然一股脑地向着他涌动而来,像一股激流一样将他打翻。
期末考试后回家时,明子和小伟一起坐长途车。“小伟,我不想再读书,想去打工。”“你爸妈可不想,他们为什么要千方百计把你送到城里读书你知道不?”“他们不了解我”
到家时,依然是父母热情的招呼,忙前忙后杀了一只老母鸡炖上,被祖母心肝宝贝地拉着坐在热炕上,弟弟妹妹只操心吃鸡肉喝鸡汤,往厨房跑了七八遍。
“爸,我想去打工挣钱。”明子双眼不眨地盯着爸爸,“就你?你只要给我好好念书,我就是挣死也心甘情愿。”“爸,我愿意打工,不爱念书。”明子有点委屈,带着哭腔。明子爸不再说话,一瞬间矮下去也老下去了。
院子里角角落落的雪全都化了,房脊上的雪化成了水,顺着房檐滴滴答答地流淌着,在太阳下,东西南北,处处都能听到叮叮咚咚的滴水声。
时间催人,又该开学了。
明子爸与明子很久不开口说话,出出进进好像家里没这个人。明子也倔强地扭着头,始终不肯调转头看父亲一眼。
小伟来了,在当院中喊叫明子,明子爸从柴房伸出头,对小伟笑着打了招呼,走出柴房,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局促地对着小伟说:“叔那天去家里给你爸说的话,你爸给你说了没?”“说了叔,我都记着呢!” 小伟小心地说,“那就好就好。”明子爸看着答得漫不经心,却过来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小伟的肩膀,那手上似有千斤重量。
“我爸和你在说什么?”明子一出门就问小伟,“你猜?”小伟假装轻松,明子不想猜,他知道父亲肯定会为他的事去找小伟。他现在就等着小伟来说服他,可是他是说服得了的吗?
等走到村口的大槐树下,两个人一起抬头看向树冠的深处。小伟说:“我知道你铁了心,可是你觉得你这样做对不?会寒了叔的心的。”“我顾不了那么多,城里上学花费又大,我又实在不爱读书,为什么要逼我么?”明子急得流下泪来。这眼泪,既有自己不能满足父亲心愿的悔恨,也有父亲不能理解自己的悲伤。
“这树上的鸟我怎么会忘记呢?它们不知道是怎么度过这个寒冬的,我一直在牵挂它们,但却不能为它们做点什么,哪怕最为微小的一件事。”小伟说,“我们多像这小鸟,在一粒米也找不到的严冬只有靠自己勉强支撑,没有人真正能为我们遮风挡雨。”“我们现在所能做的,就是要不断地成长壮大,尽快长成一个身体强壮、灵魂强大的人,这样才能对抗生活的打击,在风雨来袭时不怯懦不后退,像个男子汉一样。”小伟停止言语,看向自己的朋友。他不期望自己马上得到答复,他知道必须给他尽可能多的时间去思考。
开学的时间快到了,明子发高烧去不了学校。
临行前,小伟去看明子,叮嘱他好好养病,拍着胸脯保证落下的课他来补。明子恍惚地答应着,像是配合完成一场表演。明子爸脸色阴沉发青,低声斥责明子,又像是斥责自己,斥责他的儿子不可逆改的命运。
明子就这样中断学业,留在了家里。时间不久,就走向了方向相反的另一座城市去谋生。一直起早贪黑,勤勤恳恳摆着卖吃食的摊子,后来结婚生子,日子过得艰辛却也风生水起。在夜深人静时,明子一念之间会有些后悔,但更多的时候感到坦然。明子爸也慢慢接受了儿子的选择,有时也拗不过去儿子家里住一阵子,父子两说话不多,却也真正得到了和解。孙子孙女绕膝相伴,那个一直倔强而好强的父亲柔软下来,安闲地享受着天伦之乐。
寒来暑往,村口的大槐树上还是会有新的鸟窝,等到明子回村的时候,总是会找寻树上的鸟窝,数鸟窝里住着几只小鸟,就像数着他心爱的孩子。而远在异国的小伟,却再也不能和他一样,悠然站在这棵大槐树下,抬头仰望这一片故乡的天空。
2023.12.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