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落峰林静无声
张家界大峰林交响音诗之二十一
罗长江
白雪的火焰点燃了一个冬天
——题记
1
下雪了。大朵大朵雪花,悄无声息,不紧不慢的飘啊飘,满世界是温凉、宁静与丰盈。暗夜里,依然感觉得到茫茫大峰林,遍是如同蝴蝶的雪花在静静飞舞;遍是如同火焰的雪花在静静燃烧;遍是从天而降的雪花,俨然传授神之旨意的手语者,举止娴熟而优美。
一场雪,垫高了一个冬天的厚度,而格外富有弹性。
岩峰们,峡谷们,相跟着长高,长胖了。
2
雪落峰林静无声……
雪花之手拎着一支支粉笔,往大峰林这块大黑板写写擦擦,恣意缤纷着满世界的银妆素裹,满世界的玉树琼花,满世界的冰清雪洁,满世界的童话意境和苍茫意象。
那会儿,地方政府正忙着组织天子山、袁家界一带的山民搬迁。
动手早的人家,屋子一拆,人下山了,留下一地断砖碎瓦,一地冰雪下的废墟。动手迟点的人家,刚刚把瓦揭了,刚刚把墙拆了一堵半堵,就让这场雪给晾着了。屋外飘雪,屋里也飘雪,有意无意渲染一份离乡背井的凄惶。
在一个地方住久了,住惯了,割舍不下是自然的。
比如坐惯了的火塘:不时将烟斗磕响矮凳下的青石板,磕响日子的忧乐冷暖;比如睡惯了的床铺:床前明月光,床头手电筒,墙角的尿桶,每天早晨窗外鸟叫声就跟墙上的闹钟一样准时;比如走惯了的山路:花草扫露水,树木遮太阳,金毛松鼠喜欢长尾巴拖起一溜雾气或者一缕阳光;比如饮惯了的山泉:翠鸟飞进水底,银鱼游入天空,一朵一朵山花伴着阿妹临流自照时一脸灿烂;比如看惯了的日月山川:彩虹做钓竿,钓一尾胖胖的红月亮;云朵做细雨,淋湿一个个梦想和太阳……

冬夜。朔风。月亮。
远近处一片阴冷的白。天地之间,一片苍茫。雪地里的废墟。废墟上的天空。天空深处遥远而微弱的几点星光。踩着啧啧作响的积雪,我徜徉于天子山拆迁现场,屏息聆听山川的咏叹,时间的呼吸。碎砖破瓦,散落成一个个雪堆。这里伸出一两根黑乎乎的断椽,那里挑出一两截枯朽了的木料。毕竟,年代长了。
3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有一种雪花叫乡愁。
我们一行围坐在火塘边,听一位彭姓老人讲古,哼唱古歌。
老人唱的是部落迁徙:翻过千山万岭,渡过千潭万水。走过麂子走过的路,攀过猴子攀过的山。跨过螃蟹爬过的沟,踩过鲤鱼飚过的滩。拐棍拄断九十九根,草鞋穿烂九十九双。太阳出来动身走,太阳落山才歇脚,记不清走了多远,说不清走了多长时间。寻找安身之地,一直没有停歇……
风打着门来门自开。
古歌里,氏族的祖先仿佛一直在不断寻找和建立家园的路上:从猴子在前引路到麂子在前探信。从白天到白天从夜晚到夜晚。从来路到来路从尽头到尽头。从茅草割三捆搭成茅棚,到大树砍三根在此落脚。从天上月亮刚落、穿起草鞋动身,到大树砍九根、茅草割九捆在新的廊场落根。从荒凉到荒凉。从霜到霜。从雪到雪。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无怪乎一位台湾作家说,所有的故乡都是从异乡演变而来,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一位美国移民作家说,所有的人都是移民,在这个漫游的世纪里,流亡者、难民、移民在他们的铺盖里装着很多故乡。这些话,同样适用于山上人家。若论寻根问祖,山上人家多是不同时期从山外搬来。年代久远些的,有逃荒而来,有躲兵而来,有犯了官司避难而来。经营一家餐馆的陈姓女子,原籍桑植空壳树。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为逃过那场大面积饥馑,她父亲领着一家人上山开荒。一家人栖身岩洞时的大根大根冰挂作证,一家人蜗居草棚时的大颗大颗冰雹作证,进山下地随时有可能与毒蛇猛兽零距离接触的惊险镜头作证,锄犁刀斧、风雨雷电往身上留下的伤疤厚茧作证,铁了心在此安家落户的陈家,含辛茹苦以启山林,不啻山上人家荜路蓝缕的缩影。后来,有幸赶上旅游开发,陈家开餐馆每年收入几十万。孰料政府一声令下,房屋在拆迁之列,一家人又得踏上迁徙之途。
铺盖里装着好多好多故乡的移民呀……
4
北风萧萧。雪花飘飘。
上世纪七十年代。长沙知青阿蒙从城里返回大山的路上,遇上了暴风雪。越往前走,积雪越深,每迈出一步得付出全身的力气。接下来,天黑了。接下来,路走岔了。终于看到灯光的阿蒙,不要命的朝灯光方向扑去。推开门,叭的一下倒去,如同倒往地上的一捆柴,一根木头。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女主人名叫美美。男人犯事进了牢房,七岁的女儿豆豆睡得正香。
美美隐约认出是城里来的知青。连忙用撮箕盛雪,使劲用雪搓他冻得失去知觉的一双腿脚,若不用雪搓得它回过阳来,两条腿脚就废掉了。搓啊搓啊,撮箕的雪盛了一回又一回,搓得少妇美美热汗涔涔。搓啊搓啊,撮箕的雪盛了一回又一回,搓得少妇美美气喘咻咻。搓啊搓啊,梆硬梆硬的腿脚终于有了痛感,昏迷不醒的阿蒙开始呻吟了。
火势熊熊。泪眼朦胧。眼前的女主人是阿蒙的贵人!救星!是草地上的圣母玛丽亚!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啊!
不久,村里通知阿蒙去小学代课,刚好是豆豆的班主任。从学校到豆豆家,要从一条山溪的跳石经过,跳石像一排琴键,踩上去好有音乐感。下雨的日子,老师要护送学生平安过跳石。阿蒙于是好喜欢老天下雨,好喜欢下雨天护送豆豆回家。
喜欢绘画的阿蒙,星期天跑来鸳鸯瀑布写生。不巧,变天了。美美跑来给他送雨披,一路上,斜风斜雨已将身子淋湿。满脑子艺术细胞的阿蒙,那个雪夜的第一眼,就暗暗感叹少妇美美是美人坯子……躲雨岩罩下,阿蒙痴痴的望着少妇美美淋湿的身体曲线,一下子抱紧了。从此,避开人们的耳目,山山岭岭留下两人野合的痕迹。在阿蒙的游说下,美美当起了他的模特。白磁磁的女人体如同一只发光的兔子,活泼、温顺、娇憨,夹杂
着几分惊恐,一旦出现情况随时准备逃跑的神情……太招人心疼,招人怜爱不知不觉冬天到了。相跟着,下起了入冬第一场大雪。阿蒙想起那个温暖的冬夜,就有一股激流在周身奔涌。两人约好去鸳鸯瀑布,阿蒙提出要给美美画一张雪地里的人体。画人体的过程中,阿蒙突发灵感,往灌木丛摘来一把红殷殷的野果“雪里红”,让她搁往身体最隐秘的部位。画啊画啊,阿蒙狂喜不已:亚克西!亚——克——西——
差点被寒冬和大雪憋出病来的知青们,翌日听说附近公社放电影,倾巢出动。大雪封山的路上,阿蒙出手救人,不慎滑落深深的悬崖……美美哭够后,不哭了。她从附近山林采来“雪里红”,将阿蒙的新坟插得密密麻麻。殷红殷红的小果果是一朵朵火焰,老远老远的地方,也能看到雪地里这团毕毕剥剥燃烧的野火。

5
雪落湖面静无声。
如果将张家界大峰林视作一个美女子,镶嵌于岩峰之中的宝峰湖便是她的樱桃小嘴,性感而含蓄,雪花落进这张小嘴就成诗句了。听雪,听的是与洁白无瑕,玉树临风,恬静等等字眼联系在一起的一份美好,一种心境。
雪花入水……雪花入水……
想起白色鸟翩然入水的慢镜头,跳水运动员翩然入水的慢镜头,鱼儿亮出银白色肚皮跃出水面又翩然入水的慢镜头……极轻盈、极袅娜、极优雅的样子。雪花入水时的弹性,也让我听出来了。甚至听出了雪花融于湖水那一刻圈出的浅浅的笑涡,听出了雪花轻轻、轻轻的叹息,好舒服好舒服的叹息,好惬意好惬意的叹息。
雪花入水……雪花入水……
雪花来自大地又回到大地。听雪花悠悠落到湖面,迅即消融成液态的水鼓腮而歌;听雪花悠悠落到地面,积雪消融后放低身段渗入地下,得到灌溉的庄稼和植物与雪后的光霁风月对接,与春天的心声对接……哦听雪,听的是一份生命美学和禅意。
一位听雪得悟的小女子说,却原来,听雪,像迷路的孩子,可以找回自己。
6
没来由跳出孟京辉剧本《思凡》里一句台词:
“前生有约,今日大雪,让我们一起下山。”
作者简介:罗长江,一级作家,湖南作家书画院副院长,湖南省作家协会生态文学分会顾问。出版著作30种,有作品入选中学语文课本,获湖南省政府文学艺术奖、毛泽东文学奖、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中国长诗奖等。代表作《大地五部曲》被誉为“关于大地的伟大交响曲”(谢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