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会儿
如果我什么也不做,是不是
时间就会待一会?
正在爬往额头的皱纹就会待一会儿
下到半空的雨就会待一会儿
举起的屠刀就会待一会儿
年龄,就会呆一会儿
能待一会多好。就像那条路
一直在我家的前面待着
踩过它的脚,有的去了山坡
有的去了天上,有的
继续和鞋作对
只有它待在那里,才像
待一会儿的样子
◎ 像风了
风又刮到我的句子里——
有些不知不觉是不需要认得的,就像
哪一行是东风?哪一行是北风?
她们颠簸,徘徊,飞旋,断,舍,离
落在风上的字
也就像风了
初冬的上午,冬天和一天都在开始中
有些绿还没来得及深绿
就变枯黄了
最是菊花开得稳当。总觉得
这和人们的表扬有关
还说什么呢?
落叶怎么表达也没用——
一生和一辈子就是上去和下来的关系
风还在穿行
一些字被刮得纷纷扬扬。句子们
此起彼伏,像语无伦次
又像,妥妥当当
◎十月的芦苇
芦苇青青,还没有白头的迹象
这是传说的秋天?十月以倒伏献礼
大地开怀时,就叫它辽阔吧
烟雨低眉,唯有凉意让露珠透彻
远处有什么,芦苇们看不到。近处的
蚊虫们,还没有能力说出:天地之间
就不见了
比人高了,不想长了。空下来
是想在身体里让出一条路,给一生的念想
自由穿行
在去年写过的栈道上,寻找脚步声多么奢侈
就算它们绿的相似,黄的也相似
今年的不是去年的,时间也不是
——如果你也明白: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
——如果你又一次准备好了
感谢水,泥泞,和冰封期
◎还下着雪
简说下雪了,我才知道
太阳没出来的原因
我看到
许多人在用扫帚,锹
把原来的路找出来
咯吱咯吱的,都是雪反抗的声音
大门口,场院里,公路上……
总之,落错地方的雪,都会
被踩,被扫,被撒盐
这些雪,即使还活着
也都不如原来白了
我还是愿意看落在房顶,山坡,田野里的雪
大片大片的——
洁白,安静,和谐
而且,它们
不是自己白自己的
◎蒲絮
不如柳絮
凭着春风的关系
满天飞
蒲絮就是一个孩子
蒲棒的孩子,草的孩子
它会飞,但飞得像灰
它抵抗的样子,把持不住的样子
都很美。美到拿不出硬来
反对什么
禇褐色的,终究和许多老了的事物一样
接受了风的形状。在满是大草的河边
望冰兴叹,望风兴叹,望夕阳兴叹……
站在冰冻的河里。它的怀念
偶尔会被风使唤一下
到底还是看到了——
一根蒲棒瘦成了一个草棍
细细的,挺挺的。在广袤的冬天描述着
◎另一片芦苇
那么多描写芦苇的诗
都不像它们
没有人给风一个形状的定义
它看上了谁,就是谁的样子。比如
另一片芦苇的一举一动
因结不出果实而没用,因没用而愁白了头
因白了头而顺从了风,因顺从
而成为了好看的风景
就因为,天抄袭了你
天空,才有了蔚蓝
就因为海藏过你的水,所以
它在人间
才有时蓝,有时更蓝
就算仰望或俯视,天和你
还是蓝,和深蓝的关系
这么多年,你让出的蓝太多了
真想蘸一点你的蓝——
描一下雾里来
再描一下风里去
◎对不起了,水
对不起了,水
我不该让你站起来,我忘了
你没有骨头的事了
对不起了水,我不该总是用无色无味清澈见底
提醒你,我忽略了
荡漾,澎湃,漩涡,激流……
才是你想要的偏旁
对不起了水,我轻信了
他们说的滴水穿石,并不全是
水的真理
对不起了,亲爱的水
自你从我的指缝漏下,我就明白
你执意要去的
捧是捧不住了
◎雨掉到了海里
尽管到了我这已是涤荡。但我还是愿意等
那些移动的山丘过来,撞一下后
就认出了我的脚骨
在茫茫的大海边,我们不缺水
我们只缺对辽阔的占据
辽阔和占据,在我们之间
也比喻不了什么
喜欢看雨掉到海里,密密麻麻的小身体
制造出了密密麻麻的涟漪——
每一个涟漪,都是水的麻烦
她们多么幸运,有了大水的身份
就凭着这个身份,悲伤时
也能咆哮一下
◎在曹西庄,我看到一棵躺着的树
我猜着:
它的根一定拐了很多次弯儿
才被土收留的。这是我看到过的:
最稳的根,和最好的厚土
一棵树
一定是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或是
它毁灭了一股风连根拔起的梦想
在曹西庄,一棵树就那么躺着
在天的下面,在空的上面
我为它以做梦的姿势活着而庆幸
我为枝条们能在它的梦上长出来而赞美
不管是向天,还是向地
能垂直就够了
这是一个乍暖还寒的时候
绿意还不够表达春天。但风已有了
往同一个方向吹的样子
在曹西庄,一棵躺着的树绝不是睡着了
因为走近它的人,都用站上去
试探过它
◎海是那样的
我多次看到:大海连着天,大海的颜色
就是天的颜色。大海开出的白花,踮着脚
也够不着云彩
白云悠悠,自有天理。于是
你汹涌。咆哮。与礁石拼命
而你是长大了的水。你的辽阔和深
也是天理
天好时,会有波光粼粼斜插进来
不能睁大眼睛去看,但又
不能闭上。仿佛眯起来才适宜
才觉得亮。我在想:
深水里有那么多鱼会飞,会暗语,会嗖的一下
大鱼吃小鱼,但我
什么都看不见
如果海是那样的:
和白天一起亮,和夜晚一起黑
把明晃晃的物件压下去,把隐秘的事件浮上来
我固执地认为,海的水都是从有根的地方
长出来的。如果可以拔一拔
我是说,海水的根
◎蝴蝶之美
看到蝴蝶,我就想叫它梁兄。那阵子
我以蝴蝶为蜜,以一双翅膀的活
奔赴坟茔
把花色当轨迹来爱自己
——这个世故容不得的好看之物。终其一生
也没能酿出甜品
它就要抖落花粉附着的人情了
听过惊雷,听过呻吟。但它
从不对万物发声。站立,只站在花草需要的位置
奔跑的,撒谎的,喜悲的,都挤压在双翅之下时
善念就飞了起来
作为埋葬:
或是嗅几下人间的花蕊
或是偷了几口上帝的蜜。而它对变化的抗拒是:
不动,用双翅夹住
整个世界的大风
◎剩下的荷
她只是莲花飞走时剩下的影子
她不需要生机,她的梦正等着一场冷封存
她经过的热,是去过火的
这和庞大的水系没有关系
她飘走时多么极致——
作为活着的脸,她的美
必须赶在时间之上
残和枯,她都不是
她是大花,她比爱,多一个莲子的位置
她的脖颈是秋天故意划伤的,把头颅低回生长期
是她自己的顺序
她愿意站在风里,瘦成
别人需要的模样
有过六月的粉就不愿再白了。现在
她以皱纹的颜色剩下来
但不是老了,只是
不愿意再开而已
◎登浮戏山记
听他们说:一直走,能到天上
我战战兢兢地跟着他们。像跟着一群
会走路的思想
到了山腰。风从栈道的反面吹来
穿过我,风又高了162厘米
我不相信那朵小花会在悬崖上站一辈子
——害怕时,所有的石头,都高高在上
只有松鼠不陌生,它一窜就不见了
我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丢
再往上走,云就来了
她完全不给你想象——铺天,还是盖地?
你不能用:不规则,不确定,自由,没有路就是路
来理解她。但我相信
她治理雨的能力
置身在这个大场面里——万物奔腾,群峰涌动
浮戏山把人间接到了天上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轻。后来
云一次次用缠绕和碰撞鼓励我
再后来,我站在这里不动
假装,是这儿的山峰
◎坐在可克达拉的草上给天空写信
1
亲爱的天空,我可以简称你为“天”吗?
我知道你已经很高了,但再高点吧
你的白云已经落在了雪上,天山就要穿过了你
2
我坐在可克达拉的草上给你写信
天高云淡,但这并不适合抒情
亲爱的天,你和他们说的老天
不是一回事,就像
赛里木湖的风和伊犁河的风一同吹来
我不知道哪一个在上面一样
可这里的水蓝得都像你啊
这让我信了:赛里木湖和伊犁河
都去过天上。我还相信:
天的那面也有风
3
坐在可克达拉的草上
羊群,马群,蝴蝶,蜜蜂,都一笔带过
鞭子甩在信封的外面
薰衣草要一垄一垄地栽在信里,这样
你看信时,紫气才会慢慢东升
写到水时,伊犁河就哗哗地淌了过来
谁也别想说服它,就算
整个那拉提草原,也不能
茶马古道太长,我装不进去
丝绸之路太宽,我也装不进去
4
亲爱的天,现在的可克达拉谁都不像——
她蓝色的水,睡在了天上
她的每一朵白云,都是睡醒了的雪
每一只羊,都是云朵
落在了草上
蓝天长在雪山上,我的天涯啊——
突然有了高的模样
5
亲爱的天
请替我问候春雨,也替我问候秋风
告诉太阳,月亮和星星
我们:天天见
亲爱的天,你打开信封时千万谨慎
这样,一个美丽的可克达拉
才会稳妥地,从天而降
◎塔敏查干沙漠
八百里瀚海
这是多少沙子的家啊
一粒挨着一粒,一家挨着一家
在科尔沁,你喊:塔敏查干——
她们就好成了沙漠
从一粒沙子里认识风吧
认识连绵起伏,和巨浪翻卷
都是风
在找寻着自己的形状
星辰浩瀚,仿佛一粒粒沙子去了天上
它们对应着人名,静止或闪烁
而我低头捧起的,又像是
聚在了一起的星星
在绿色和水被隐去的沙漠
“我把一粒粒沙的触觉说给脚窝听”——
骆驼在前,脚窝在后。它们一起
走啊,走啊
走啊……
◎牛肉干
这是牛的那一块?前腿?后腿?
还是抓住脊骨的那块?
牛吃草时,这块肉一定在动
挨鞭子时,这块肉也一定有过反抗
但牛用牛皮,生生的给压下来了
……如今,牛死了,肉干了
我把牛肉干放在嘴里,嚼几下
已经完全没有了
草的味道,鞭子的味道
一块牛肉
是草在身体里的另一种生长
也是鞭子在身体里的另一种生长。现在
就算我能把牛的眼泪嚼出来
还是觉得,不够滋味
◎亲爱的绿叶
你那么急着下来,秋天知道吗?
你的身体还没历练出自己的重
颜色,还深得不够迷茫
你信石头上的露珠都是汗水
你把纹络里闪电和雨的故事,说给它听
你还信了
它轻唤你的声音,是从石头里面发出来的
一块水落石出的石头:圆润精美
你靠一会儿就走吧
亲爱的绿叶,你的身体越来越轻
如果风再大点,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
不知道,下一站在哪儿
◎我不知道,或芦苇
芦苇喜水,但不知道
它喜欢清水?还是污水?
不知道,它的白
秋风说清楚了没有。只知道
冷渐渐靠近了,它才显眼
只知道夏天的热情走了,它才觉得自己
活得合情合理
◎在寺院,我走过的石阶
作为另一种路,大地生出它的时候
寺院还在低处
当一些僧人把寺院领到石头上,石阶才像
给山安了一个扶手。上或下
要按香火的次序走。你总觉得有神领着你:
承载隐于侧面;祈祷,要正对着佛
求一件事要跪三次,并且
让命从你撒开的手中跑出去。因我一直信:
佛是最能给我好处的人
寺里的石阶,等同于
石头把自己一次一次往上砍
等石头到了一定年龄,沧桑允许一个女人
用翡翠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