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朱临湘，笔名里巷。教师、诗人、词曲作者和译者。临湘是雅歌诗社创办人，《兰畹诗刊》现任主编。诗歌曾发表在《纽约一行》《恩语》和《新报》等刊物。代表作有《步韵秋兴八首》、《长相思·江长流》、《一朵花的距离》、《以夏天之名》、《夏天近了》和《回想》。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作者：里巷 （朱临湘）

据《淮南子》记载，日中央有日精，就是帝俊与羲和的儿子三足金乌。这样的三足金乌原本有十个，住在东方大海扶桑树上。每天他们的母亲羲和驾着日车带他们轮流上天值日。有一天这十兄弟不满值班的先后次序，一同升天，烤焦了大地。后羿射下九个金乌，只剩一个。

“南人喜鹊而恶乌，北人喜乌而恶鹊”。听母亲说，弟弟出生前，她听到了乌鸦的叫声。母亲是湖南湘西土家人，她认为这不是吉兆。“乌鸦报喜，始有周兴”，可惜只有高中毕业学历的母亲生前没听说过。

古人常用乌鸦象征慈孝，用乌鸦和羔羊一起来代表眷念父母教养之恩。“乌鸦反哺，羔羊跪乳”母亲应该是知道的。只是她深怕弟弟将来不平顺，就给他取了个跟自己的姓相近的“妮”字，叫他“妮亚”，盼弟弟一辈子平平安安。

弟弟出生时，我还不到两岁。等弟弟睡摇窝时，我也不过三四岁。听凤叔说，有次母亲在地里，让凤叔在家照顾弟弟。我争着要摇摇窝，使足了力气，竟然把摇窝摇翻了，弟弟被盖在了下面，急得我跟弟弟一起哭。弟弟小的时候，母亲真是把他当成女孩子养。四五岁时弟弟还欢天喜地地穿过我的连衣裙。那时候三叔三婶在湘西州吉首工作。三婶喜欢小女孩儿，给我买泡泡裙一买就是三四条，红的粉的各样颜色都有，看得弟弟羡慕极了。即便是这样，如今弟弟仍然成了一个特别有担当的男子汉。这应该是最让母亲欣慰的事了。

可惜弟弟和我在家一起玩闹的好景不长。做生意的大姑父家要修他们村的第一所砖房子。婆婆爷爷要去给大姑姑家帮忙。五岁时，母亲让我去学校报名上学，我竟然成了一名小学生，每天跟母亲走十来里的乡村小路去上学。弟弟更小，是靠母亲一步步背去的。从丹家坪的家里出发走20分钟，就是一大片油菜花田。“油菜花儿黄又黄，妈妈生了个娇姑娘。你猜是哪个，我猜是朱临湘。”

娘不娇儿儿自娇。每逢走到油菜花田我就累了，央求母亲背我。可母亲总说我五岁了，要自己走。为什么弟弟不自己走呢？我很困惑。母亲说，等弟弟五岁时就自己走。过了油菜花田就是碾房，然后过一座独木桥就到了河对面朱家坪的一个小卖店。母亲每天我给我五分钱，能买两颗糖或一根冰棍儿。

冰棍儿与糖不能兼得。每次一过桥我就开始盘算是吃糖还是冰棍儿。再往前走路边全是村民们用篱笆围起的菜园。有的是竹篱笆，有的是清一色的插柳。春夏之交篱笆上开满了红红紫紫粉粉白白的插柳花。每家每户的园子里常常有两三棵果树，更多的是四季菜蔬。我一边跟母亲走，一边细细查看家家户户的菜园果树。春天有汲不完的花蜜，夏天早上正好逮蜻蜓，秋天一路上好玩的事儿就更多了，不知不觉就跟着母亲走到了学校。我一年级的启蒙老师是石老师。到底学了什么，倒是不太记得。印象里拼音很难。从拼音字母到字词读音的中间是让我困惑的一个又一个黑洞。 小小的我靠着背记而不是理解掌握了每个汉字的读音。

第一学期期末石老师给我的数学和语文都打了一百分。她还给了我一枚好看的三好学生奖章。过年时我们一家给澧水源头的外公外婆拜年。当我献宝一般地把三好学生的奖章给外公看时，他叹了口气说，可惜你不是男孩。我是外公幺女的第一个孩子。我是妈妈的“娇姑娘”，是一直深得外公外婆疼爱的。怎么就不能是个男孩呢？

后来弟弟也上学了。我们姐弟倆都在母亲代课的大岭岗小学发蒙。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证老师的孩子学校生活就能过得顺风顺水。一个小男孩的大名叫朱妮亚，真难想象他一开始是怎么面对同班同学的。可惜我那会儿成天琢磨着做一个外公所期望的男孩，一门心思地学着男孩们爬高爬低，飞檐走壁。早就把弟弟忘记了。记得有一次午休时我去了附近农家的院子里，爬到她家的果树上不肯下来，直到放学铃响后才回到教室。母亲找了我一个下午。她气急败坏地搬出梯子，要把我吊到教室的房梁上来鞭打。发现情况失控的我大声哭嚎，引来了隔壁代课的灵芝姐姐。灵芝姐姐冲进教室，把我从母亲怀里一把抢过来，抱起我就走。

如今回头看，我那时应该已经六七岁了，刚刚读完了爷爷的《封神演义》，正在读《西游记》。那次逃课时只顾着从一棵果树爬到另一棵果树过足当孙猴子的瘾，完全忘了午休后要回学校上课。类似的事在小学高年级时也发生过。记得五年级时学校在操场上装了一个大大的转盘，中间是高高的柱子，从柱子顶端垂下八根铁索。铁索靠近地面的这头有一个金属环。小朋友们把一条腿放进环里，用另一条腿蹬地就可以使自己飞旋起来。因为这个新玩具太受欢迎，我往往在休息时没什么机会玩。有一次大家都走了，我逮住机会一直玩一直玩，把一整节晚自习的时间都搭了进去。

面对这样一个贪玩的孩子，母亲担心的却是读书太费神。她从不教我读书的方法，又真诚地希望唯一的女儿能考上县城最好的中学，所以选择帮孩子把路铺平。母亲直接把我的学籍改成了一小考生。在当时，桑植澧源镇只有一小和二小两所小学。一中和一小在老城区，属同一个学区。二中和二小在新城区，属另一个学区。据说我小学毕业的那年，二小的毕业生只有毕业考试平均分90分以上才能被一中录取。一小的考生平均分只需要达到80就可以进一中。为了不过多地影响到我的学习和生活，母亲竟然让改了学籍后的我继续留在二小读书。

在母亲眼里，澧源镇二小不仅师资雄厚，而且离家近，与父亲所在的电力公司火电厂只有一水之隔。母亲把家从丹家坪搬到澧源镇火电厂，就是要送弟弟和我到二小读书。她已经拖二小的校长把弟弟插班到二年级，只能把我带在身边跟她在氮肥厂附近的仙鹅村小读了四年级。过了一年后，我才被母亲托关系塞进了二小四年级。没错！就是四年级。之前，母亲用我三年级时没考第一名为藉口，让我留级，在大岭岗小学读了两个三年级。后来为了让我去二小读书，母亲又让我读了一个四年级。我那时早已学会了接受母亲的安排。二小四年级的数学老师刘经强喜欢唱歌。他不仅教我们唱《每当我走老师的窗前》《米兰》，还教我们Country Road Take Me Home。更何况小学五年级时，二小的音乐老师推荐我以《山乡小渡船》为参赛曲目参加桑植县的初选，获得了参加湖南省首届广播电视歌曲大奖赛决赛的资格。1987年10月，已经12岁的我作为桑植县的唯一代表在父亲和县文化馆老师的陪同下坐火车去省城参加决赛，邂逅了参赛的同龄选手吴碧霞。

一门心思教书持家的母亲哪里知道，在地球的另一边有个叫苏斯博士的人已经在三年前出版了The Butter Battle Book《黄油大战》。在这本书里，生活着Yooks和Zooks两群小人儿。一群人喜欢吃面包时涂黄油的一面朝上，一群人喜欢吃面包时涂黄油的一面朝下。这两群小人儿为了涂黄油的一面朝上还是朝下吵得不可开交，后来发展到各自制造厉害的武器来对付对方。他们之间的军备竞赛不断升级，直到都掌握了足以消灭对方的“终极武器”。

身为二小的学生，虽然当时并不知道矛盾的起因是什么，但我深知自己的同学们不喜欢一小学生。母亲的这种换学籍走“后门”的办法不仅激怒了二小的教师，也激怒了我的同班。一夜之间，我成了同学和老师们眼里的叛徒。平常他们的风言风语已经够我烦了。有一次我因粗心马虎数学模拟考试只考了70多分。数学老师辛老师在检查我的错题本时，发现了一份入团申请书的草稿。他看了看，吃惊地说你这个样子竟然想入团。小孩子毕竟面皮薄。我回座位后把所有的书本文具装进书包，慢慢走出了教室。一出门，泪水夺眶而出。回家见母亲的第一句就是：我再也不去二小了。当时离小学毕业考试只有六个星期了。母亲连夜联系她在一小的老朋友，把我安插进了这个朋友当班主任的96班。这位老师教数学，是班主任。幺舅家的大表哥住得近，得早晚用自行车接送我上下学。从此我时来运转，不仅在放学路上吃足了贵庭表哥专门准备的零嘴儿，还在新的班级里认识了袁启政和卢涛等新同学。毕业考试在即，我终于明白了自己成绩差就会被人瞧不起。看到我铆足了劲儿认真对待学习，母亲尽她所能地帮助我。在每一个夏天的夜里，教了一天课的母亲忙完家务后，就陪我坐在蚊帐里，一道题一道题，一页一页地帮我梳理复习资料，把二小一小两个学校老师给的历史地理资料都扎扎实实地过了一遍。

我不记得母亲什么时候转正成了一名公办教师。不论是春天还是秋天，母亲一看书就犯困。我有时候会嘀咕：一个不爱看书的老师会是一个好老师吗？记忆里母亲从不敦促我读书。她总说读书太费神。为了身体孱弱的我能健健康康地长大，母亲想方设法地找朋友托关系让我读了2个三年级和2个四年级。等我读完小学五年级时，赶上湖南省学制改革，所有湖南籍小学生要读完六年后才能考初中。当我从澧源镇一小毕业时，已经辗转在4个不同的小学读了八年了。即便是这样，母亲仍然担心我考不上县城里最好的初中。小学毕业考试放榜那天，她不敢去看，而是让父亲替她去教育局取我的录取通知。我并不明白考上一中意味着什么，也不特别关心，反而一点儿都不紧张。

那年夏天，父亲带回了几个本地小西瓜，也带回了一个让全家人都振奋不已的好消息：我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桑植一中。本地西瓜又脆又甜，我不知不觉就吃多了。半夜里起夜，听到父亲母亲还在聊家常。迷迷糊糊中听到父亲说还是他当年的决定对，孩子是可以教育好的。母亲则说是医生说的主意：这孩子要么活不过二十岁，就是活过了20也不是好人，不如打掉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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