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夕阳浅唱)
导读:湘西南雪峰山脉古称“梅山”;梅山自古“不与中国通”(宋史)。唐孝璋在这里一个半甲子了,最是难忘,腊月村寨那袅袅婷婷的炊烟、那醇厚幽香的“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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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山年味格外浓(一)
唐孝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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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每当除夕看完“春晚”,《难忘今宵》的旋律,总令我沉溺于儿时的记忆之中。那些年,我们梅山的男女老少是这么度过春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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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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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哥、华哥、招姐、秋姐和我虽非同胞兄弟姐妹,却有亲密无间、非同寻常的发小情谊。那个时候,我们五个小不点,我便是你,你便是我,我的便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即使是一只跳蚤脚也要共同分享。每当我们嘻嘻哈哈、咧咧喇喇、手舞足蹈、忘乎所以的时候,“大人家”(即大人)便满脸带笑地说:“你们这么癫癫辣辣,像是呷了笑葯,怕是要过年了啰!”
提起“过年”二字,我们猛然定格,沉浸在无拘无束、快乐祥和的气氛之中。
我们五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大人家称之为“好耍郎君”,每年是从腊月初八开始发“年癫”的。我头天晚上就告诉他们:“我家明天杀过年猪。”
腊月初八,我起个大早,似“监斩官”一样,守视个全过程。见他们把猪杀了之后,用杀猪刀在猪的后脚上割一个口子,接着将“铁挺棍”从口子挺入猪体,第一棍挺至两边的耳根,第二棍挺至两边的前腿,最后两棍分别挺至另一边的前后腿。用两个浴盆把猪放好,淋好开水就刨毛,显出一片白肉。突然有一人从后脚口子处猛吹,只见他满脸通红、两腮鼓胀:“噗--嗤,噗--嗤……”另一人用“芒棰”(女人捣衣用的小木棰)在猪身上轻重不同地“嘭嘭”直捶。不一会儿,死猪胖得溜圆,招姐拍手称道:“好壮啊,这猪。”秋姐说:“哈哈,这便是我妈说的风吹样长,一下就吹胀了!”
大人家也高兴地接腔:“哈哈,风吹样长!”

(杀猪刨毛)
开剖了,第一道惊喜便是那“烧火肠”,我高兴地接过那约七寸长的“烧火肠”(实为猪的食喉),狗哥、华哥立马抢过:“吹猪泡泡。”两人十分熟练地套下烧火肠中那层白膜,招姐便欢喜地拿着烧火肠进了厨房。秋姐找来一根麻线,华哥用麻线紥了白膜的一头,在另一头使劲地吹气,华哥气穷,狗哥又吹了一阵,连鼻涕都吹出来了,才把猪泡泡吹胀,把另一头紥好之后成了一个轻飘飘的白色圆柱形,甚是可爱。大家爱不释手:抛膜,拍膜,抢膜,弹脸,冰脖子,不一而足的恶作剧,迎来满庭的笑闹声……
一会儿,招姐从厨房里出来:“呷烧火肠了啰!”我们四人闻声围在招姐身边,一齐瞪着她手中那四寸有余、五寸不足的烧火肠,满口生津,喉咙似打算盘子,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狗哥上前欲接,招姐利索地拍开狗哥的手:“你想先呷?他最小。”便把那烤得喷香的手中之物递到我的手中。我接过来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又交给了招姐,招姐咬了一口之后,递给了秋姐。“留点给我嘛!”华哥等秋姐咬了一口之后,立刻夺过来咬在唇边。狗哥急了:“我呢?”“有的!”华哥将那余下不足一寸之物交给狗哥。五个人慢慢吞吞地咀嚼,仔仔细细地品尝,生津济济,倍觉香甜……
正在我们倍觉香甜可口之时,又传来了呷饭的消息,硬是好,难怪我们总盼着过年!
那个年代,我们西冲没底塘(位于今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西岩镇),全村三十来户,地理位置优越:(湖南)武冈县城到此五十华里,距(湖南)绥宁县梅口也是五十华里,是挑担客商理想的中伙安宿之处,每晚有百多客商在这儿住宿。三十来户人之中有十八家伙舖(指驿道上的乡村旅店),一家中药舖,两家开屠桌,两家食杂小店兼营蒸酒熬糖。所余几户,当家人上广西贵州做生意,虽非发富,养家糊口,毫无问题。大家彼此相安,不分赵钱孙李,一团和气,顾爱有加。吃猪沙汤(杀猪户请客人来吃饭叫吃猪沙汤,或称吃庖汤)的人陆续到齐,每户一人,总计坐满四桌。华哥的爸呵斥华哥回去,我爸说:“伢伢崽,吃多少?都在这儿吃早饭。”
我们十分高兴地端了碗,拿了筷子,大人家给我们夹了精肉,快活地吃了起来。
每桌两碗和了猪红(指熟猪血)的鲜肉、两碗猪肝粉肠、两碗豆腐炒肉、两碗浆盐菜猪红汤、外加两碗小菜,系梅山村寨吃庖汤的常规菜谱。不一会,两桌女客已将肉菜分好了,只用小菜、豆腐、猪红汤胡乱扒了两碗饭,便将各自肉菜夹入碗中陆续朝家中走去(此为当地习俗。她们要将肉菜带回,让家中老人小孩“尝鲜”)。
堂中两桌男客把盏交杯。开始时轻言细语,喝了几杯礼情杯;接着又花言巧语地喝了几杯劝酒杯。大家麻醉麻醉二呼二呼(形容微醉的样子),已经打开了水路,开始划船(拳)了。左边那桌,华哥的爸和楚三爷出拳露指高唱拳歌:“全福寿,高兴。”“全福寿,叔侄好啊!”“全福寿,五金魁首。”“全福寿,四季发财。”“七星髙照,全福寿。”“六六大顺,全福寿。”
右边那桌在有板有眼地划螃蟹拳,唱道:“一只螃蟹十只脚,两只大脚吵场火。夹又夹得紧,甩又甩不脱。”“全福寿,高兴。”“全福寿,兄弟好啊。”
见大人家那快活的样子和中听的螃蟹拳唱腔,我们都傻了眼,忘了吃飯……
“饭都呷凉了。”妈说着把我们叫到厨房里,给每人碗里舀了一瓢猪红汤。我们高兴地吃完了饭,华哥说:“走,到我家仓楼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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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粑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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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来我们一见面便高兴地说,只有多少天就要过年了!有时见面又叹息着说,唉!还有多少天才过年喲!按现代化的说法,当年为了企盼向往着梦寐以求的大年初一,我们五个无知无虑的孩子竟然选用了超前的“倒计时”。
对门晚叔(最小的叔叔)门前廊檐下的粑粑款(指打糍粑的石臼)忙得不可开交,清晨就有人来清洗粑粑棰和粑粑款,接着便将蒸熟的糯饭倒入粑粑款中。两位大男人各持一个粑粑棰,先将粑粑款中的糯饭砸紧,然后使尽全力,双手举起粑粑棰,扯着长腰,运足力气,砸下粑粑棰。两旁的男女看客,无不聚精会神,通过眼神动作表情,暗中为之加油助力。一群活泼的孩子,手舞足蹈,在一旁“起哐,起哐”地随着粑粑棰的起落数着拍节……
經过一番冲击,糯饭绵了,粘着粑粑棰,令人十分吃力。两位大汉取下帽子,头顶冒着热气,活像一鐤沸水揭开鐤盖,热气腾腾。两人砸下棰子,将耙粑棰杆背在肩上,贴近脖子,运足气力,扬起棰子,扯脱粘粑,再狠力砸下,如此往复,不惧艰难。众看客的助力声、孩子们的击拍声、粑粑棰的“起哐”声、俏妇女的“啧啧”声、主人家的称赞声,奏响了梅山村民制备年货的交响曲,溢透了梅山村寨浓郁的年味。
兩位大男人十分熟练地用饭勺剔尽了粑粑棰上粘起的粑粑,凭着飯勺上粘的生水剔开粘在粑粑款上的粑粑。接着一个男人用双手从粑粑款里抓出粑粑,高高扬起,掷入粑粑款中,力气好的竟反复二至三次才放入女主人铺了米粉或豆粉的簸箕之中。
一群人随着端簸箕的女主人来到她的家中,帮着出粑粑、搬粑粑、点红心,显出一派忙而且乐的气氛。那边打粑粑的,又在忙开了。

(打糍粑)
正在这时,传来“嘭”的一声通引,接着便是一串“噼哩啪喇”的鞭炮声。
“是招姐家,”狗哥敏捷地说,“怕是招姐的阿爸回来了。”我和秋姐、招姐、狗哥、华哥闻声赶来,才知道不是招姐阿爸而是来了一个卖炮火的客商,堂屋里还坐了几个人,其中便有秋姐阿爸桂连叔。
“你的炮火是几成的货?”桂连叔说。
“足打足实七成。”炮火商坦诚地说。
“怕没有吧?”启安叔说。
“不信?你数。”客商说。
“好,就数。”桂连叔立刻从洋油桶中倒出鞭炮的残骸,数出哑骸有二十一颗,自然还达不到六成,因为他的鞭炮号称五十响。据理砍价,按六成议价已是仁至义尽的了。讲好价钱,大家买好鞭炮和通引。
刚做完炮火生意,又来了一个卖年画、喜钱的客商。展开年画,其中有《老鼠嫁女》、《连年有余》、《钟馗驱邪》、《赵公元帅》;喜钱中有《福祿寿喜》、《四时康泰》、《出行大吉》、《动步生财》,不尽吉言,应有尽有。我们最喜欢的是《老鼠嫁女》,那花花綠綠的年画上,先是两个举着喜字牌的老鼠,接着是四个老鼠抬着坐了老鼠新娘的花轿,新娘老鼠戴了凤冠、穿了嫁衣,好乖态(梅山土语,乖态就是漂亮)哟!老鼠新郎戴了婚帽、披了彩紅绣球,骑着马儿紧随轿后。最后一群老鼠吹吹打打,热闹非常。
人们买好了年画、喜钱,发财客又兴冲冲地回到家中。这发财客是招姐的阿爸,派名桂贤,常在广西、贵州做生意。他除了做挑担生意,叫卖针线、抵手(妇女纳鞋底用的顶针指圈)、梳子、镜子、糖果、玩具、笔墨文具等小百货之外,还可开馆教打(指“梅山教”武师开班授徒)、设园教戏,是位当场的丑角,正月耍灯逗蚌壳,非他莫属了。(正月舞龙灯、耍蚌壳是梅山地区的习俗。)
他将輕便的货担放下,便拿出一盒纸烟,逐一撒给大家:“哈哈,请抽烟。”
“啊啊,多谢了。”
“耶嘿,还是白金龙香烟?”
“桂贤,真的发财了!”
“好兄弟,莫取笑,盘口嘛。”(盘口:糊口)
顿时热闹起来,就在桂贤撒纸烟时,招姐阿妈端出一碟炒好的葵瓜子放在堂中的桌子上,顺便将货担挑入房中。
人们边抽纸烟,边嗑瓜子,天南地北、中外古今,知无不言,畅所欲言,增添了无穷无尽的年味。(20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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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寨炊烟起,年味别样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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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韵: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
《又见炊烟》(小提琴).m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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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唐孝璋(1938- ),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人,苗族,中学语文高级教师。1960年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长期在苗乡从事教育工作。1998年退休。著有长篇小说《人生梦》上、中、下三部。山径文学社初创人之一。

(唐孝璋自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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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