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朝天门
宽阔的江面突然一暗,那是吝啬的夕阳急不可待地收回了最后一抹残红。朝天门,识趣地投入了夜的怀抱。
没有了黎明市民晨练的闲适,没有了白昼游客熙攘的磕绊,照理说,入夜后的朝天门该是安歇的时候了。然而,此刻的它,却比白天更多了一份暗藏的热闹。不信你瞧——
“朝天扬帆”,由8座超高层塔楼、6层商业裙楼及3层地下室组成的重庆来福士广场,在灯光的映照下,水晶宫般熠熠生辉,现代时尚气息爆棚。一边是霓虹闪烁的缭乱红尘,一边是和静清寂的江流,它们宛如得道的老僧,宠辱不惊,一任时光荏苒。
在江滨上悠然漫步的人们,是在夜色中寻思着当下的生活,还是在贪恋这份江风拂面的舒爽?抑或正触景生情缅怀着自己如烟的过往?
灰暗的江面,渐渐变得炫目起来。打着各种醒目广告语的游船,在江中慢悠悠地游弋着,将黛青色的江水,勾上了一抹艳红,如花似绸一般。甲板和船舷边上影影绰绰的红男绿女,又在窃窃私语着怎样的人间情话和绵绵心思?或许,他们只是在凝神静听微波粼粼的长江,讲述着数百年来纤夫们在江滩踩出的那条蜿蜒曲折的纤道、“古渝雄关”曾经的恢弘气势和历史岁月里发生在码头上那些波诡云谲的家国传奇吧。
江北嘴的重庆大剧院、南岸区的弹子石老街等地标建筑,华灯璀璨,但与江面上的热闹炫目相比,顿显黯然失色——同朝天门近在咫尺却隔江相望,与星空更是遥不可及,泛着曲高和寡般的冷清。
往小巷里插,一条路叫朝东路,距离“中产阶级的消费天堂”来福士很近,但与大码头整洁的面貌形成强烈反差——路两侧搭着板房,兜售低价日化商品。
一条连接着滨江路的梯坎,比较隐蔽,路况也挺差,四周没有多少游客。
这条连接上、下半城的梯坎,是在陕西路干活的棒棒们的必经之路。从前那张感动了全中国的棒棒照片(冉光辉,手上牵着未来,肩上挑着责任,嘴上叼着自己),就是在这儿拍下的。如今的梯坎,仍有许多棒棒来回,以自己的劳动积累着在别人眼中看起来不值一赚的小钱——在最好的情况下,他们可以复制冉光辉的道路。

东西方向的小巷在南北方向生出更细小的里巷,里头是棒棒们的住处。
抬眼朝街道尽头望去,挺拔的来福士遮住了全部的视野,仿佛一种隐喻,两种生活在这里碰撞了:一种是在大街小巷吃苦流汗的生活,一种是在商圈里眼睛也不眨地买下几千元一条皮带的生活。
象征着财富与资本的大楼俯视着在霓虹灯下辛苦劳动的人,仿佛在说,他们的存在真是一种耻辱,没完没了地辛苦只是一种缺乏智慧的表现。
网络上,重庆也时常被嘲弄为“农直”(农村直辖市)——“城区很破,街上还到处是农民。”
有的人会为此感到恼火,但在我看来,我们根本没必要把这种狭隘而傲慢的评论当回事,因为重庆本来就是江湖的、平民化的城市,这也是它最大的魅力所在。
有人以为这种满地赤膊的景观是“农村”特有,但其实不然。
每座城市都有勤劳、木讷地出卖着自己劳动的人——在其他城市,这些人通常是不能被看到的。
但在重庆,劳动者们被允许出现在街头,重庆人不排斥他们,反而将这些打着赤膊的挑夫视作城市文化的一部分接纳下来。这种对底层劳动者的包容,并不是重庆的耻辱。
资本会以各式各样的手段暗示我们:“没有消费能力的人,就是有罪的人。”——而这并不是真的。
这些劳动者坚韧而木讷地出卖着自己,在这种行为里藏着的,是属于老重庆的,是来福士们无法替代的、值得尊敬的码头精神。
在我看来,努力工作,让每一天尽量充实,然后健康快乐地陪着家人,尽情享受余下的闲暇,这样的平淡,何尝不是另一种令人艳羡的幸福?知足常乐,即便此刻,只是静静地看着近前的江景,抑或来上一场穿越古今的神游,日子,已了无遗憾。
此刻,我正站在朝天门广场“重庆公路零公里起点”打卡点,夜色中的两江汇合处,宛若一方月牙形的墨玉,流光中的气息,温润而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