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长垣县城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一直与父亲不和,他们经常吵吵闹闹的,其实,都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是什么大事情。那时,我哥还在北京当兵,我和两个姐姐总是站在父亲一边,一同指责母亲,评母亲的不是,看着母亲被气得哭天喊地,指着我们骂,我们心里很舒服,很解气。母亲虽气,但到了做饭时候,她照样做饭,只是把风箱拉得咵嗒咵嗒响,我们在厨房旁边还能听到母亲抽泣声呢。
听邻居四奶讲,我们父母亲年轻的时候就吵架,她听母亲说深夜我母亲醒来的时候,床上就不见了父亲,而且不止一次。母亲质问我父亲深更半夜去哪里了,我父亲说去地里转转,看看有没有人偷庄稼,我母亲听了,总是心存疑虑。后来母亲才知道,我父亲当时秘密加入了党组织,夜里要到区上开会。大跃进年代,我父亲是生产队长,要深翻土地,我父亲还要检查别人的深挖情况,看有没有作假的,我父亲那一份,母亲还得替他干,母亲的手磨出了血,回到家就找父亲闹。
父母亲一路走来,都是在吵吵闹闹中度过的。到了晚年,母亲患了糖尿病,眼睛也得了白内障,是父亲寸步不离,把母亲照顾的无微不至,每到做饭前,父亲总要先问母亲想吃啥。
母亲一生最大的愿望是去一趟长垣县城。在她的心目中,县城一定很大,高楼大厦很多,柏油路很宽,人很多,很热闹。其实,我们住在黄河边上,到县城也就50多里路,搭公共汽车几块钱,用不了一个小时就到了。农闲了,父亲说带母亲去县城走一趟,回来住我大姐家里,我大姐家到县城才几里的路程,母亲说,去城柳弄啥了(我们乡里人把县城说成“城柳”),没事没非的。
平时,母亲天天在家忙,总有忙不完的事儿。
空闲了,母亲就盘着腿纺棉花,我在旁边借着煤油灯微弱的灯光看书,我喜欢用别针播煤油灯的灯花,每次播时,母亲总是不会忘了嘱咐我把灯头压小点,那样灯能省油。那时,邻居的儿子考上了大学,母亲常拿人家给我做榜样,说人家一辈子脱离苦海了,再不受苦受累了,成公家人了。我做完作业,就上床睡觉,往往,一觉醒来,还能听到嘤嘤的纺车声。母亲用纺出的线再织成布,染成蓝色或黑色做衣裳。那年,母亲用蓝色布给我做了一件上衣,穿到学校被很多同学耻笑,笑我都啥年代了,还穿老土布。我回家脱下来说啥也不穿,母亲说,穷没根富没苗,咱现在穷,不能穷一辈子呀,你好好念书考上大学,看谁还敢笑话你。
母亲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韩金镯,也许,姥爷给母亲起这样的名字,是想让母亲将来穿金戴银,富贵一生的,可哪曾想,母亲一生都是在艰难困苦中度过的。母亲不识字,但母亲平时会很多口头禅,遇到与邻居有点小矛盾,母亲会说,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远亲不如近邻,遇到谁做恶事,她会说什么邪不压正了,身正不怕影子歪了。“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是在我两个姐姐身上用的最多的,每天一大早就把姐姐从床上喊起来下地干活。大姐出嫁了,农闲的时候,大姐想接母亲去她家里住几天,母亲说啥也不去。大姐走了,母亲给我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

母亲第一次去县城,是她眼睛得了白内障,要到县城做手术,当时是在县城南关郭氏眼科做的,记得手术前母亲很紧张,手不停的颤抖,父亲在旁边一直开导她。手术完吃了一碗饺子就搭公共汽车回家了,母亲第一次进城,啥也没有看清楚,更没有在城里逛。
等带母亲经常去城里,已经是母亲身患糖尿病的后期了。
说真的,只怪我们做子女的平时没有把母亲的事情当回事,平时很少把母亲的念想放在心上,母亲的身体也没有给她检查过。平时母亲身体不舒服就熬,实在熬不过了才在村里或乡医院拿点药,母亲平时从来没有给我们要求过啥,总怕给儿女带麻烦,等她老人家倒在病床,已无力回天。
像千万个母亲一样普通,母亲一生也没有离开过生养她的黄河,每逢春天来临的时候,偌大的黄河滩到处都留下了母亲挖野菜的足迹,冬天的早晨,东方的天空刚泛鱼肚白,母亲纤小的身影已经踏着白霜在河滩晃动,她把捡拾大雁的粪背回家当猪的口粮。
河滩养育了母亲,也养育了我们一家人。最后,母亲把自己也永远交给了黄河滩。
母亲走的时候,我连最后一句话也没有听到她说。当时,春节刚过,我正在四川一个电厂组织防腐施工,妻子打来电话告诉我母亲病危的一些情况时,已经很完了,赶不上飞机,我就买了当晚回家的火车票。第二天到家天已经黑了,风卷着纸屑、尘土满大街乱飞。我看到我们家门口围了很多人,我打了个寒颤,心一下收紧了,我预感到事情的不妙,回到屋里,一眼就看到母亲已静静的在床上躺着,任凭我跪在她的床前怎么大声哭喊也不答应我了,哥哭泣着对我说,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眼睛都没有合上。
我知道,母亲肯定也是想看我最后一眼,不看,她不瞑目。
我心悔呀。想想,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把我们几个做儿女的养大,几个儿女连老人小小的心愿都没能实现。扪心自问,我们做儿女的心里真的会没有遗憾?人一旦走了即使扇自己一百个耳光又有什么用?
我的心在滴血。
我真希望,母亲是暂时离开我们的,暂时去了另一个世界,母亲还会回来的。即便不回来,她去的那个地方,一定能让母亲安享尊荣,再无病痛,是一个幸福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