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黎明小说的“乡村模样”
——以小说集《柳月的故事》为例
黄 将
中国的农耕文明养育了中华文明的源远流长,深厚广袤的乡村深培着中国艺术的根须。乡村,是取之不竭的艺术源泉,是孟黎明老师小说创作“安身立命”的根据地。乡村人物、乡村故事,乡村思维、乡村语式,是孟老师小说的“现实世界”,也是他思考的“主要通道”——借由乡村题材、乡村叙述,传达对于乡村文化嬗变、乡村命运走向的深刻思考,使他的小说呈现出特色鲜明的“乡村模样”。
一、表现了农民思维的嬗变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社会发展日新月异。自工业革命以来,传统的人畜耕作受到巨大冲击,大型机械进入农田,使一向温顺宽厚的农田显得不伦不类。在中国,改革开放使经济发展走上快车道,农民进城务工成为不二(无奈)选择,从而加剧了农民与土地的疏离。“现代化”解放了劳动力,也使农民传统而森严的思维意识壁垒轰然坍塌,加剧了农村文明的急速嬗变。
最简单来说,农民思维的转变主要表现在从“粮”到“钱”的转变。
细毛要村人穷怕了,“做梦都想着发财”,领头人狗剩带领青壮南下“淘金”。三年过去,他们挣下了钱,回村里“开花”“栽树”“箍窑”“娶娘们”,惊天动地,声名远播。市县乡领导大树“典型”,各路媒体争相报道,狗剩本人也被破格提拔为乡副主任、市人大代表。从上到下,表现出一统的思维模式:唯金钱论——有“钱”就是“模范”。然而在红红火火的表象下面,却隐藏着一个可怕的事实——他们得以发财的“事业”是卖血,他们染上了艾滋病。当惨烈后果(死亡)一一呈现,成功人士、模范人物狗剩也迎来了自己的消亡。(《被红雪覆盖的村庄》)当然,这一“事业”被否定了,还有其他诸多事业可做,从“粮”到“钱”的思维模式既经形成,就再难消失,从“钱”到“粮”的思维返程,也许不会出现了。
《卧虎岭》的故事在许多地方发生着。村民“被”汹涌返村,谋划一件大事——备料建房。建房虽是大事,但还大不到全村人集体行动。其中猫腻在于,这房子要建在新修高速公路即将经过的地段上。这就好解释了,建房不为建房,而是为了拆房,目的是其背后的拆房补偿。于是乎,庆生“拉了一屁股外债”,建起二十多间简易房。然后,山民们就“惶惶地,在石牌楼功德坊下的阴影里悬着”。事情果然悬了,高速路改线,专案组查办“乱占耕地违法建筑”……这故事讲的还是赚钱,却不是正经路子赚钱,而是走上了歪门邪道,想出歪点子“讹钱”。钱,以其似乎无往不胜的魔力,巨噬细胞一般吞噬着人性里的光辉。
《煤殇》的故事中,德顺老汉每天想的是“一叠一叠数也数不清的钞票”、“成功富翁的梦”和“给儿子娶婆姨”,他带领三个儿子去挖黑洞、开煤窑,誓要淘出一桶、两桶、三桶金。他们不顾危险,付出艰辛努力,终于挣来了钱,给大儿子娶上了婆姨,生下了白胖小子。他们似乎成功了,然而他们却失败了,彻底失败了。德顺老汉死在煤窑里,大儿子、二儿子也同时死在煤窑里。为了“黑金”,他们失去了“命金”。人为财死,惨痛的教训循环上演,经久不衰。
“钱”的巨大冲击,极大改变了农民的思维模式。但这也并非坏事,社会总要发展,人也总会改变,顺应时代时代潮流,是必然。孟老师的小说,被时代裹挟着奔涌向前,在前进的路途中同步叙写着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表现着时代中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逝去的总在逝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成为诸多文艺作品中哀伤的凄然回眸,“三亩薄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农思维受到毁灭性打击,头裹白羊肚手巾,手持旱烟袋的农民形象也悄然离场,不复存在;到来的终会到来——新农村的新型农民,活跃在社会生活的主流大道上,与社会同步,他们身上的色彩更加艳丽而丰富,他们与潮流不再有隔阂,而是成为其中的朵朵浪花。
此时的农民,已经不是以前的农民,传统农民的“农耕思维”已然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新型农民的“经济思维”。
二、展现农村命运的转变
中国乡村社会已基本实现了“现代化”,“现代化”农村与以往农村天差地别,几乎是两种属性了。生产方式上,传统农业生产几乎全面消失;社会形态上,传统的乡村社会结构模式已经全然瓦解;精神文化方面,传统乡村伦理也几乎不复存在。大略来说,现在的乡村,已经没有“乡村模样”了。这个说法当然不确切,因为现在的乡村,是现在乡村的模样,乡村,走入了另一种命运,或曰走进其命运的另一个阶段。
改革开放以来,大量异域的、新的思想意识涌入国门,侵入乡村,此前的思想堡垒被冲垮,前面的路要怎样走却很茫然。神灵、祖宗不必说,早被打入迷信的泥潭;宗族意识也早经消失,族长、家长权威不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单薄。人,不再与人亲,人,更加亲近钱。乡村文化伦理,渐行渐远;乡村命运,渐渐改变了面目。
《涅槃》综合描述了男人外出打工、女人县城陪读、老人孤守乡村的“新社会现实”。这一模式本身已经表现出传统家庭模式的“分崩离析”。其带来的显形或隐形后果是:男人在工地上与其他打工女性组成“露水夫妻”“临时家庭”(此是泛论,本小说中没有这种情节),女人在孤寂“陪读”中感情出轨、红杏出墙,老人在农村老宅凄凉度日、望眼欲穿。当然,这不是普遍现象,却是不容忽视的存在。在这种“新社会现实”下,显然可以看见一个令人震惊的词语——破碎,这个词语里包含着宗族意识的丧失、伦理纲常的衰退、人性纯良的挣扎、农村命运的曲折、乡村文明的重建。
《心魔》写主人公因讨薪不得而无奈上访,因上访而受到“礼遇”,问题得以解决,自己也成为县里“大名人”,并大有从“大名人”一跃而成为“大能人”的势头。只不过,这显然不可能,对“维稳”不再有威胁的“大名人”,很快便被官员无视,被百姓视为“是非人”。不甘心的主人公开始“报复”,策划了一场“医闹”事件。小说标题为“心魔”,显然表明了作者的立场。但小说不应该只是这么简单,它所反映的,除了“心魔难除”,似乎还应有如下思考:一、新的经济形势,改变了农村单纯农业生产的集体命运,也改变了“农民就是种地”的个人命运;二、在新的社会结构中,是谁,让农民产生了“心魔”,又是什么原因,让这“心魔”不断壮大并至于疯狂;除了个人原因,我们还应该追究什么?三、个人“心魔”如此,整个乡村会不会也产生“集体心魔”,“高大上”的城市会不会产生“心魔”,整个社会会不会在“心魔”的控制下不知所措?
让我们相信未来吧!
作者为小说《煤殇》安了一个“光明的尾巴”——调产致富,三儿子铁柱响应政府号召,在政府帮助下贷款发展养殖业,终于过上了真正的富裕日子、好日子。作者很清醒,他清楚问题总会得到解决,知道社会本是光明的,深信明天会比今天更好。不是小说的结尾光明,是我们的社会、我们的生活本是光明的,会越来越好。《黄原晨曦》正面写调产致富,并与私开煤窑相对比,揭示了什么才是农村发展富裕的金光大道。
不论怎样,乡村始终在自己并非坦途的命运中迤逦前行。作家可以展现其轨迹,却无能去改变其命运。然而,又或许能起到一点微乎其微的作用?谁又知道呢。
三、对乡村复杂现状的不停思考
在小说集《柳月的故事》中,孟老师几乎是详细地揭示了乡村的复杂现状:产业结构、生活方式、城镇化,异地夫妻、留守儿童、空巢老人,伦理纲常的无力、灯红酒绿的诱惑、欲望的延展,海量信息侵入、精神家园衰微、灵魂阵地失守,等等等等。显然,他对此现状作了一定深度的思考,但他更希望我们(读者)对这些问题进行深入剖析,并努力妥善解决之。
作家不是社会学专家,他能意识到问题所在,能提出问题,但并不能完全合理地解决问题。孟老师能为我们展示这些复杂情况,提出这些复杂问题,并大致给出一个解决方向,已是善莫大焉、功莫大焉。
成绩显而易见,局限也不容忽视。一是人物命运走向的简单化。对于人物性格的刻画,仍嫌单薄,对于人物命运的最终结局,处理显得简单(疯癫、死亡、出走),表现出一定的悲剧化倾向。二是描写场景显得狭隘。从一定程度来说,作者对农村的印象,还受到既有见识的局限,对于目前农村波澜壮阔的场景,没有完全表现出来。三是整体格调的悲凉。不是否定悲剧,但就目前状况来看,尽管在城镇化的影响下,偏远农村在衰败,但农村的整体走向显然是光明的,并且欣欣向荣、活力四射。
乡村小说,作为文学原野的重要部分,在当下文坛,似乎多少有点尴尬。鉴于此,志于乡村小说的作家,肩上担负着更大责任,应紧扣时代脉搏,认识新乡村,书写新农民,表现新时代中国农民(人民)的生活现状、心灵图景和精神世界,由乡村来思考中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