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泽如的凡人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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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泽如在领奖台上
陶泽如,1953年生于江苏南京。中国影视男演员,国家一级演员,曾任南京艺术学院影视学院院长,江苏省电影家协会主席,江苏省文联副主席。
演员陶泽如是我的老朋友,整整40年的老朋友。
▲作者(左一)与演员秦汉(左二)、陶泽如(右二)、作家苏童(右一)合影(1995年)
陶泽如在我心目中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他从影40余年,影视作品高达110部,成功塑造了各种角色,在中国影视艺术界具有划时代的、举足轻重的分量。
陶泽如也是个普通凡人。他内敛低调,不事张扬,更无明星的豪气与架子。银幕荧屏下的陶泽如与常人并无二致。
我和泽如平时联系不多,但有事时有请必到。1984年,陶泽如因电影《一个和八个》进入大众视野。而我则是《周末》报刚刚入行的小记者,第一次采访陶泽如。那时他住在卫岗南京市话剧团的一个单人宿舍。至今还记得他亲自下厨,招待我吃午餐,主菜西红柿炒鸡蛋。那天听他滔滔不绝地谈电影,谈《一个和八个》。泽如在《一个和八个》饰演“一个”。由于大大突破了传统中国电影而名声大噪,成为改革开放后中国电影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经典作品,更因为有张军钊、张艺谋、陈道明等参与其中,声名远扬。陶泽如这“一个”也备受影视圈内外关注。
陶泽如因角知名,因角成星。他先后摘取了包括“金鸡”、“飞天”在内的最佳男主角表演大奖以及各种荣誉五十余项。2011年,陶泽如获第二届“南京文化名人”荣誉称号。
排行老六
陶泽如出生在南京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家。父亲是邮局职工,母亲是家庭妇女。兄弟姐妹六个,他是老小,排行老六。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这么一大家子,仅靠父亲一个人的收入维持生计,其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
陶泽如生不逢时,出世没多久,便与南京史上最大的水灾相遇。城池与他的家成为一片泽国。那天翻地覆、水倾石城的印象当然不会留在他的记忆里,但却留在了他的名字中。
陶泽如是浪漫的,那份浪漫似与生俱来,悄然而不为人知。他最美丽的幻想正是产生于生活最艰难的年代。三哥泽丰是直接点燃他艺术梦想的启蒙人。1961年,泽丰考入北京芭蕾舞学校,全家为之欢腾,泽如更是乐得不知所措。三哥既是他儿时的偶像,也是他物欲的实现者。有一年三哥随意一句要送他一件“带拉链的夹克”,从此这便成了他日思夜想的企盼。夹克迟迟不见,重重伤了他的心。就在他心灰意冷之际,一件军大衣突然从北京寄来。那激动之情让他一直难以忘怀。后来他将这份真实情感直接用在了电影《最后一个冬日》。

陶泽如有过一段自述:
“读小学时我就特别喜爱音乐和体育,每星期都盼着这两门课早早到来。我在班里和学校单独演唱过,招来的竟是一片哄笑声。他们嘲笑我的声音和大人一样。我弄不清这是不是正常。后来我又爱上了画画,虽然很少动笔,画得也不怎么样,但我一见到画就着迷。这个爱好,一直延续到现在。我的大哥喜欢泥塑,他用门前的黄泥塑了鲁迅、高尔基、列宁的雕像,让我惊羡万分。
“后来,和父母下放到苏北农村,我是在农村上的中学。我和农家孩子一道读书、一道下田干活。上学每日往返十里路程,有时还得将衣物顶在头上泅水过河。那时我看到了许多不该看到的事,许多从城里来的人感到绝望,我却没有,因为我有幻想。
“后来我才发现自己是个幸运儿。1973年,我在姐姐的鼓动下,由她带着闯回南京,报考南京艺术学院戏剧系。那时叫江苏革命文艺学校。真没想到,我竟考中了……”
脱颖而出
1977年陶泽如从南艺毕业。毕业后他先进了林场,又进了书店,半年后才正式分配到南京市话剧团。
老天毫不留情地将陶泽如塑造得更加普通。他始终不为人注目,似乎永远地在一群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小人物圈中打转,与大角色无缘。
于是他的关注点开始转移,他沉缅于歌唱与绘画之中。他画长江,画城市,画自己。他拜著名歌唱家朱民为师。他的画艺与歌艺大有长进。后来他才发现,这一切并未给他带来快乐,这种试图摆脱困境的做法不过是变着法子折磨自己罢了。怎么办?他找不到答案。
他沉默着,无趣地过着。一晃就过去了7年。
他万万没有料到,电影竟会找上门来。1983年5月,当时还是无名之辈的导演张军钊、美工何群为拍日后一鸣惊人的《一个和八个》,到南京来找演员,准确地讲,是来挑一号男主角。
他们已经在全国各地四面八方见了130多位男儿好汉,均不理想。到南京来能否找到中意的,不得而知,只是碰碰运气。有人提到陶泽如。这个其貌不扬、不声不响、毫无光彩的陶泽如一出现,立时将二人镇住。何群手中的相机“咔嚓、咔嚓”连连作响:瞧这造型、这气质,太棒了!
还是张军钊冷静,他不露喜色地对陶泽如说:“再去晒一晒,一星期后把照片寄给我。”担任该片摄影师的张艺谋看到浑身漆黑硬如糙石的陶泽如的免冠人体照时,拍案叫绝,不容他人反驳地叫道:“主角王金,就是他了!”
《一个和八个》以一反常态的电影语言突破了中国电影传统模式而惊世骇俗。陶泽如平地崛起,他的第一次触电,就撞上了这“一个”,并且以自己的“不演”之演,成功塑造了从影后的第一个角色,令人刮目相看。
在中国电影薄发而起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以陈凯歌、张艺谋为代表的中国电影新生代横空出世,书写着中国电影传奇。他们以旋风般的出奇不意,在国际电影节频摘桂冠,震动世界影坛。吴子牛也是其中重要一员。
1986年,吴子牛筹拍《最后一个冬日》。女主角很轻松地敲定了当时已锋芒直露的张晓敏。男主角还悬在半空中。陶泽如虽然有了《一个和八个》的本钱,外加《陈赓》(上下集),仍觉气力不足。岂料《索伦河谷的枪声》一鸣惊人,陶泽如因在片中扮演连长而在八一厂举办的“小百花奖”中拿了个“最佳男主角”奖。这不能不引起该厂导演吴子牛的注意。
吴导提笔给这个不曾相识尚无名气的陶泽如写了封信,请他出演手上的戏。泽如欣然应允。子牛第一次起用新人陶泽如便将信任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泽如如遇知音,不知疲劳不顾死活地卖命干活,双方配合游刃有余,常常一镜OK。
《大磨坊》剧本完成后,那个戏份很重的反派人物廖百钧一时成了吴导演的难题。陶泽如能不能胜任?说实话他心里没底。陶的“本色戏”不错,实践已经给出了证明,“性格戏”行不行呢?
尽管这个角色后来引出某些争议,但陶泽如诠释的这个“坏到了骨子里”的“反动乡长”,还是为大多数人接受了,特别是得到了行内专家的好评。陶在后来谈到这个角色时透露了他花费的巨大精力和才智。很显然,他在角色多样化的创作上不仅有勇气也是有能力的。
吴子牛在一次接受一群中外记者采访中谈及自己影片的时候,情不自禁地说起了陶泽如。他说:“我认为像他这么优秀的演员在中国是不多见的。他人很纯,百分之百地投入到艺术创作中去。他能塑造不同的角色,总是以一种真挚的态度对待各种角色。对他这样的演员,电影界不给予足够的重视是不公正的。”
1989年,陶泽如主演的《晚钟》获第39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就在同一年,陶泽如凭借《晚钟》《欢乐英雄》等片的出色表演,摘取中国电影最高奖:金鸡奖最佳男主角。

陶泽如在各种角色中穿行。他特别中意那些所谓“另类的”有创意有想法的角色,只要有机会,就会去争取。比如《大磨坊》中的廖百均,《武训》中的武训,《阿Q的故事》的阿Q,《建党伟业》中的张勋,《百团大战》中的彭德怀,《百鸟朝凤》中的焦三爷。这些角色都具有特殊品行,表达了独特的人物内涵,具有特殊的人文价值,不下功夫做足功课,不下死劲深入角色内心,想把角色演对演好,那是不可能的。《建党伟业》中的张勋,在一大群发光的红星中是被认为演得最为出彩的角色之一。陶泽如将张勋奴仆与主子的两面性演得活龙活现,过眼难忘,广受好评。
▲《建党伟业》剧照
2007年,顾长卫抓到一个“很有意思”的题材,即关于爱滋病患者的生存状态。他很快将其编成电影剧本,起名为《世外桃源》。这个信息在圈内迅速传开,引起了陶泽如的注意。接下来,顾导开始边等审查批复,边筹建剧组。陶泽如成为最早选中的演员之一。陶进组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学习语言。片中的他得说包头方言。一直在江苏长大的陶泽如对此非常头疼。这一学就是三个月。两个包头语老师天天口对口地教授。那段日子,包头话成了他的工作重心。三月后,一口地道的包头话脱口而出,足以乱真。
《世外桃源》后来改名《魔术时代》,最后定名《最爱》,一直折腾到2010年才正式开拍。经过长达九个月拍摄,最终于2011年春末得以和观众见面。尽管有光芒四射的章子怡、郭富城,但饰演老柱柱的陶泽如却以独特的气质,展现出不可阻拦的光辉。

为了角色,他作出了很多牺牲,包括无法挽回的牺牲。
1994年,泽如在拍电视剧《天网》,家里打来电话告知,父亲去世了。当时正值拍摄关头,无法脱身。他只能在拍完戏后,默默躲进招待所的房间,对着父亲的照片,连叩九个响头。1999年,得知母亲病危,他从外景地匆匆赶回,其时老母已不能说话,只是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当时正在赶拍电影《生活秀》,剧组全组停工等着他。一星期后,在妻子再三催促下,他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家。就在当天晚上,老母撒手西去。
陶泽如为此曾写过一篇文章,直抒内疚之心。他最大的遗憾是,一辈子在贫困中度日的二老,还未及看到儿子像样的成绩,分享儿子的成果就离他而去了。
大量的电视剧演出让陶泽如快速脱贫致富,但是陶泽如对此不以为然。他不止一次对媒体说过:我不希望自己变成演戏商人,把演戏变成一种经商手段。我差点就要成为这样的人了,这让我害怕。演员就是演员,他的工作就是塑造角色,创作戏中人,那是艺术创造,与赚钱做买卖是不相干的两码事。
由于他对角色的用心使力,准确把握,贡献巨大,他在荣获金鸡奖之后的第六个年头,夺得了第十六届全国电视剧飞天奖最佳男主角荣衔。第二年又入选“中华影星”并获中央文化部颁发的“电影表演艺术成就杯”。在中国电影百年之际,他再度入选“全国百佳影人”,是江苏唯一入选人。
之后,陶泽如先后主演了《百鸟朝凤》《百团大战》《老炮儿》《一代名相陈廷敬》《激荡》等众多影视剧,事业持续红火。

▲《百鸟朝凤》剧照
爱情故事
生活中的陶泽如,虽然话不多,却潇洒、幽默且浪漫。最大的浪漫莫过泽如和太太杨丽丽的爱情故事。
二人真正擦出爱的火花,进入爱情时空,缘于一个完全意外的偶遇。那是1986年发生的事。当时正在兰州军区战斗文工团的杨丽丽是个器乐演奏员,工作就是弹钢琴、奏竖琴。有一天,甘肃省话剧团的洪宇宙带了个人来见她,说给你带来个贵客,你们聊聊吧,然后就把一个又黑又瘦、毫不起眼的小青年朝屋里一丢,自己走了。当时杨丽丽根本没弄清楚这人是谁,以为是哪家报社记者来采访的呢。他们就这样见面了,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年轻人不时提到南京,提到南艺。因为杨丽丽也来自南京,也毕业于南艺,所以话题越来越多。半个小时过去了,杨丽丽心里嘀咕,这人究竟想做什么呀?
“当我真正弄清他的来路与目的时,差点没笑晕了。但我努力克制,生怕让他难堪。原来他是随八一厂的《晚钟》剧组来拍戏的,叫陶泽如,而且和我是同届同校同学。我于是拼命回想当年话剧班的同学,一个个都回忆出来了,偏偏没有眼前这个人。你说怪不怪?”提起这段经历,杨丽丽忍俊不禁。不过她还是从记忆起中找到当年那个叫陶泽如的同学,并将学生排演的那台话剧《哈姆雷特》给勾了出来,泽如激情四射的表演,立马呈现在她面前。
一年后,二人牵手,步入婚姻殿堂。而迎接他们的婚房是一间仅有12平米的小屋,小屋因此而浪漫四溢。
“我们是在1992年年底才有孩子的。对我生孩子,他特别上心。若在平时,一有片约,他立刻就走.没有半点犹疑。我预产期前1个月,他就接到台湾名导演谢雨辰的邀请,请他在《烈火恩怨》中出演主角。他第一次向剧组告了假,并一次又一次推迟。谢导演还真有耐心,硬是等着他。结果我等不急啦,干脆剖腹产把孩子生了下来。泽如就这么等了足足一个月。”

现在,女儿小鹿早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从南京外国语学校,再到北京语言大学,目前正在美国读博士,专攻比较文学。
泽如对太太是这样评介的:当年的杨丽丽可是“美人如花隔云端”,是高傲的公主,自己只能远远地行注目礼。如今美人在侧,他这样说,“家有仙妻,能将窝窝头做出面包味”,且表示,“飞得再高,风筝的线绳也是牵在太太的手里”。
幸福的三口之家,过着普通人一样的平凡而简单的日子。那份浪漫温暖的情感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感受最深刻。
泽如成名数十年,从未传出过绯闻,是演艺圈公认的好男人。做人、演戏,泽如坚定踏实地履行着他的人生。一晃70年过去,辉煌与平凡相织相交,渐行渐远。泽如将一切看得很淡,依然故我地平静地生活。

意大利著名电影导演费德里科·费里尼说过:“没有结束,没有开端,只有永无穷尽的生活激情。”这是陶泽如最喜欢的一句话,也是他人生的最好注脚。
(原载微信公众号《凤凰台上》,图片部分来自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