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万里走单骑(⼀)
2023年的七月末,正值酷暑。一大早,从浑浑噩噩中醒来,推开阳台的门,晨曦爬满了屋顶。灰蒙蒙的天空、静悄悄的世界,潮热的风在林立的高楼间吹着。楼下的街道上发出一阵稀里哐啷的响声,好像是环卫工在搬弄什么东西。一只指头大小的鸟,杂色的羽毛,在阳台护栏上跳来跳去。洗一把脸,把夜间汗液在脸上浸濡过后留下的渣子拭去,时间的痕迹仿佛又深了一分,有点悲凉的感觉。

喝一口头天晚上留下的茶水,淡的没有了一点味道,像闹市里无聊的日子一样。点一支烟,追逐那一缕随风吹逝的轻烟,一个龙钟垂垂的暮年老妇人,银发稀疏零乱,踩着街边彩色方砖辅就的人行道,背着一个有些陈旧的背篓,弓着腰,抬着头,屁股一撅一翘的走进我的眼帘。她移动得很慢,有些艰难,却始终固执地抬着头,望着路尽头满山翠绿的矮山,她在看什么?我不知道,或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看些什么。老妇人的身影慢慢走远,稀里哐啷的响声静了下来,小鸟也飞走了,周边是那么安静,安静中又有不甘,有一种生命飘逝的味道。吾年末古稀,视茫茫而发苍苍,齿牙动摇,或是也要不断地出去走走,去看什么?不知道。也许走得远,走的路多了,想看的,该看的,看不着的,不能看的……在所有的看见里,去感觉生命的存在。

一晃之间,时过半年。窗外的世界像褪了毛的鸡白条条的,折断的树枝横七竖八,满目苍痍。一场雪加冻雨,大地不见往日斑斓。闲而无事,在手机上试着整几篇短文,追述2023年那一段印在路途上的足迹,无事找事罢了。春暖花开,小老儿或是又要出去看世界,因为要看的世界太大。大者,大千世界也。何以为大,因其我们的渺小而称大也。

万里走单骑(二)
八月一日,还是起了个大早。高海拔清凉的夜,美美的睡了一宿,头天行车近千公里的疲惫已退去。从映秀镇往红原县城,三百多公里的路程,很多地段在修路,大车多,行车很慢。下午,爬上查针梁子垭口,这里有一个观景台,这里山无奇绝之处,却是长江黄河的分水岭。垭口两侧有两水发源,一入黄河,一入长江。

以前,每次过路在此小憩,觅食的乌鸦,长鸣的苍鹰,大地的空阔辽远,岿岿高冈上清新苍凉的气息汇集成的高原上的风,总让人于流连万象之余生发出感慨无限。昔日,立在垭口上的那几块嶙峋粗糙的巨石被木栏围了起来,山坡上大片的经幡已然不存,遍地的“龙达”让山风
吹去了天边。如今,新筑的停车坪搭建了几排小的商店。来岭上的人很多,一群一群。车流的轰鸣,叫卖的吆喝,网红打卡者的嘈杂,遍地的垃圾。唯有困在木栏里的巨石孤独地呆立着,无助地看着它漫长守护的家园在被改变的同时,正彷徨地走在驶向现代文明的路上。
下车,伸展一下背胀腿酸的身体,匆匆驱车离去。

草原上的公路,直端端地指向草原深处。路上,无数车辆像白水河一样地流着。路边,圈起来的骑马场一片紧连着一片。草场上,欢娱的人们熙熙攘攘。随着今天日子一天天好起来,那些脸面蒙尘一步一叩的藏人,那些身着藏袍一路高歌奔驰的牧人,那些如落叶般随风四周纷纷扬扬的龙达,那些曾经的……似乎都在远离这片土地。这一切面目全非,行将消逝时,对于今天的生活,是否变得毫无意义?默默地问自己,没有答案,只有莫名的惆怅。我很多次走进过这片草原,也爬上过山冈,在牧场上极目远眺,那一览无余的敞开和坦荡里,我感受大自然的炫美无比,眼底深处也看见美的遮蔽,草原的深处,山冈的背面,草茎的层层覆盖之下,是什么?有什么?问询间,总有一种被掩藏的情感,一种悲壮的情怀,会不由自主地涌出。

“驻牧之境,则路断人稀,险阻尤甚。”高原上的风,刮过万物的骨骸和根须,秃鹫在高空凄厉的长鸣,整个草原是那么诡异的静。长而散乱的队伍里,有那么一家人,拖着疲惫的身子,与死亡苦苦抗挣。一撮撮熄灭的火堆旁,倒下的人,嘴角上残留着枯黄的草茎,淌着绿色的草汁,如在睡梦里,脸上挂着绝望与眷恋。他们相互依偎或背靠着背,无声息地坐或躺着,怀里始终还抱着那支从不离身黑不溜秋的长枪,其情是如此之悲,其举是如此之壮。还能站起来的人,神色凄然麻木,将沾满了泥土破烂的斗笠遮盖在他们的身上,向这些从湘西大山里一起走出来的人作最后的诀别,转过身又相互搀扶,胸前斜挂着长枪,头也不回的走了。风刮过秋冬,枯草覆盖了一具具白骨,留下一缕缕野魂在春绿里斑斓。一家人在草原失散,怀有身孕的她遗失在
了草原。草原茫茫,生死茫茫。
“雪皑皑,野茫茫,高原寒,炊断粮……”

落日熔金,色彩红了大地。天边地平线上蛰伏着山的影子,白河水似乎被晚风吹瘦,迂回曲折静静地淌着,潋滟波光在水面闪烁。路边,驻车,再看夕照草原的美丽,山水的坦荡,以及山水之间的光亮,宁静的光亮。脚下,一株株弱小却生命顽强的小草,铺展出的草原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青绿和金黄交替,交替着生的渴望,死的诱惑,绵延起伏,迤逦而去。

车,驶入青洛家的小院,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草原尽头处的最后余晖完全消失了。小院外,苍茫起伏的山峦横在暮色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