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洛的家,在红原县城北边一条小巷的不深处。小院不大,幽静美丽。一排青绿的矮树把小院分成了两个区域,主居室的窗前一丛丛各色的花正在盛开。南边是一片小草坪,绿草茵茵。几间低矮的小平房,排成7字拐围着草坪,沿墙角也开满了各色的小花。每当夜幕降临,暑热消退,花草的幽香便会在小院淡淡弥散。

青洛是大哥的儿子,十年没见,他白皙的脸颊变黑了,鬓角却变白了。身体消瘦了一些,却多了一些老者的温文与敦厚。他平时身上的穿扮总是很简朴。每天出门,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夹克外套,整洁贴身。头上戴着一顶褐红色的藏帽,手上捏着一串佛珠,走路慢条斯理。和我们打招呼,帽檐下的眼眸没有多年前那样的清澄,讲话顿挫间,那双有着藏人血脉的眸子,会掠过一抹不同于常人的亮光,温和淡然,似小院里的花,有着祥和而安谧的舒适。

朱盆般的落日消失在草原的尽头,气温一下子降了下来,像我们南方的初冬,很冷。小院,光风霁月,冷清安谧。我已经加穿上一件厚厚的抓绒衣,青洛还是那件藏青色的夹克衫,我们促膝相互看着对方,聊他的父亲,也聊他自己。青洛话语不多,我问到什么,他都会稍作犹豫,认真的想一下,然后用不怎么流利的汉语,每一句话都要在喉结处骨碌一下,再牵动浑厚的嘴唇,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轻悬在膝头上的右手不经意地微微撩动,大拇指在食指的两道横纹间有节奏的搓揉,如蜻蜓点水,一触即离,仿佛正在拨弄时常执在手中的佛珠一般。

他的神态,让我想起十多年前,来草原看望他病重的父亲时的情景。沧桑的老人,坐在火炉边,灯光铺落在他的脸上,褶子把两鬓拉扯向面庞,面颊显得格外精瘦。他眼帘低垂,默然不语,右手有气无力地搁在膝上,转动着手中的佛珠,深凹的两片已没有多少血色的嘴皮如老牛反刍般,左右磨嚼着。他想说什么?剧烈的咳嗽使他那满是褶子的脸涨得通红,他痛苦地弯下腰,把头埋在自己的胸前,脊骨挣扎在剧烈地咳嗽中,一颤一颤地耸动着,似要吐出身体里所有的东西。转过气来,他缓缓地抬头,喉结滚动几下,把一生所经历的磨难又重新吞咽下肚,无有表情地磕上眼帘,褪去涨红的脸,面色枯黄,如秋天的枯草。

青洛告诉我,他拿着人生第一次挣到的十多块钱,喜滋滋地要在父亲面前显摆一下,父亲神情凝重,语气苦涩又坚决的给他说:“青洛,这钱每一分都不能用,存着,存够了,我们去找我们的亲人……”那时,他还掂不出父亲心中这份牵绊的重量,只记得父亲对他说过,他自己的父亲一家人都是红军,母亲在草原和父亲和家人和红军失散,在草原上生下他,带着他在草原上飘荡,沿着一路的骸骨寻找北去的家人,他的母亲没能走出草地,挣扎着咽下一口气对他说,要他今生一定要回湖南大庸,寻找自己的亲人。“哎!这一找,就是父亲的一辈子。”青洛的一声轻叹,尽显人生悲凉。

我们换过沉重的话题,青洛讲到他自己年轻时的懵懂和倔犟,总是先呵呵的憨笑两声。他上过几年的小学,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高寒藏区能读上书的孩子罕有,他是幸运的。小学毕业后他没有走出草原,在瓦切乡当了一名马背上的老师,那时瓦切乡还没有牧民新村,更没有学校,牧民都过着游牧生活,他每天骑着马,藏袍里掖着两本脏兮兮的课本,在各个牧场上奔走。在帐篷里,在草地上,一个孩子一个孩子的教他们识藏文,读汉字,把文化的大门向他们打开。几年后,他已是英俊挺拔的青年,“青洛:你报名去参加解放军……”摆了摆头,他倔犟地拒绝了父亲,草原上的苍鹰,喜欢在这片土地上自由地飞翔。他和他的同伴去了山里面,伐木垦地。在藏区,他是文化人,山里面吃了两年多的苦,他进了信用社和钱打交道,不喜欢每一分钱都计较的工作,便回到瓦切,正儿八经的站在了讲台上。后来,他去了州府马尔康师范学校学习,学习回来后执教几十年。退休时,“桃李”如草原上的格桑花,开满了草原。。

夜风徐徐,拂过小院,带着几分冷冽之意。我们不约而同地仰头看风吹来的地方,月光冲洗着夜空,天色是淡淡的青灰。月亮在云的背后,一层层的云拥在一起,成为一个个洞窟,洞口染着一抹琥珀色的光。我们沉默地看着那些洞窟渐渐地消散,月亮冷冷的悬在了我们的头顶。他父亲那些少有人知的故事在高处,在光里。

撰 文 山中老猴
图 片 艾 叶
2024年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