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俄巴是青洛的弟弟,根嘎是窝巴的大女儿。青洛告诉我,他的父母亲几十年来一直在瓦切和窝巴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他母亲曾是她娘家家族头人的女儿,开枝散叶,如今也有大几十号人了,大家庭众多的大事小事,还如父亲在时一样习惯在瓦切窝巴家里商议。根嘎现在是窝巴家里的当家人,地位很高,可谓也是家族里面的头人,身份比她的祖母还要显赫。不同往昔,远古的习俗与现在的社会进步已渐离渐远,在青洛的言谈中,我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对传统身份极有限度的尊重。


十多年前去草原,那时的根嘎还是含苞欲放的格桑花,订婚后和他的男朋友在自家的牧场放牧。小小的窝棚,几十头耗牛,两条凶猛的藏獒。两个年轻人,傍晚数自家的牛群,晚上数天上的星星,烧着牛粪的火炉上煮着酥油奶茶,烤着味道怪怪的藏粑。生活很苦,日子很甜。春去秋来,草原上的格桑花依旧美丽,根嘎除了美丽,眉眼间多了几分女人的成熟和女主人的雍容与冷傲。她跟自己的男朋友已经有了四个孩子,如今牧场上有了近两百头耗牛。她把牧场交给别人打理,自己把牧民新居的家里装饰一新,和父母过在一起。生活越来越富裕,日子越来越好,父母要给她要举办一场婚礼,娶她的男朋友进她们的家门。根嘎身上流淌着一半嘉绒藏族的血,男朋友是甘孜那边的康巴藏族。习俗相沿,袭远古母系传统,婚礼以嘉绒藏族女娶男的习俗在瓦切举行。


云挤着堆着接着四周的山峦,山峦起伏围着阔广的草甸,泥黄的地坪如是在青绿间铺上一块极大的地毯。张挂在四周高处的经幡随风翻舞,发出呼喇的声音和酒店里散出的音乐融在一起,欢快悠扬。酒店拦住地坪的尽处,净白少有杂色的粉墙如草原冬天的雪一样白,纯洁而恬静。地坪的入口处摆着一排三个盛满净水(圣水)的木桶,五颜六色的花瓣洒在水面上,桶上横搁着一根缠满洁白哈达的柏树枝。宾客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翘首以待婚礼的主角到来。太阳躲在云的深处,把温暖和祥瑞洒在人们的身上。为了参加这一场藏式婚礼,我们一众人在青洛家已经驻留了十来天的时间,平日里到处闲逛,几乎见不到身着藏服的男女。一场婚礼,特色的藏族服饰,精美绝伦的饰品,彩色的经幡,洁白的哈达,风中悠悠荡荡的天籁之音……穿过逝去的岁月,带着古老的记忆回到本属于它的草原。


洁白的哈达扎成金刚结缠在花车的前面,缓缓停在拦在地坪入口处的木桶前。如排练过一样,黑黝发亮一尘不染的马靴齐刷刷地从车内亮出来,踏在了地坪上。伴郎是甘孜那边的康巴汉子,白色绣边的上装外套着青色的藏袍,胸前都佩挂着大串的珠宝,白色或棕色礼帽下戴着茶色的太阳镜,一眼看过去,每个人都五官俊朗有力,没有一点多余的赘肉,身子像铁铸的那么坚密结实,对着人们露出洁白的牙齿,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就连那种笑都是结实的,绝不浮泛。迎宾上前给他们献上哈达,带着他们绕着木桶走一圈,他们健硕的长腿度起步来是那么的悠闲潇洒。帅!真帅!帅呆了!有长者嘴中唸唸有词,用柏树枝沾上净水洒向天空,洒向大地,洒向人们。敬天,敬地,敬所有人幸福吉祥,繁文缛礼的婚礼仪式开始了。


承办婚礼的牧民乐是瓦切唯一比较大的饭庄。敝着的玻璃门明亮高大,望进去里面灯火阑珊闹烘烘的。大厅非常广大,长长的,四周上方悬挂着红灿灿的灯笼,对角牵扯着五颜六色的经幡,对着大厅舞台的三面高处围了一圈护着木栏的楼廊,宽窄可以摆下大的圆桌。舞台上铺着红底带黄色图案地毯,台前摆着根嘎和她男友在草场上形影相随的美照,写有藏文和绣着佛像的画幅垂挂在后方红色墙幕上,头顶上的聚光灯时明时暗,变幻着各种色彩,在画像和图案上扫过,美伦美奂。大厅和楼廊里摆满了大圆桌,宾客们挤挤插插,在圆桌间随意的走动,相熟的人热情地打着招呼,不同于山里人打招呼像是隔着一道山沟一样声音大的吓人,他们彬彬有礼地颔首微笑低声咕噜几句,便一起坐下来吃东西又叽里咕噜的低声聊着只有他们自己听得懂的话。大厅里装着数百人,混杂的味道和嘈嘈杂杂声音拢成一个大的气团在空中嗡嗡地流动着,满溢到外面地坪上向四周草场弥散。


根嘎还很年轻,三十多一点的年纪吧!高原上的风已毫不容情地在她的眼角刻下了浅浅的鱼尾纹,和帅气的新郎站在大厅高台上的正中,翘臀微微的撅着,乌沉沉的黑眼睛顾盼着闹哄哄的大厅,一点也没有激动的样子,略有些厚的双唇紧紧抿着,又添了丝坚毅之色。或是面上涂了一层面霜,灯光映衬下脸颊白苍苍的,看上去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然而乌黑的头发编成的小辫子和缀满配饰的花带从鬓角处收拢披搭在身后,巴珠和绿松石各种头饰烁着耀眼的光芒,脸上流露着若有所思的情绪,又使她俨若冷傲的女神一般。她披在身后的小辫,由面容慈爱的舅母在她直披垂腰的长发上抹上酥油,再挑出一缕缕发丝,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精心编织的。没有细问藏族女子婚礼的当天要编多少条小辫,扎一定数量的小辫,寓意婚后便有了这个家庭大小事情的话语和决定的权力。


高亲贵友向新人献哈达送祝福是婚礼的高潮,除了纯白,多了金黄红绿各种颜色的哈达。高亢悠扬的音乐在大厅回荡,司仪抑扬顿挫地一套套祝福词,叽里咕噜的喊话声,婚礼的场面倾刻之间有序的喧闹起来。长辈一脸的庄重,亲友腰身微曲,依次排起长龙,双手展捧着各色的哈达,缓步走向高台躬身把哈达和祝福献给新人。每得到一份祝福,夫妻二人都要双手合什躬身低头回礼。根嘎脸色渐渐的红润起来,有细密密的汗珠泛出,送祝福人太多太多,她脖颈上的哈达拖耷在地上,像彩色的小山在渐渐地长高,要淹没她一样。

不同于汉人的喜宴,桌上没有滚沸的火锅,没有酸甜麻辣的香味。桌子上堆满了各种色泽的果汁饮品,小袋封装的甜品糕点。真正的藏家食品是传统的适应游牧生活的各种冷食,油炸的大麻绞,黑乎乎的血肠……散着一种浓郁的膻味,牦牛肉和草原上的一种小的野果子,美其名曰人参果,混和着青稞熬煮的粥,那是桌子上惟一的热食。牦牛肉头一天大锅灶架大火烧,煮熟后砍成大块堆在酒店的灶房里,每桌上两大盘带棒骨的牦牛肉,算是宴席上的主食。桌上放着剔骨削肉的小刀,如同吃饭的筷子,吃牛肉时用小刀割下小小一块,沾点桌上已经准备好的盐巴,丢进嘴里,像牛吃枯草一样慢慢地嚼。在藏人的口中或是滑嫩爽口,鲜香实在,有劲道。不习惯的外来人,尝一小坨,浓郁的膻味在齿缝喉咙间涌动,想必可以在心里足足停留十天半个月。我们这群人对这些丰美的吃食就只能敬而远之,宁愿饿着肚子,等婚礼结束后回到青络家的小院,团长给大家炖一锅腊猪脚,炒一盘青椒炒肉搭几个可口的小菜,美哉!乐哉!

婚礼其实就像草原的现在,古旧的传统习俗已渐渐没落,新的生活观念在逐步渗入。新与旧的碰撞,就像我坐在圆桌前,疑惑着是用刀子削肉剔骨吃肉呢!还是吃那些五颜六色封装的甜品。

午后,宾客三三两两的散去。头顶上的阳光有些老了,气温一下子陡降了很多,仰头看时,厚厚的云像是山里的老婆婆晒在坡上的旧棉套,破烂陈旧没有光泽。


婚礼,草原……

撰 文 山中老猴图 片 艾 叶
2024年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