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际的草原除了深草以外连小树都少有,晨曦带着一片毫无遮挡的红霞拉扯着血红的太阳转眼间就挂在了碧蓝的天空之上。
去年的八月九日一早,我辞别青洛和他的家人,从红原瓦切出发一路向北,毫无目地的向草原深处寻去,寻找脑海里曾经听说过的那一缕一线的蛛丝马迹。

路上的行车川流不息,汽车的轰鸣声打破了草原的宁静,到处都是闹哄哄的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单骑北上,前路茫茫,莫名的感到一种孤寂。我的车走得很慢,闹中取静,时不时驻车在草地上走一走。人静下来,心也就静下来了。心静下来了,长时间的沉默在沉静里,眼底里总有一幕幕挥之不去的场景。

八十七前的那个秋天,草浪翻滚,海浪般的巨涛声中她瘦削的身影显得格外地孤寂和可怜。不到五十的妇人如同一个老媪一般,脸色蜡黄,眼窝深陷,颧骨高凸,鬓角飘动着凌乱的白发始终遮盖不了她眼角深深的沟壑和有些僵硬的面颊,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透着不屈与坚毅的目光。除了头上的斗笠,背上一个简单的布包袱与手中的那根马桑树木棍外,身上再无它物。茫茫草地,沿着杂乱的脚印与一具具或饿死或冻死或累死或受伤而死的红军尸首,一个人默然无语昼夜不息地的走着,饿了吃路边的草根草叶,渴了喝泥氹里的黑水,困了捧几捧冰凉的雪水浇到自己的脸上,双腿迈不动时就趴伏在草地上手脚并用地爬,晕倒了她总会在刺骨的寒风中醒过来。就这样,每次在人生最难熬最绝望的面临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最后那一刻,不知道是要寻找到自己的男人和儿子,还是期盼跟着共产党能过上好日子的那一份坚定不移的执着,“我不会死,一定要活下去的,熬过了这一时便会有希望。”她不再回过头来看来路一眼,也不顾前方是不是一纵而没的深渊天坑,还是灭顶之深的牛卧氹,她步子不大,每一步都挪动的极为缓慢且是异常的绝然。

高原上的秋天来比天门山的秋天要来得早许多,大地上的草已经浅黄,青绿渐黄的深草在慢慢地隐去。让寒风吹醒过来,蠕动几下几乎冻僵的身体,天际露出一线鱼肚白。她似乎在用尽最后的那一点力气,喘息着粗气,干瘪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双手抓住一丛能抓牢的草径,使劲地向上拉引自己的身子,双腿在身后极力地蹬着,爬上了遮挡着自己视线的一处不高的山冈,闯入她眼帘的是东方一轮红日正在冉冉升起,映照在前方山坡下广阔的黄土地上,一条弯弯曲曲黄中带着灰白的阡陌在黄色的大地上向远方一线起伏的山峦伸展而去,视线里能看见黑色的帐篷与灰色的房子零星地散落在阡陌畔。她双腿一软全身的骨头就像散了架一般,一屁股瘫倒在了山冈上。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长的时间,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或是一天一夜。暮晚的寒风拂过她的身子,浑身一个冷颤,她悠悠地醒转过来。双手撑在草地上,拾起滚落在身边的马桑树棍,双手来回地拂摸着,就像很多年前她轻柔地抚摸自己男人的身子那般。这是离开桑植城时,男人在山边特意为她砍下的一根马桑树的枝杈。“我的男人,你在哪?我知道你一定在前面等着我。”突然间,她全身迸发出无尽的力量,抖动的双手紧攥着马桑树棍斜撑在地上,瑟瑟颤颤的站起身来。此刻的她,与儿媳与家人与红军被驱匪冲散后,第一次回过头去看身后广袤无际的草原,嘴唇微微的噏动并没有声音发出,“儿媳,妈在前面等你。”随后回过头望着前方的山峦,她连滚带爬地下了草坡,歪歪扭扭的朝挡在前面的巨山走去。她相信自家男人参加红军改名侯德成时曾说过的话:“革命得成功!穷人会过上好日子!”

夕阳西下,暖融的光线映在车前挡风玻璃上不知因何变得有些模糊,仿佛有无数极细微的灰粒在光线中飞舞弥漫。揉揉润湿模糊的双眼,下车我站立在山冈上往下看,葱郁的灌木夹着一条弯龙七拐的溪流,一片极为阔广的草场在激流边铺展开去。草场上停满了车,搭了很多户外露营的帐篷,炊烟袅袅,大人们悠闲地躺在草地上,孩子们在水里嬉戏。幸福欢娱的人们,会想起那个秋天吗?
一天的行车,穿越婆婆在生与死挣扎中走了两个多月的草地。到了草原的边缘,北边便是川南的崇山峻岭,回过身我向草原告别,占据了我全部视线的缓坡草原,还是那样一直延伸到天际。站立着,在留念草原的这一刻,我像是一株荒草怯弱的立在山冈上,让风拂过。像幼时的我依偎在婆婆的身旁,在安静的听她讲一家人走长征过草地的故事。
我们还会再见,草原的美丽与草原上不朽的英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