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年正月走亲戚
作者:刘林海
小时候生活在乡下,极喜欢正月,因为有走不完的亲戚,混不尽的好吃喝。
正月里走亲戚分两拨。第一拨初一到初五,是晚辈看长辈,如女儿走娘家,外甥走舅家,谓之拜年。第二拨初六到初十,是长辈探晚辈,来而有往,称作“追节”。除夕夜要掰着指头排好走亲戚的顺序,一天去一家。日子排得紧巴时,家庭成员还得分头行动。因为家里尚需留下主事人接待来访的客人,故而这种不属于劳作的活动,人手也要调配着用。

凡有老人去世未满三年的人家,亲戚们需得初一上门祭拜,唤作走“新灵”。不管亲疏远近,只要尚有来往的,都需前往。初二是最重要的日子,一般是走娘家和舅家,其中最隆重的要算当年结婚的小女子回门,小丈夫拜岳老,这是被左邻右舍极为关注的“走新亲”。接下来的日子,是拜望姑家、姨家等等。初五又叫“破五”,破五之后就不能再拜年了。至于追节的日子,好像并不严格,只要是元宵之前都行。这似乎也显示了对长辈必须敬重,对晚辈可不拘小节的礼数。
拜年的礼物虽极单调,但内中却大有讲究。初一的新灵,带上一张烧纸即可。富裕些的人,可以外加一根洋蜡,一撮线香。其他正常的拜年,俱是清一色自家蒸制的油包子。是用菜油掺面作馅,白面作皮,顶上捏成女人发髻样的大馒头。这包子的个头、品质、内容物,通常能把客人家的过活诠释得清清白白。个头大的包子有碗口大,小些的则如小儿拳头一般。包子照理应当用上好的白面,但奈何到了年关时月,大部分人家已是瓦缸接近见底,别说是白面,连黑面都已属稀罕,而平日果腹的苞谷面缺少筋道,捏不出包子样儿,大多数人家便挪借些黑麦面,与黄色的苞谷面掺和起来,勉强蒸出包子的样,称作“两搅包”。这两搅的比例不用品尝,看色泽就很直观。既是油包子,当然须有菜油作馅料。但穷人家常没油,就用一块萝卜或红薯顶替,反正只要有芯,不坏了包子名分就行。

大年初一,天麻麻亮时,村子里就开始沸腾起来。哔哔剥剥的爆竹声此起彼伏,虽不响亮却仍是清脆。有心的人家头年夏天都会特意留下未上过碾的麦秸。没钱买鞭炮,烧麦秸照样能烧出与百足头鞭无异的喜庆来。待天大亮时,各家各户便走出一年中难得收拾齐整的爷们婆娘。衣服虽仍补丁摞补丁,但肯定是漂洗过的。男人的头发和胡子剃得溜光,女人们还把前额的留海用灯油抹得闪亮。庄户人家一年中常态的蓬头垢面,这阵子就会稀罕地革除几日。至于娃娃们,早已大呼小叫地奔跑于大街上,蓝靛色土布缝制的新衣遮住开花棉袄,霎是光鲜。小伙伴们相互通报着即将随大人走亲戚去往的目的地,俨然随驾出宫般辉煌。须臾间,村外小道上就现出络绎不绝的人流,像是赶会一般,只是方向各异。男人们背着褡裢,女人们挎着篮子。绝大多数人靠着两条腿步行,也有极少数推独轮车的人,那车上常载着小脚老太太。偶尔能瞅见一辆缠得花花绿绿的自行车,必是小丈夫骑车,小媳妇坐后座。自行车穿梭于人流时,车铃总会摁得山响。这便是新婚夫妻回门。小夫妻的车子,大抵都是借来的,乡下人厚道,村里谁家有自行车,主家哪怕自己出门步行,也得把车子借给一对新人荣光一天。路上的人一多,捎带着把成群的乌鸦和喜鹊都感染得欢势起来。鸟儿也要过年,总希望在人们走过的路上寻得一些美食。孩子们偶有操起弹弓瞄准鸟儿的,总被大人喝止,说花喜鹊带来的是福气,黑乌鸦带走的是霉气,对鸟儿不可造次。

各家各户的大门都敞开着,门框上贴着两行红纸对联,有写字的,也有用瓦当压出一串串符号的。秦琼和敬德两位门神把着两扇门板严阵以待。待到小外甥、小侄儿院门外一声嘹亮的呐喊之后,屋子里立马跑出或姥姥或姑姑或姨娘的女主人,先是搂住孩子,把那冻得通红的脸蛋亲个遍,全不顾那呲溜不住的清鼻涕染上脸面。再是接过大人手里的褡裢、篮子,热热火火地拉扯着引进屋子,脱鞋上炕。房间虽小且暗,却被炕洞里飘出的老烟油味道熏出特有的温暖。主客你欢我笑间,方寸之地就成了最开心的角落。
嘘寒问暖过后,这才想起来打发一直手舞足蹈的小客人。姥姥或姑姨揭开炕角架板上的箱子盖,翻腾一阵,手里便似变戏法般出现一只柿饼,或一颗核桃,或一枚干枣,隆重地塞到外孙或外甥或侄儿手里。孩子就像接受圣赐似的,珍重着装进口袋。偶有过活好的主家,孩子们还能得到几块洋糖。
那年月的冬天没有水果,干果都是自家院子里生产炮制的。彼时也没有压岁钱一说,因为乡下人普遍不拥有钱币。记得在课外读物中,看到儿时的鲁迅把自己的压岁钱用于买书时,曾问老师压岁钱是什么东西,老师说那是旧社会有钱人家给小孩子过年发钱的陋习。现在是新社会,儿童是国家的主人,那些封建残余自然就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孩子们屁股没坐热,就又闹腾着穿鞋下炕,因为外边传来一声声铳响,无疑是召唤的号角。放铳是乞丐过年的方式。几声铳响后,呼啦啦便围过来一群半大小子,争相给花子奉上一只窝窝头或是半个馒头。对于年节时的乞讨,乡下人还算大方,平日里再抠掐,这一日也会让孩子为更穷的人施些干粮,图着为家里挣些彩头。因为节日利市,村子里的花子倒是比平日还多。花子站在一群小子中央,享受着平日不曾有过的待遇,指天说地,像皇帝临朝。
日头当空的时候,待客席就得摆上。因为院子太冷,吃饭照例还在火炕上。一张三尺见方的炕桌端端正正地置放在火炕中央,一群人热热火火地围坐成一圈。炕桌上四道菜,盐、醋、辣子,蒜瓣,主食是一年中绝无仅有的浇汤面。那白细软糯的尤物,把客人吃得红光满面。只是三四碗过后,意犹未尽的客人脸上常挂些尴尬。也有待客实诚的,端上令客人双目发亮的“煮馍”,乡下人把饺子称作煮馍,馅料一律是纯萝卜。这样的吃食,会让来家的客娃回去后跟小伙伴炫耀上大半年。
若是新夫妻上丈人家拜年,丈母娘纵是吃刀啃剑,也得凑出几道菜来。因为新女婿返回家后会被左邻右舍追问丈人家的招待内容,且这一餐饭还会成为自家女儿在新家安身立命的资本。于是炕桌上就会摆上财东家才会享用的大菜:烧豆腐、炒鸡蛋、凉拌红白萝卜、溜洋芋丝,稀罕的还会置上酒盅。新女婿几杯酒下肚,人生中难得腾云驾雾一回。
吃饱喝足,客人们该告辞了。送来的礼品当然要留下。谁都知道,年节中要去的亲戚太多,客人家的油包子不会蒸得太多,于是就形成了“丢礼”的习俗。客人的篮子或褡裢里一般装着八个包子,主人家会取出一个,剩下七个让客人带回去再走别家,客人发现时,再推推让让地取出一个凑成双数。如此,主人家留两个,双喜临门;客人剩下六个带回,六六大顺。若是新亲,带来的包子则必须是十二个,丈母娘也不客套,留下六个,余六个交由女儿女婿带回。这其中,大约是体现了女儿虽已出嫁,但娘家婆家一碗水端平,小丈夫更得无条件依着的寓意。
黄昏时分,四面八方的出行人又汇集于村口,像鸟儿归巢一样,叽叽喳喳地交流着一天的见闻,絮叨着各自的心得。当然从众人嘴里说出的礼遇,保准是一家更比一家强。
拜年的走动延续到初五,消停两天后,返潮的追节又开始了。相较而言,长辈的礼物就纯粹得多了。一般是依着未成年的外甥、侄儿人数,等额提上灯笼就行。灯笼花花绿绿,有莲花灯、南瓜灯、柿子灯,还有各类走兽灯,甚为耀眼。这些都是在艺人们那里用粮食换来的。若孩子们已经大了,那就带上相应数量的几根麻花。因为年节的味道已稍稍有些淡了,也就不太在乎待客餐桌上的内容。随着主家的安排,长辈们往肚子里填些东西就行。这追节的过程,少了拜年时的客套和褥繁,也显出长辈的慈祥与大度。
年复一年,年年的正月都得忙活着走亲戚。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世纪末年。生活有了起色时,走亲戚的形式和内容也有了悄悄的变化。
先是拜年的礼物丰富起来。除了包子仍是主打之外,又逐步添上了买来的点心,从一块、两块发展到半斤、一斤。再后来竟然连白酒也捎上了。丢礼的方式也有了调整,从包子留二返六,到留四返四,最后直至一股脑儿全部留下。与之对应的是出行方式,自行车慢慢普及了,连摩托车都不再稀罕,更有为数不菲的三轮蹦蹦车,成为全家倾巢出动的座驾。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曾被视为封建恶习的压岁钱风气又恢复了。孩子们揣上三五块浸着长辈汗湿的票子时,那火炮摊点上的贩子们,便是笑逐颜开的红火时节。这一连串的变化,让走亲戚上升了档次,也提高了效率。

然则过犹不及,半个世纪过去了,现今的正月走亲戚,方便是方便,却好像仅剩下一个概念。拜年礼的油包子因为人们懒得蒸制,已难觅踪影,各类光鲜的礼盒既现成又实惠,送出去能挣足面子。小汽车开着在众多亲戚中遍转一圈,也不过费时半日而已。说是走亲戚,却是上门者不吃饭,受访者不客套,五颜六色的盒子扔下一堆,像快递投送一般便捷省事。娃娃们沉溺于电脑游戏机前,哪有闲情跟大人出门凑热闹。那久远的年节气息仿佛一去不复返。
当年走动的亲戚源远流长。自已的舅家要去,那是走至亲。父亲的舅家要去,称为走舅爷家。爷爷的舅家还得去,称为走老舅爷家。这走动的关系称为“走庭”,顾名思义仍是相互走动的一个大家庭。若是停止走动来往,称之为“断亲”。断亲是一件让人伤心的事,除非关系太老旧或是发生龃龉,否则断断舍不得那积淀了多年的亲情。而今,已很少听说过走老舅爷一节,断亲已变得稀松平常。
当年的丢礼,颇值得寻味。一个“丢”字,道出了家家户户无奈却又心疼的成本盘算,但约定俗成的丢礼比例,却让那走动的代价不至于成为负担。而今的礼物,成本虽已被忽略,但大概率属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劣质食物,已全然缺少了亲情的浸润。
不知道正月走亲戚的传统,还能维持多久?
刘林海
二0二四年二月十五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