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更多
作者/韩丽萍
我和姐是一妈同胞,一奶同胞,一爹同胞。在云揺雨散的六十年代降落在同一个摇篮。姐呼吸六十年代的贫困,我呼吸六十年代的艰难,我们相差一岁。姐生在“我花开罢百花杀”的季节,我生在“众芳摇落独喧妍”的季节。季节交错,宿命里就有着云泥之别,云是姐姐,像开在塔尖上的栀子花,与蓝天共舞;我是泥,像匍匐在地皮上的马齿菜,与土为伍。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自古以来云就被赋予许多美好的寓意,被创造出许多浪漫的词语,什么云淡风轻云空广漠呀,什么云卷云舒云蒸霞蔚呀,就连古代女神的衣服都叫云衫霞帔,怪不得许多人的名字带云。
云好像与生俱来就被泼天宠溺所包围,所追捧。
而泥就没这么幸运了,赋予它的寓意倒是不少,可跟它沾亲带故的词语好听的并不多,给泥贴的标签就是泥猴,泥腿子,烂醉如泥、泥名失实,泥古拘方,泥古不化、泥古非今,还有烂泥扶不上墙等等这些贬语。带泥的句子最好听的一句话算是“泥土的芬芳”了。但是,泥土能芬芳?如果能闻到泥土散发出芬芳,那一定是诗人的嗅觉。
母亲在大雪纷飞的季节怀上了我,又在大雪纷飞的季节生下了我。在那个缺吃少喝的年代,我的到来对于父母来说可能是当头一棒,愁的眼冒金星,因为家里已经有个嗷嗷待哺的小人。我想象着母亲自己肯定舍不得吃喝都填活给了姐姐——虽然肚子里的“蝌蚪”也该雨露均沾,但在千疮百孔的历史条件下,或许母亲无力护我周全,只能让肚子里没见面的“蝌蚪”听天由命,谁让你着急忙慌寻差了罗盘经,错投在姐姐几个月的时候。我在娘胎里就过得饥寒交迫,生下来后又有姐姐抢食,把天生营养不良、体弱多病集我于一身。
我有时想像自己降生时候的模样,一定惨不忍睹,像一只小瘟鸡奄奄一息地苟活、哼哼唧唧地啼哭、有气无力地向人间报到。
为什么每个人降生时都是哇哇啼哭而不是哈哈大笑?也许上苍提前告诉了答案:世间多悲苦,一路皆坎坷。所以人来到人间那一刹都先哀嚎几声。
母亲说我出生时国家正是困难时期,物质匮乏,家家日子都过得稀汤寡水破破烂烂,几乎见不到胖子,偶尔见到个胖子就跟见到大地主了似的稀奇,脑子里像弹幕一样地弹出“剥削、压迫”这四个字,然后恨不得把这个违背“公序良德”的胖子揍一顿,揍到身材跟猴儿一样,揍到符合当时社会背景下的正常状态。
母亲说坐月子时所需要的营养只是每顿饭吃两个鸡蛋。这两个鸡蛋可不是一般的蛋,它们肩负着重大的历史使命,它们负责输出营养给母亲,母亲再输入给我负责我长出人形,然后顺利入世。我估计母亲很想按照这个套路出牌,让我日后长成一棵树,开出一朵花,哪怕是一朵狼毒花也行,怎奈这两个鸡蛋难以不辱使命。母亲不忍心独吞每顿饭的两个鸡蛋,否则会产生罪恶感、愧疚感,于是给姐姐一个,自己留一个。
姐姐虽然人不大,却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吃完,吃完转身又来到母亲身边喊着“蛋蛋,蛋蛋”。姐姐稚嫩又含糊不清的声音爆发出雷霆万钧的强音,命中母亲的母爱并泛滥成灾形成汪洋大海。母亲看着姐姐吧唧着嘴和紧盯着鸡蛋的小眼神,实在不忍心把自己那一个鸡蛋全吃了,于是不顾自己虚弱的身体又把咬了一口的鸡蛋给了姐姐。如果按每天三顿饭计算,那就是一天六个鸡蛋,六个鸡蛋被姐姐截胡四个半,母亲只能吃一个半,这一个半再经过过七冲越焦海,到我这里也就所剩无几了。姐撑的积食消化不良,我却三根肠子闲两根半,试想,我咋可能玉润珠圆茁壮成长,我只能像盐碱地里的狼尾草适者生存挣扎着活,活成啥样是啥样。
几年后有了大弟弟,又多了个抢食的对手,十年后又有了小弟弟。小弟弟的到来在吃喝上已经对我不构成威胁,相反我还能沾他的光。随着我们渐渐地长大,姐和弟弟们在我心里一次次刷新成长过程中的不平衡。我和姐姐以及两个弟弟,无论身高还是身形,还是身体健康状况都大跨度地拉开。姐姐发育的五谷丰登,吉祥如意,像根山东大葱亭亭玉立,两个弟弟更像苞米地施足了肥料,串枝拔节地蹿,蹿成了玉树临风的苞米秸子,唯有我像一个瘪黄豆硬生生挤出的豆芽。
我小时候听过最多的话是“这孩子黄皮拉瘦,这孩子骨瘦如柴,这孩子营养不良”。我经历过最多的事儿是三天两头发烧感冒,隔五差六这疼那疼,父亲就骑着破自行车顶风冒雪带我到处去看病。也正因为如此,有病成了我期待有病而得到款待的入口。我一边忍受头疼脑热的摧残,一边揣摩母亲会“奖励”我点什么好吃的。母亲也从来没让我失望过,每次都“犒劳”我,或者买根大麻花,或者一个面包,或者两个小苹果,或者买瓶罐头等等。
那时为了给我补充营养,父亲让母亲每天早上给我冲一碗鸡蛋水喝。鸡蛋水倒是没少喝,但进到肚子里就像沙漠里留不住水。后来父亲又带我跑步,每天早上早早起来,带我从家跑到西河,沿着西河堰再往南跑,跑到公路上再绕一大圈回家,坚持了很长时间。再后来父亲把我送到北京我二大爷家读初中,目的是换换水土,换换空气,也许我的身体状况会逆袭成功。父亲千方百计地想让我的生命蓬勃发展,长得枝繁叶茂,无奈地基没打好,咋能起高楼。
因为身体不好,父亲对我偏袒一些。父亲的偏袒体现在方方面面的关怀,应该说是一种怜爱,是父爱,父亲既有知识分子的清高,更有硬汉的侠骨柔肠。
而作为我,虽然身体弱不胜衣,但不代表我性格弱不胜衣,恰恰是我很倔强,在姐和弟弟们之间很多时候是我发动战争,打的狼烟四起。可能是我继承了我们满族——这个战斗民族的衣钵,我一对二地和他们打,完胜时我神清气爽不骄不躁,溃败时我就乌云翻滚号啕大哭。这时候父亲就会把我拉到炕边,边给我擦眼泪边训斥姐和弟弟。我脸上流着五内俱焚的泪,心里却五彩缤纷,乐的像开花馒头。
其实我有怨过姐,如果不是每天截胡四个半鸡蛋,也许我也能长成参天大树,和他们打架百战百胜;也有怨过父母,如果不是偏爱姐姐、把属于我的养料都给了姐,我也能抽枝拔节向阳而生,为什么给姐姐弟弟能置一片良田沃土,而到了我这里就变成盐碱地,命里带病怎么可能有好运气。
命里带病就得听天由命,有些东西可以靠后天努力去改变而有些东西不能,比如性格和身高长相。性格的改变可以通过漫长的修炼去完善,也要具备自我批判精神,要有“吾日三省吾身”之觉悟。而有些自然灾害是不可逆转的,比如身高和长相,天生就四面楚歌危机四伏,再努力也是徒劳无益,笑傲江湖才是王道。
人的心锁应该是边走边解而不是边走边结,学会拿起就学会放下,人应该是越走越轻松而不是越走越累,人的心路只有靠自己才能拓宽,外界不过起到辅助功能。
就性格而言,我和姐从小到大反差很大,姐的性格像高粱饴糖,能屈能伸,我的性格像桑木扁担,宁折不弯;姐的嘴甜流芳淌蜜人又活泼灿烂,我的嘴硬固若金汤且死气横秋;姐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我人见人躲,狗见狗愁;姐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见人见鬼都不说话。相比之下姐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当然更讨喜,也能理解父母偏爱她一些了。
姐被父母偏爱这是事实,但也必须承认姐作为老大付出的也多。姐十几岁就替父母承担了许多家务活,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偶尔小弟没人照看时还要带到课堂去。不仅如此,我们小时候住的是教务系统家属房,房前有块小园子,每到春天姐都帮父母翻地,然后栽上几颗茄子辣椒豆角苞米。姐仿佛与土地有一种血浓于水的感情,秧苗从支愣愣栽到坑里,到东倒西歪耷拉膀子,再到缓过苗重新精神抖擞,这个过程姐经常给浇水并且一天去八趟看秧苗的长势、变化。起初每棵苗有几个叶子她都能一一道来,后来开花结果更是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而种园子这种活我是看都不看的,别说干了。
有一年,应该是我十一二岁吧,那天是七夕。这天邻居姨跟我们讲起了牛郎织女的故事,讲完后说“今天是七夕节,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晚上月亮满了后趴在黄瓜架下能听到牛郎织女说悄悄话。”
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牛郎织女的故事,听的我很痴迷。这个遥远的故事让我对天空产生了无限遐想,对神秘的宇宙产生强烈的好奇和敬畏。仰望蔚蓝如洗的天空,光芒四射的太阳,我开始盼日落,盼天黑。
感觉那天过的很慢,太阳的腿好像灌了铅,从正午阳光的热烈,到下午西移撒播的舒适,再到夕阳坠落薄暮升起,整个过程是如此缓慢,如此有条不紊,完全不在乎我的心情。
终于,终于,夜幕降下了黑色的屏障,一轮明月圆圆的、亮亮的贴在了天幕上。月光倾泻在地上,像一片汪洋银光闪闪;一座座房屋像一条条月亮船,微风拂动高挺的白杨树梢,就像船上的桅杆在随波摇动。
我站在院里,目光在月亮里梭巡,没看到牛郎织女,看到的是像山河湖泊一样的阴影。于是借着月光,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栅栏门溜进了菜园。菜园里的作物在皎洁的月光下朦朦胧胧,高高矮矮的植物都披着一层神秘的面纱,只有黄瓜架腾腾挪挪的瓜蔓、黑绿如渊的叶子最清晰。
一股清新的黄瓜秧味儿直沁心脾,又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仿佛自己变成了一颗黄瓜秧。
我找了个最佳位置——能看到月亮的位置悄悄地趴在地上,很怕惊动了牛郎织女,怕把他们惊跑了。
我紧挨着黄瓜秧趴下,耳朵贴着地面,眼睛透过瓜架盯着月亮。
除了几声虫鸣,还有微风拂动叶子发出刷啦啦的声响,周围静悄悄的。我屏住呼吸使劲听也听不到任何其它声音。我怀疑牛郎织女说的不是人话,是我听不懂的声音。
就在我失望地要把眼神收回来的一瞬间,眼前出现一个像棒槌一样的小黑影,静静地、纹丝不动地吊在瓜秧上。对这个意外发现,我有点小激动,小惊喜,这是黄瓜呀,什么时候结的?姐知不知道?
我咕噜一下爬起来,跪在地上,探着头在瓜架上来来回回找寻,看还有没有新的发现。结果在靠近外侧的瓜秧上又发现一个,当我确定再没有第三个的时候,我就伸出了罪恶的小手。
两个瓜扭轻轻松松被我扭下来,顶花带刺的瓜身在月光下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指头长的瓜扭被我几口吃掉,香甜的味道口齿留香,让我回味无穷,也让我意犹未尽。
我扒拉扒拉身上的土,扒拉掉脸上、头发上的土,悄悄地回到屋里上炕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我刚刚起床,就见姐从外面进来,裤脚湿漉漉的,应该是被露水打湿了。姐一脸疑惑地问:“结了两个瓜扭怎么不见了?”看看没人吭气又说“是不是你们谁摸了摸化了?”我说“让牛郎织女吃了。”姐的眼神依然疑云密布,看来是不信的。后来姐想起来就念叨“奇怪了,明明结了两个黄瓜怎么就没了呢?”
斗转星移过了有半年多,有一次和姐生气了,我为了气她,得意洋洋地说,“你不是想知道那两个瓜扭哪儿去了吗?”我一拍胸脯,梗着脑袋,拉着比我裙子还长的长声说“我——吃了。”我夸张地摇着头说“哎呀真好吃,真甜真香啊!”
我本以为姐听了会很生气,会发怒,但是姐却笑了,笑的很开心,姐说吃就吃了呗,总比化了好。姐一笑我也就不生气了,我们姐俩又好了。后来的几十年里每次提起这件事儿,姐笑,大家也都笑不自禁,都当做追忆小时候的趣事来提起。
长大、成熟、变老,这是自然规律的递进过程,也是一个人的蜕变过程,心路历程。人一辈子都在患得患失的情绪中起起伏伏,愉悦时仿佛自己是君临天下的王,恩泽八方,郁闷时仿佛满天下都对不起自己,满脑子猜疑。哪一个生命的到来都是无辜的,哪一个无辜的生命都是父母的手心手背,只有自己当了父母后才能深刻体味为人父为人母的不易,不仅仅是含辛茹苦抚养孩子的不易,更是在抚养孩子的过程中留下不可弥补的遗憾,这种遗憾是历史条件下的疤痕,也是有限的认知留下的痛。
人从出生到结束就像一团线绳,往前滚的过程,有曲有直,有时打结有时拧劲儿,走过千山万水后再捋着这根绳回头看,才发现这根绳上缀满了以往不曾在意或者忽略了的美好,发现有些结不是结,而是一朵朵满是美好回忆的花;无论花儿是否芬芳,都牵引你走过一程又一程。时光会系下一个又一个个死扣,但心结会迎着朝阳一个个解开。在父母的爱中,在兄弟姐妹的情中,在生活的苦与乐中与不尽人意中,相比之下,我觉得还是幸福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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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丽萍,女,60岁,籍贯:黑龙江省甘南县,现居西安。有作品散发于报刊及各种网络平台,《陕西作家摇篮》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