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稀之年依然做听话的女儿
达平
今年是我本命年,虚岁数字避讳一下,说周岁吧,七十二啦!我有幸成为百里挑一的这个年纪还有母亲的女儿。
父亲九十九岁撒手人寰,三年来,失去七十一年相伴的老伴的母亲,的确她心境不能平静,尽管我们子女尽心尽力地予以安抚、关爱、照顾,也难以代替父亲那种体贴、那种陪伴,那种关怀。
他们七十一载的夫妻,都是父亲以深情之爱呵护着母亲。母亲在原生家庭里是老小,姥爷近五十了,又得一小女,老人家迷信,认为是天赐予他的礼物,所以特别的欢喜,也特别的疼爱这个小女儿。那时候,女孩都要包脚,七寸金链是女性最标配。母亲刚五岁,姥姥就给她包裹起脚来,希望她能有一双小小脚。姥爷打鱼回来,夜半母亲有意在他身边撒娇喊疼。姥爷就悄悄起来,背上母亲,到院子里溜圈。母亲仍然一个劲儿的哼哼唧唧,母亲的一声声,如针刺往姥爷心里扎,背着母亲回屋,点起油灯,干脆把裹得紧紧的包脚布拆开,给母亲的脚松了挷。母亲这才肯躺下,一会儿就进入梦香。姥爷为自己的此举,兴奋不已,他可爱的小女儿不再受苦了。后来,被姥姥发现,她大发雷霆,姥姥是个遵循封建社会妇道的坚定者,怎能容忍女孩子不包脚呢?可我姥爷为了小女儿,结婚十几年里,一直和蔼可亲的对待妻子,而这次却一改常态,竟然第一次朝姥姥发了脾气,放了狠话:今后不许给老小包脚,再给她包,就休了你!一下子把姥姥的气焰镇下去了。后来,姥爷告诉姥姥,他在黄海、渤海打鱼,靠烟台、大连港时,见到不少大脚女人。由于一家之主的姥爷爱着、疼着、宠着母亲,所以母亲在家中就成了惯孩儿,想做的事,一般都能实现。
父亲三岁,奶奶就去世了,爷爷忙于出海打鱼,又闹革命,顾不了家,他由五岁姐姐带大,十四岁就去地主家扛活,当了长工。他对家的渴望是一般人无法感受的。父亲结婚后把母亲放在第一的位置上,他对家的概念,好像有妻子才是真正的家,大概是他缺少母爱所致。母亲刚参加革命时,在文登专暑做群众工作,去各村庄发动群众,吃饭经常是不定时,且饥一顿饱一顿,所以得了胃病,身体每况日下。我记事时,母亲基本是老百姓说的那种,三根劲挑着一个头,人特瘦,脸色暗淡无光。父亲千方百计找偏方为她补养身体。更是在情绪上倍加呵护,母亲因疾病缠身而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在家里以发脾气缓解病疼是常事,父亲都是小心翼翼对待,还让我们小孩子配合他照顾母亲。父亲对母亲的细致照顾,真的是天底下难寻。上世纪五十和六十年代中期,十年间,母亲腹部三次大手术,缝了十针,十一针,十三针,那时我小,都是父亲不离身边,日夜看护。那个年代,医疗条件和技术都不太好,母亲做了胃大部切除手术,是大手术,为防止肠粘连,医生叮嘱父亲摇床,帮助母亲肠蠕动,母亲术后昏迷三天,父亲三天不停点的摇床,没打几个盹。医生护士及病友们,等母亲醒来,不住的夸赞父亲,羡慕母亲有个如此体贴入微的好丈夫。
母亲一生在这两个疼爱有加的男人娇惯下,在家里一直站在高位,也成了说一不二的家中第一人。
解放后姥爷和老家的亲戚们,都以母亲为荣,她为家里争来了光荣牌,在村里,她是唯一的女性革命者。小时候,我回老家,姥爷时常念叨,家里四个孩子,你妈给家里争大光啦!姥爷把那个光荣牌子看得至高无上。母亲回一次老家,说话办事,大家都听她的,俨然一个圣人待遇。
由此这般,母亲在我们家和在家族里,都是大家的领导者、指挥者,甚至是下令者,这样,就更加使她成为在我们面前说一不二的主啦!
父亲去世这三年,我陪伴在她身边的日子越来越多,体会最深的就是她这一言九鼎作派。她如果想做的,必须听令执行,不则,她的情绪发作,可能就会闹得翻天覆地!
正是母亲在家中被视为最高位,我从1960年七岁多刚懂事,秋季上学,就成了小大人,就成了她的乖乖女,就学会了无微不至地照顾她。早上五点半,小闹钟一响,我马上起床,生火做饭。那年月,都是烧煤,大锅灶,可麻烦啦。一口大锅,做几样饭。母亲胃病,必须吃软食,早上需要篜鸡蛋羹,父亲如果在家,要给他做鸡蛋或鸭蛋花(鸡蛋鸭蛋多是老家供给的),我们要煮稀饭,锅篦子上热着馒头和玉米饼子。那年月,供给的细粮少,我们孩子基本吃粗粮,细粮由父亲享用。父亲是家里顶梁柱,细粮给他是理所当然的。上世纪六十七十八十年代,人们的这一观念根深蒂固。母亲身体不好,需要特别照顾。如果不是身体问题,她可能得像我们一样,多吃粗粮,省下细粮给丈夫。我身边有很多阿姨,都是这样,给丈夫做小锅饭,而与子女同吃大锅饭。正因为母亲身体虚弱,我就成了家里的主妇,买菜买粮买煤买柴,搞卫生,洗衣服,不光是我们孩子的衣服,连父母的衣服也是我全包,所有的家务活样样交给我来干。直到1969年底,我当兵离开家,才摘了当家庭主妇的帽子。从此,基本不在家住,回家探家时间有限,1977年被调到青岛部队机关工作,开始因工作关系,住了几年部队招待所,后来结婚了,就没有与父母住一起。
这三年,因父亲去世,而又多次多时间陪伴母亲,对母亲的了解更加深刻,她有革命者的坚强不屈不挠精神,敢与疾病做殊死搏斗的劲头,也有对我这个女儿管理严厉之术,她喜欢我听话照做。在她面前,有时讲道理只能是无用功。就以去年十月为例,她决定要再度去老年公寓,不进护理部,要求自理房间。回前年曾因不住护理部而搬出的老年公寓是不可能了,人家都知道她心衰严重,不能一人在房间里,得有护理人员陪同。无奈只能再联系其他老年公寓,好歹一家老年公寓,答应了试住一周,而她老人家却一心要在那里常住,号称再也不回家了。结果,住了一周,我和表姐陪同,不敢离开,自理不行,这么大的搬动,搞得她浑身疼痛。公寓也不批准身边无人护理,只好又回家来。回家后还得找个人来家护理,她知道我身体只能支撑几天,等找来了一位妹妹,她赶我回家。第二天一早,护理她的妹妹突然告知,我妈让收拾东西去医院,理由浑身疼。当我和丈夫赶回去时,她已经等不及了,一看那架势,无劝说的可能了,只得打120拉,去她要求的医院。医生检查后说,医院无病床,回家贴膏药,烤电即可。她对医生的说法极为不满,情绪很激动,这种情况,如果拉回家,对她的病体和心理都不利,我们只得求援与她多年几次住院,熟悉她的医生,还好,人家马上找到一个空床。我们又要来救护车,从此医院,拉至那个医院入住。住院后各种检查做了不少,最后也未发现什么大病,可能是人太瘦,承受力太差,疼痛太敏感。因检查检测的各种结果,与2019年底住此院无大变化。一周折腾下来,她要求出院,便要救护车接回家。这两次折腾,对她一个九十六岁的人,真是要命的折腾。我做了乖乖女,让她心愿完成,却因此而她老人家一蹶不振,回家后折腾的透支身体,即刻给了眼色,她连自己起床翻身都不能了。无奈,我们买了护理床,她也只好接受现实啦。
我现在真的很后悔,在明知去老年公寓独立住一房是不可能的,没有说服她而以顺从的方式送她去了;明知去医院也无大作用,没有说服她而听话照做送去住院。虽然安慰和安抚了她老人的情绪,但现在看,后果更不好,让她现在难以起身,躺得她一烦躁就说活着没意思。知道后果如此严重,我绝不可能百依百顺。后悔药世界无有,只好面对现实了。
吃一堑长一智,按照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坐,九十不挪窝的古训,找来家庭巡诊医生,隔三差五医生登门,为她老人家检查一下身体,并耐心地嘱咐她应注意的事项,也给我们指导如何更好地科学细致地照顾老人。年前医生又登门看望了母亲,检查检测后医生告诉母亲,就身体现况而言,可以过个好年。母亲像吃了安心丸,非常高兴,过年这几天,躺在床上接了不少电话。家里来人看望,摇起床头,她半躺着,也能与人交谈甚欢。
父亲三年前的腊月二十六离开人间,那天当晚,父亲还为母亲(他的眼睛基本看不清了)倒了一小保温杯水,慢慢地摸索着从客厅里到房间,送到母亲的床头柜上。这一老夫照顾老妻的镜头,让我永生难忘。我连续三年陪在母亲身边过年。虽然母亲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但对于她的情绪,我们子女极其重视,尽管我们对母亲很上心,很小心,很耐心,可无论如何,比不上父亲那种相濡以沫的陪伴和体贴。但,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和能力,让她顺心顺意。家中的第一宝座,依旧是母亲稳稳而坐,让她继续感觉到自己的尊严尊贵尊重。我想,在她有生之年,我必须做听话的女儿,好好地敬着孝着陪着她,希望她舒心快乐幸福地过好每一天。
2024年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