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的修辞术（组诗）

一、陷落

像是黑茫茫的死，消泯意义的天蓝

横无际涯。岔路密布于我们身后

交汇在此刻的窗边。我们一起看云

不确定的形态，移动你灰毛衣上

的阴翳，从一帧奇迹到另一帧奇迹

热咖啡制造的烟霭里，戏剧在进行

领口低垂煽动起一场叛乱，眉峰

紧锁处，失神的修辞术在那里止步

我知道那些词，也想取下你唇上

的夕阳，装置在即将陷落的冬天里

2022.11.4

二、研习

登上楼台以前，你裙裾掠过湖边

水面晃动着比哲学家更晦涩的语言

夹杂偶然与必然的落叶，如柴窑

烧陶落灰。你长久地站在鹅掌楸下

研习秋天的启示，删除符逼向你

裁掉了花边。就像你胸口蓝宝石

所经历的那样，终于缩成一块暗礁

波浪到这里都破碎，像脆的玻璃

云的倒影溅起白雪。你寒冷的心事

带着你来到我的面前，说起平生

2022.11.5

三、海鸥

当人们呼唤红嘴鸥时，所要呼唤的

究竟是些什么？翅翼向我们俯冲

而来，又把我们滞留在原地，拽住

我们的又是些什么？必然不会是

堤边垂柳，抑或对一朵白云的出神

向空中抛洒面包屑的人们，必然是

幸福的，金属质阳光被波浪分解

千万缕碎屑。而我在低头数着剩在

昼夜里的自我，一张张黯去的脸

直到少年的探险，梦中也无法再现

2022.11.9

四、石径

西山挟持幽怨的传言，梗在隔岸

勇敢的恋人们，隐匿于曲折的石径

春城的冬天如一只瓶胆封存温暖

但城内风吹仍有些料峭，岩石后面

牵着或者分开的手，都成为秘密

可那些只为了把自己毁掉的生活

实在令人向往。我爱着所有故事里

那些颓荡的角色，迷恋着他们的

累累伤痕。而那石径并不为我准备

微量的秘密窖藏在读过的情节里

2022.11.10

五、诸子

秋日宜读诸子，读身体里居住着的

成群的自我。山下造屋的那一个

或水边生活的那一个，等待大雪的

那一个，或向往迎春花的那一个

彼此未有照面，但仰望同一些云朵

被笃信的数百种学说，成熟为一筐

瓜果。多肉又多汁的牢笼可怀柔

相似的硬核。黑布林不能满足你的

让芒果献出。我们深陷在不同的

甜蜜中，就连叹息，亦是其中一种

2022.11.12

六、寒暮

枫叶在掩映，青石拱桥也在掩映

水底落花般浮出的冰冷。暮色更近

游湖人把油舫交还给下班的渡头

残阳用最后一丝气力关上了铁栅门

水杯里放进一粒糖，是谁还在等

是谁还在等，回想着夏日的清晨

油舫横斜，水底落花般浮出了冰冷

记忆起那一瓣瓣绽开的安静的吻

如迷蒙蒙的车灯。长街久久不下雨

寒鸦是一棵树搏动着的干枯的心

2022.11.18

七、火种

湖水在无限上升中托起来一轮低垂

这明月从何处窃来火种，照亮了

不眠者身上的哪些文字，哪些象征

放牧词语的那一个，挥舞着鞭子

把羊群，从广场驱赶进夜晚的厩中

十万只羊蹄的奔跑震荡草原，陆地

一寸寸漂移，已来到纸上的我的

江山。社稷有些忧患，有些不统一

彩色玻璃的蛊惑使月光礼崩乐坏

关也关不住的美，窜出梦境的光焰

2022.11.19

八、薄雾

辰时薄雾很快就会散去，没准备

为我的心情迅速凝成雨滴。多雨水

多屋檐，多青石阶的山城，远隔

复远隔。我只好在北方吹来的风中

辨认乡音。方言是回家的荒草路

尽头处，直抵故乡的湛蓝色血管

喧着昼夜不息的码头潮水和汽笛声

无尽夜晚，我的身体里始终回响

这韵脚，但此刻我却无法继续抒情

干燥的浮尘，一阵阵随太阳升起

2022.11.21

九、湖风

风起于滇池，摇动水桫树浑身羽毛

像情人相互爱着。这样也还不错

心事重重的人总在寻觅救赎的时刻

水凤凰向林中的他投来惊鸿一瞥

当他仰头，目光移向更远处的游云

任性而单纯的游云，必被神秘之物

钟爱着却并不自知。他所知道的

又能有多少？一队风从树梢走下来

揉动他头发，在转瞬间记起自己

水浪的前身，曾千百次从鱼鳃流过

2022.12.1

十、怀土

梧桐落木，水风中岁暮的旧楹联

哗哗惨笑。故乡的冬天邮寄到这里

到这南国之南嘹亮阳光失手疏漏

的河畔。为什么愿意陪我回望浮云

你这群北方飞来的海鸥伫着栏杆

像是寂寞的，从雪中醒来的少女

胸脯上仍然挂着梦中的水晶。温热

的气候交到我耳边，叫我该如何

指给你，你曾逃窜般掠过的冷雾里

潮湿的墙壁，在那沉沉郁郁江边

2022.12.7

十一、消磨

午后闲云处处，时间好像也拿它们

没有办法。这样消磨掉一生差可

像是古之隐士，在林下随翠竹拔节

人民群众好像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但这种念头是危险的，瓦釜声响起

不可以，真不可以。但我知道人们

依然赞许那流水般剪不断的书页

十二、云翳

回想时，才发现我早知晓这道理

云翳中并不藏着雨，它就是雨本身

习得另一种知识须要怎样的寂寞

当阴湿的故乡已披上棉衣，我尚在

橄榄树下徘徊，回避艳阳的天气

那座城已随水雾上升，于碧空中

获得她审美的形体。相隔迢迢递递

距离的魔术蒸发了我们在云翳内

相互纠缠的痕迹。曾把我打湿的雨

仍然落不下来，旧宅冷在梅花里

2022.12.10

十三、奥秘

所有天地奥秘贯彻其中，在云朵

暗示重重的变幻之内。我们的追寻

永远差了半秒钟。遑论我的墨迹

远落于你的脚踵之后，可我没办法

更没理由放弃了书写，这种宿命

认或不认都罢。我比谁都更明白

另一支笔在写着我。我列出诗句来

你阅读，就请不要再讨论这注脚

的深意。至于我们再度相逢的公式

早编码在每一朵积雨云的名字里

2022.12.21

十四、良愿

不需太久，只用昙花开的短暂夜晚

已足够我们倾尽所有。脱下风雪

脱下委屈和辛苦，假设我们当真能

如幻想中那样彼此懂得。青梅酒

停在手边，你缓缓说到，他生未卜

眼眉低垂。我庆幸你什么都没再说

可你的叹息恰合良愿，仿佛初雪

那般温柔。我爱你没有分寸的泪水

竟为这样的气氛而滴落，湿润了

一颗石榴，在没有消息时红得疼痛

2023.1.12

十五、深宵

只好找朋友一起饮酒，在大多数

谈些无关紧要的话，又不可避免地

驶向沉默。窗外有台阶造型反复

拾级而上。我们在窗内眼睁睁望着

默数着，可从来没有人停下脚步

难道怪音乐不曾休止地摇晃酒杯

怪小娇娘的手，在光影中幻作隐喻

摇晃生活的器皿。我终于选择了

独自离开，在台阶上又忍不住回头

一树碧桃树脂晶莹，正蚕食灯火

2023.3.7

十六、暗塔

等罗兰公子来到了暗塔，已不得不

承认所追寻的终究只是蜃楼海市

浮云堆叠的野马，吹来吹去的尘埃

他想要的不是这些又能是些什么

难道一切都源于对幸福的错误设想

或者这不过是酒醉时掷出去的骰子

人们毫无防备地奔向自己的偶然

你的筹码还剩多少？当你望见虚空

传来不甘的叹息。如果你还想要

向我询问，我将告诉你我在黑魇里

2023.3.9

十七、回响

分明已横渡了钟情舒伯特的年纪

单车铃声响在身后时，仍然会想起

柳条如何垂在散着石灰气的巷子

有时会陷入惘然，有时则溯流而上

有时隐隐听见隔墙有说话的声音

而我清楚我再也不能与自己相遇

当我触摸到你跟前有一面透明玻璃

只好往甬道更昏暗的那一头退去

而你在离开房门以后曾缓缓地回头

说着永不相见的，也会同住须弥

2023.3.10

十八、冥想

苍山交叠着洱海，云在倒影中饮水

没有哪种触碰无缘无故，也没有

哪种交融真正发生。骡马的铃铛声

隐进了我的生命，但在那条上山

的路，蹄印总在它自己的方向延展

朋友，我也将构成你的部分，一旦

我进入你的声闻。唯一遗憾的是

这一切与我无关。而我始终在等着

把更多身影题写进我空白的页眉

更多的人闯进我的视野，把我完成

2023.3.12

作者简介：杨不寒，本名杨雅，生于1996年，重庆奉节人。系云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届学员、重庆文学院第五届创作员，著有诗集《醉酒的司娘子》。